世人皆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我深以为然。
因此,孝期一过,徐晔便化身红娘为我和初恋程锦牵线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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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初三年,一旨圣意,我嫁与柱国将军长子为妻。
太初六年,夫君罹难,我为其守孝三年,尽其妻之义。
我与他本就没有感情基础,三年间他又是日日戍守边疆,更是没有日久生情一说。
要说我与他有什么联系,想来便只有这位小我十四岁的继子——徐晔。
但自徐端离世过后,我同他也是许久未见了。
唯一的印象还是那日他在徐端榻边待了许久,出门后他看向我的眸中带着种种复杂的情绪。
徐端出殡后,我同徐晔偶然见得几面,他也只是福了福身表示对长辈的敬意。
再也不同以往那般一口一个娘亲的唤我。
我本就不在意这些虚礼,便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日,徐晔一身墨色长袍,头戴玉冠,匆匆朝我走来。
徐晔没有言语,只是朝着微微福了福身。
“阿晔,今日来我处所谓何事?”
“议亲!”
徐晔依旧面色不改,惜字如金的吐出两字。
“咳咳咳咳......”
我闻言,拿着茶盏的手一颤,呛了一口水。
接过徐晔递过来的手帕,我擦了擦嘴,扬起一抹笑意。
“阿......阿晔呀,那个议亲这个事急不得的,不如你先同我说说你是心仪哪家姑娘。”
我拿过一个空茶盏,打算给徐晔倒一杯清茶。
“是为你议亲!”
“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如同我惊慌的心情一般,大惊失色。
“徐晔!你爹刚过世,你就着急忙慌要给我议亲!”
我当即起身,指着徐晔高声喊道。
随即我走近徐晔,拽着他的衣襟,低声问:“阿晔,你说实话,是不是我们家没钱了,所以才打算让我改嫁?”
徐晔推开我的手,缓缓抚平被我抓皱的衣襟,摇了摇头。
我看着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徐晔,再次开口求证:“那......就是你嫌我会跟你争家产?”
“不是,我说徐晔,要争家产,三年前我就争了,你现在才担忧实在是太晚了!”
“宋予,你都没问我要同何人议亲。”
徐晔终于是被我烦的不行,开口打断我的猜测。
“咳,我就没有改嫁的打算,怎么会好奇这个呢!”
我一脸无所求的说着。下一秒便拽住打算离开的徐晔的衣袖,低声询问:“何人?”
“程锦!”
2
简单的两个字,便将我的思绪拉远。
我与徐晔父亲成婚之前,有一个心上人。
此人便是程锦。
那时,我同程锦是两情相悦,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却被赐婚徐端。
说来,我和程锦相识的过程并不普通,也可以说是窘状百出。
那年上元节,我随乳母上街观灯。
八岁孩童不懂什么人情世俗,看着繁华壮丽的长街、各色样式的花灯,一时间便只顾玩乐。
待我拿着一只糖葫芦想要乳母付钱时,才发现本该跟在我身侧的乳母不见了人。
第一次上街的我,当即便要跑去找乳母,却被卖糖葫芦的小贩抓住,不依不饶的要我结账。
我无措的打量着四下,突然看见一个素白长裳的半大孩童,一把折扇,一本书简,煞是好看。
我眼疾手快的抓住那人长裳的一角,大声嚷道:“夫君!这是我未来夫君!他来结账!”
那小贩也是深信不疑,当即便朝着程锦伸出了手。
霎时,我看着程锦那俊白的脸上神色不定。
我心虚不已,只得垂头避开他询问的视线,抓着他衣角的手却是又紧了几分力道。
随即,我便听见银钱的声音,而同一时间,那小贩也是笑吟吟的又递给我一只糖葫芦。
我看着手中两只糖葫芦,讪讪的看向程锦:“你要来一只嘛?”
程锦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我,随即俯身:“怎的不唤我夫君了?”
闻言,我收回拿着糖葫芦的手,低声呢喃:“事出从急,你这般书卷气的公子莫不是没听说过?”
一瞬间,我看见程锦眸中闪过一抹伤痛,拿着折扇的手更是微不可见的颤了颤。
“阿锦!”
不等他回应,自他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一个华服的中年女子走近。
“母亲,不是让您在车中等着儿子嘛。”
“我见你久未归来,有些担忧,便来寻你!”
“公子,夫人她......”
一个喘着粗气小厮模样的男子匆匆赶来,欲说些什么,却被程锦打断。
“阿锦,这位小姑娘是?”
“夫人好,我叫宋予,今日幸得公子相助,得以脱身,宋予在此多谢公子!”
我学着兄长拱手道谢的模样,手里拿着两只糖葫芦,不停地拜着。
“母亲,我们该回府了!”
“那......宋小姐,若以后有时间可以来程府寻阿锦玩耍!”
我招手送别程母,不多时也寻得乳母回了府。
3
那日之后,母亲便将我禁足在家,恐我再次外出涉险。
直到夏末初秋,长姐及笄,母亲欲开家学,寻夫子,为我和长姐规范规范礼仪。
当然,主要是为我,毕竟长姐已然及笄,且她自幼温顺,不似我这般顽劣。
母亲做事向来迅速,不出三日,家学夫子便登门授课。
只是见到程锦的那一刻,我竟心生欢喜,觉得学规矩也不失一件乐事。
“程锦!是我呀,宋予!”
“宋小姐,我虽仅仅大你四岁,但现下也是你的夫子,你理当唤我一声程夫子。”
看着程锦突然文绉绉的说话,我一时间竟觉得这人不是那日我见到的程锦。
毕竟那日那句“怎的不唤我夫君了”这样的话,属实不像是一个书生该说的话,倒像是常年习武的武夫之言。
但碍于一旁母亲不怎么和善的眼神,我只得故作温顺的唤了声“程夫子”。
母亲走后,我一改温顺模样,双手叉腰看向程锦:“你可是不记得我了?”
“怎会不记得,宋小姐一开口便异于常人,在下自不敢忘记!”
程锦不卑不亢的回应,眸子中含着浓重的笑意。
“程锦,你当真是个读书人?若非你扮相如此,我倒觉得更适合随我父亲上战杀敌!”
我看着眼前笑吟吟的程锦,不自觉的开口呢喃。
却见程锦眸色骤变,双手更是握起拳,周身不自觉散发着让人畏惧的戾气。
但只是转瞬,他又是一副笑脸,语气温和:“宋小姐若有此闲暇,不若还是先温书吧!”
在我称呼他程夫子的那段日子里,我自认为更加深刻的认识了程锦。
看着近在咫尺的程锦,我不止一次问他,“程锦,你当真不会武?”
“程锦,你当真喜欢读这些圣贤书?”
可他从未明确的给我一个答案,只是轻声笑笑,然后叮嘱我好好温书,最后便是盯着窗外父兄练剑的方向愣神。
见状,我也只得作罢。
可是,程锦从初见时给我的感觉便不像一个读书人。
4
“咳,可是对此次议亲有兴趣了?”
徐晔突然的发声,让我从回忆中脱身。
我没有言语,为自己重新到了一盏茶水后,看着我方才泼在地面上的水渍,低语:“覆水难收,我早已认清。”
“覆水难收?那你怎知你与程锦不是破镜重圆?”
徐晔浅尝了一口清茶,沉声回应我的话。
“徐晔!你若是这般觉得我碍眼,我自请归家便是,你又何苦这般着急为我找下家!”
我一时气急,口不择言。
而徐晔只是盯着我看了许久,才缓缓起身,服了服身便款步离去。
我低头望向茶盏中刚倒得茶水,水波微动,一如我心。
第二日,我本欲同徐晔讲明和解,却不想在路过前厅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着我逐步靠近,那人的面庞也愈发清晰,是程锦。
不同少年时的一身素裳,他身着墨色长裳,举手投足间皆是武将风气。
注意到两人投来的目光,我转身欲走,却被徐晔叫住。
我只得强撑笑意走过去,对着一旁的程锦微微福了福身。
“好久不见,宋小姐。”
“程夫子,不,程公子现今该称我一声徐夫人才是!”
一句话,使得气氛变得寂静。徐晔见状,赶忙开口:“我现下须得去一趟练兵场,程公子此次回京路远,不若便在徐府留宿一夜。”
“那便劳烦...徐夫人带路了。”
闻言,我朝徐晔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随即又笑吟吟的引着程锦去了客房。
5
路过后院的花园,程锦驻足望着满园的花草。
“看来相较于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你还是更喜欢侍弄花花草草。”
我看着俯身轻触绣球花的程锦,不禁忆起离别那日,我同他说的话。
我及笄那年,长姐正值婚期,阖家欢喜不已。
而我与程锦也是心意相通,互许终生。
随着一纸赐婚我与徐端的圣旨,柱国将军府的聘礼浩浩荡荡抬入宋府。
程锦闻讯,当即赶来询问我,而我只是淡淡的留下一句“这一纸圣意...是我所求,日后莫再联系。”便同他断了一切联系。
大婚那日,在我花轿的必经之路上,放满了绣球花,我知是程锦所为,却依旧入了徐府为妻。
只可惜,我大婚那日,长姐缺席,世人嘲我。
......
“这绣球花...被你养的着实是娇艳不已。”
程锦一句感叹,打断我的思绪。
我不想同他纠结此事,只得开口:“这花自身久开不败罢了,我们走吧,客房在这边。”
“宋予,现下徐晔已长大成人,再无需你庇护。即便这般,你也不愿告知我真相吗?”
程锦终是耐性全无,抬手抓住我的手腕,沉声开口质问道。
我的心在那一刻陡然被攥紧,紧张与震惊相交融,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强压着轻颤的声音,故作镇定的开口:“程公子,你话从何所起,没有误会,何来真相。”
“宋予,徐晔他...是宋祁的孩子吧!”
本该是一个问句,程锦却是用着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闻言,我下意识绷直身子,有些无措的抓着衣袖,不予回应。
“你早该同我说明白的,这样我们便不会错过这么久了。”
程锦再次低声开口,随即将站在原地无措的我拥入怀里,轻声安抚。
待我平复心情,我骤然推开程锦:“你...你究竟对当年之事知晓多少?”
“你不愿我知晓的,我了然。”
我颓然的瘫坐在地面上,自嘲的开口:“原来,你都知晓,我费心隐瞒竟都是徒劳!”
“阿予,其实此事是徐晔告知我的,我也是因此才会回京。”
“什么!阿晔?阿晔他也知晓!”
我几乎颤栗,脑中一片空白。丝毫对于我如何回到卧房没有记忆。
6
“阿予,你可愿同我说一说?”
程锦近乎温柔的低声询问,眸中溢满温柔,那似有若无的戾气在那一刻也荡然无存。
“我及笄那年,长姐宋祁同徐端两情相悦,宋徐两家双亲也都知晓了此事。我长姐虽非嫡出,却也是在我母亲膝下长大,自与嫡出无异。”
我回忆着那时的长姐,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
随后,我便同程锦讲起了那个我深埋心底的故事。
那年宋祁私下带我同徐端见过一次,我只觉得徐端容貌平平,配不上长姐。
只是长姐喜欢,我便不再言语。
有一日,长姐的一些物事和奴仆都被一辆马车带走,母亲说长姐入庙祈福,不许我去打扰她。
日复一日,在我以为宋祁在庙中专心祈福时,她回来了。
那是一个寒冬初晨,雪下的正盛,宋祁一脸病态,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孩童。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责骂长姐,而那之后的不久,长姐便去了。
柱国将军亲自上门,想要将阿晔寻回。
我本想着阿晔即是徐家子,又是嫡长子,自然会是厚待。
却不想徐端身为徐家长子,常年征战,长房又无主母依仗,阿晔便处处被排挤。
我知晓这些事时,阿晔已然在这般情形中生活了一年。
长姐自幼待我不薄,见此情形,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便借着同韶华公主的关系,求圣上下旨赐婚。
随即我抿唇笑了笑,眼中泪光闪烁:“程锦,我若非如此,阿晔真的会在这深宅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的。”
7
“没事了,阿予,现在的徐晔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可以护着你。”
听着程锦的话,一瞬间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这是我入徐府以来第一次哭。
脑海中,在这权势砌起的深宅里,被人欺辱,遭人毒手......种种不幸都一一闪现。
眼泪越落越凶,如同没有得到糖果的孩童那般委屈抽噎。
哭得累了,我便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若我欺瞒于你,你可会怨我?”
但睡意如浪涌般袭来,不待有回应,便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之时,程锦同徐晔早已在外间下起了棋。
正在望着眼前棋盘出神的程锦,见我起来了,便急忙起身向我走来。
临走时,还顺便用衣袖拂过棋盘,乱了棋局。
“阿予,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扬起一抹笑意,随即摇了摇头。
“阿晔,你......”
“我来为父亲送一样东西给你……姨母。”
听着徐晔的称呼,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便只得笑着点头。
徐晔递过来一份书信,信件中是徐端的谢意以及一封休书。
“你父亲这个人总是这般会考虑他人过得好与否,不顾自己的幸福,若非如此,长姐也不会......”
我看着手中的休书,不自觉落泪,泪水打湿了纸张,却不能让我释怀。
“这封休书,我还不能收,我当年嫁入徐府,除了护你长大,还有一事便是要为长姐报仇。”
“你这是何意?”
一向镇静自若的徐晔闻言,当即乱了方寸,高声问道。
8
“阿晔,现在柱国将军府荣耀皆系你一人,家中之人如何处置自然也该有你裁夺。”
我将手中休书递给一旁的程锦,随即转身寻到一个盒子交给徐晔。
“当年长姐归家,已然是病入膏肓,但我偷听到母亲同大夫的对话,才知晓长姐的急症乃是中毒所致。”
“这盒子里是当年我初入徐家,被人投毒时留下的证据,巫蛊之毒,想来也只有二房那位夫人使得出来!”
徐晔看着我,沉声开口:“此事我既已知晓,便由我来处理后面的事宜,你只管带着这纸休书去过自己该过得日子罢!”
我望着徐晔,明明离弱冠之年还有六年之久,却将自己活得如同一个无欲无求之人,不禁让人心痛。
“徐晔,我当了你这么多年母亲,现下就要将我弃了不成?后宅之事,由你出面岂不令人讪笑。再者说如此有趣之事,自然该由我来出手。”
我拍了拍徐晔的肩头,唇角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可......”
“罢了,徐晔,你这位姨母可是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一次她是非自己出手不可的!”
我朝着程锦吐了吐舌头,朗声说了一句“我可不是君子!”,便笑吟吟的转身去准备。
“可需我帮忙?”
程锦在身后高声喊道。
我闻言,头也不回,只是抬手朝后摆了摆。
在徐家故作乖顺这么多年,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
9
当日,我便借着为诸子议亲之名请二房那位主母在我房中一聚。
我身着长姐最喜得藕粉色罗裙,笑岑岑的为徐罗氏斟了一盏茶。
“这茶是今晨露水所沏,弟妇快些尝尝。”
我看着徐罗氏,唇角上扬,一副温顺模样。
“是了,这露水沏茶最是好喝!”
徐罗氏没有动眼前的茶,只是开口应和我的话。
我见状,俯身拿起那盏热茶,一手捏住她的下颚,一手将茶水硬灌倒她的口中。
待她奋力反抗,将我手中的茶盏打翻在地时,那茶水早已尽数入了她的口中。
我缓缓起身,拂去裙间的水渍,低声道:“怎么?弟妇不喜这茶水?”
“你......你这毒妇!”
“毒妇?若说是用毒,我哪有你这巫蛊世家的传人厉害!当年你恐我长姐嫁入徐家,权势便会偏向生下长子的大房,趁着徐端在外征战,你便不择手段。现在不过一盏热茶,你便受不住了?”
我一步一步走向她,俯身抬手拢起方才挣扎间她有些凌乱的发梢。
“弟妇这般容貌,也怪不得二弟那般宝贝你。只是这世间刀剑无眼,一旦伤了皮肉,怕是会留疤呢!”
说完,我自腰间抽出一柄匕首,若即若离的在徐罗氏的脸庞上轻拂着。
“当年宋祁不过是自取其辱,她一个庶出之女,有何能耐旦一房主母!”
闻言,我手中的匕首飞速划过她的面庞,留下一道深且长的血痕。
“啧,你看看我,这多年没握过匕首,居然手抖了呢!”
“宋予,你即便知道是我给宋祁下了毒又有何用,我依旧是徐氏二房正妻,而她宋祁却只是一个入土之人!”
我反手收回手中的匕首,有些嫌恶地用绣帕擦拭掉刀刃上的血迹。
看着眼前依旧自傲的徐罗氏,轻哼一声,扬手便朝着她受伤的脸庞扇去。
“你当真是不知悔改,你一个巫蛊之族的苟活者,又怎的担得起正妻之名,自今日起,你便是徐氏弃妇,至于你的归处,我便不插手了。”
随后,我看着屏风后走出的徐晔,扬了扬眉,便走出了房门。
而房里不久便穿出徐罗氏凄厉的叫喊声。
早已等在外面的程锦见我出来,急忙跑上来,随即便十分自然的为我擦去手中的血迹。
“啧,你呀又做了什么,让这人这般聒噪?”
程锦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烦的看了一眼那声音的来处。
“不过是给她的患处加了些料,在深宅这几年学了些知识,总得学以致用才是。话说你怎的不问问这血迹是不是我的?”
“我的阿予自是不会让自己受了伤。可还需同徐晔告个别?”
“算了吧,他那块木头,即便是告别也不过是那几句一路平安罢了。就这样走吧,以后再无徐宋氏,我要作为宋予好好地活一遭!”
我朗声喊道,仅仅带着一封休书,便离开了徐府。
10
走在街上,看着叫卖的小贩,吵架的酒家和酒客,还有为了一文钱讨价还价的妇人......
直到我的视线聚焦在不远处的糖葫芦上,随即转身看向身后的程锦。
“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卖糖葫芦时,你唤我什么?”
程锦俯身在我耳侧低语,双眸中带着狡黠的笑意。
“你这般模样简直愈发不像一个读书人!”
我故作嫌恶地推开他,答非所问的回应着。
程锦骤然抓住我的手腕,眉间挂着一丝落寞,开口问道:“阿予,你可是喜欢一身书卷气的程锦?”
我不禁失笑,抬手让他的唇角挑起一个弧度:“我的程夫子,你这般问题叫我如何回答?我自然喜欢,我喜欢我眼前这个真真实实的你!”
我看着程锦眉间落寞一扫而空,随即便挂上一抹笑意,拽着我的手腕快步走向了买糖葫芦的小商贩。
“程锦!你莫不是将钱财视若粪土?怎的买了这么多!”
我看着程锦怀中一整个稻草把子的糖葫芦,不禁扶额。
程锦却也只是笑而不语,不知为何,我竟觉得在我回答完他的问题之后,他开心的如同孩童一般。
望着手中的糖葫芦,我只得唤来周边投来羡慕目光的孩子,一一分给他们。
“谢谢阿姊!”
我拍了拍面前孩童的发顶,有些得意的朝着程锦的方向扬了扬眉,低声说:“他叫我阿姊呢!”
“是是是,我的阿予刚刚二十有九罢了。”
“程锦!”
“好了,好了,我的错,我们先找家客栈落脚吧。”
我看着有些西下的太阳,点了点头。
客栈里,我依偎在程锦怀里,自顾自的掰扯着手指,细数明日要去的地方。
“听闻京中新开的点心铺子不错,我须得去尝尝!”
“阿晔曾说离京不远处的无名山,山清水秀,甚是值得一探!”
......
“对了!那青欢楼......我可否......”
“不可!少时便想着去那烟花柳巷,现下这般年岁竟还是念念不忘!”
我努了努嘴,低声呢喃:“不去就不去嘛,待下次我自己悄悄去瞧瞧就是。”
程锦屈指在我额前弹了一下,宠溺道:“你呀!还是想想明日还想去哪里吧!”
闻言,我继续掰扯着手指数了起来。
当夜,我都不知何时入睡,只知自己睡得十分熟,亦是十分安心。
11
翌日,天方蒙蒙亮,耳边仿若听见一阵有节奏的鸽子叫声。
随即,我身侧的程锦猛然起身,走向窗边,下一秒,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就出现在了程锦手里。
他自鸽子腿的竹筒中取出一张纸条。
随后,我看着程锦脸色骤变,拿着纸条的手轻颤。
“程锦!你......”
我叫住欲出门的程锦,却不知从何开口询问。
“阿予,我先下有些急事,须得出去一趟,你可否......”
“我与你一同前去!”
我起身赤脚走到程锦身前,十分执着的开口。
“好,那你收拾一番,我们便即刻出发!”
我转身穿好外袍和鞋子,冲着门侧的程锦点头示意。
在结算好住宿费用后,程锦也适时地牵来一匹马和一辆马车。
“不是急事嘛,还用什么马车,久居深宅,也好久没有骑马了,正好我们今日一较高下!”
我笑吟吟的说着,动手将马车的绳子解下,利落的上马,同程锦出了京。
约莫半日时间,我同程锦便到了京郊的一处宅院。
程锦紧张的跑进府宅,同我说了一句“你暂且在厅堂歇歇”,便冲着后院跑去。
我站立原地,四下打量着这处宅子。此处地处偏僻,却是清闲之地,这宅子看起来有些老旧,想来是程家老宅。
我本想到厅堂等程锦,却忽闻一阵低沉的哭泣声,便循声找去。
在宅院外不远处的桃林里,一个素衣妇人伏在一块墓碑前低声啜泣。
“夫人?”
我缓步靠近,低声轻唤,生怕惊扰了那人。
待那妇人起身,我才得以看清那碑上的名字“程淮之墓”。
而那妇人也甚是眼熟,我沉思半晌,骤然抬眸,那人的眉眼与记忆中儿时见到的程夫人如出一辙。
即便是斑白的发丝,也没能遮掩住她自身的儒雅。
“母亲!”
程锦突然出声,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欲开口说些什么,却也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12
回到程家老宅,程锦安抚着程夫人。
却见程夫人忽的盯着他的脸,低声呢喃:“阿淮?是阿淮嘛?”
我闻言,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块墓碑,低低唤了一声“程锦”。
蓦然,程夫人那灼热的目光便骤然溃散,双眼空洞失神,挣扎着大喊:“阿锦!我的阿锦!小心些!”
程锦当即抱住程夫人,轻声安抚着:“我在,孩儿在,阿锦在!”
好不容易将程夫人哄睡,程锦才得空看向我。
他眼神中带着我曾未见过神色,仿佛万丈深渊般令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程锦?”
我试探性的开口唤他,却见他抬头依旧是带着笑意说着“抱歉”。
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关系。
程家老宅,只有程夫人和一位老媪。
因此,程锦只得亲自下厨煮饭。
我倚靠在门边,看着围着炉灶忙碌的男人,不自觉轻笑。
我无聊的咬了一口方才在院中树上摘得青果,酸涩之感瞬间蔓延口腔。
“程锦,这果子好甜,你要不要尝尝?”
程锦眼中含笑,却还是扭头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
“嗯,不错,很甜!”
“甜?怎么会呢!”
“你尝尝?”
程锦说着,便转身揽住我的腰身,温润的唇随即压下,果子酸涩的味道依旧充斥着口腔,却不禁觉得甜了些许。
“甜吗?”
我微微抿唇,没有开口答话,只是静静的拿起方才的果子继续吃了起来。
约莫半柱香时间,程锦便做好了一桌家常菜。
我看着眼前的菜色,左瞧右瞧,却久久不见程夫人出门,便拿起筷子敲了敲程锦面前的碗碟:“程夫人不来用餐嘛?”
“她...她便不了,她自己在房中用餐。”
我点了点头,便开始不住地用筷子戳着碗中的饭,犹豫着是否要开口。
13
程锦似是察觉到我的小动作,缓缓放下碗筷:“阿予,你可是有何想问我的?”
“我...我的确是有些好奇,但是有些事情我更希望是你亲自告知我,若是你不愿也没关系,我可以等,毕竟我要赖你一辈子的!”
程锦侧身握住我的双手,拇指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手。
良久,程锦才缓缓放开我的手,望着院中的那棵大树低语:“阿锦,我想做回我自己了。”
随后,程锦给我讲了一个他深藏心底的故事。
当年程夫人一胞双胎,惹人艳羡。
而两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一动一静,甚是互补。
随着年岁大了,程家人才慢慢发现那位温润如玉的小公子体质甚弱,有时更是久病卧床。
而那位早他几个时辰出生的大公子却是根骨极佳,甚至入了军营操练习武。
也正是因此,世人只知程家公子名唤程锦,病卧在榻,却是世间少有的才子。
直到三年后,程家出殡,世人才知,原程家长公子程淮病故,也是那日,他们初见程锦,便谓之今后作为之大。
程锦说着,蓦然露出一抹自嘲之色:“你说,程锦是与不是一个奇才?”
我望着眼前的男人,抿了抿唇:“如此听来,程锦却是奇才。但他的兄长程淮自幼根骨极佳,又何尝不是一个奇才呢?”
程锦犹豫了片刻,轻笑道:“可是程淮从一开始就是被忽视的一个呀。”
“阿予,你知道吗,即便是这样,我幼弟病逝那日,我还是忍着泪答应了他唤我阿锦......”
一时间,我难以消化眼前的消息,只是愣在原地,没有搭话。
“很可笑吧?我顶着幼弟的名字和荣誉遇见你,借着幼弟的光环与你拉近关系,却还是会私下埋怨母亲的偏心和幼弟的才智......”
程锦,不,是程淮,他眼底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愿在我面前落泪。
“程...程淮,不是的,我可以肯定我喜欢的是你,是我眼前的这个你,不论你姓氏名谁,都是你!”
我将程淮拥进怀里,低声安抚。
“你知道嘛,初见你时,我便觉得你拿书的手势甚是粗鲁,我便想你莫不是那家被父母逼着学书的小公子,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阿淮,程锦也好,程淮也罢,我都不在乎,是你就够了!”
我能感受到程淮身体微不可见的颤抖,和他将我越抱越牢的双臂。
14
我就这般抱着他,直到他哭的累了,我才将他安置回房。
走出房间,我径直走去府宅外的桃林。
看着眼前刻着程淮名字的墓碑,我不自觉伸手抚过那名字。
“阿淮~阿淮~”
“程夫人?”
我转身看着不断呢喃程淮名字的程夫人,一时间竟不知该以什么神情待她。
“阿淮是个好孩子!阿锦不怪他,阿锦不怪的!”
闻言,我不禁蹙眉:“程夫人,您这话是何意?”
“不怪他!阿锦他......”
“阿锦怎么了?”
程夫人一瞬间不再似方才的疯癫,倚靠在那墓碑上,低声道:“阿锦病重,阿淮归家......不是阿淮,不是的,阿锦他...是阿锦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程夫人,好了好了,我们不想这些了,我们回家。阿锦...阿锦在家中等你。”
眼见程夫人状况不对,我急忙安抚她的情绪,将人带回程府宅院。
刚进门,便同前来寻人的老媪撞上。
我同她将程夫人送回房后,才温声询问:“程小公子...他究竟是因何而故?”
“宋小姐,大公子可同你说过?”
“我了解了一些,但是程夫人的话总还是让人生疑的。当然,我相信阿淮,只是...我想了解他多一些。”
那老媪点了点头,随即有些浑浊的双目泛着泪光:“那年小公子病重,大公子紧赶慢赶回府,只为见上小公子一面,但是...大公子常年在外,性子直率,刚刚回京便因路上打抱不平一事,顶撞了丞相府独子,被老爷责骂一番。”
老媪说至此,泪珠涌出眼眶,她随手擦拭泪珠,继续道:“也因此,大公子当着小公子的面便同老爷夫人争执起来,说什么自小偏袒小公子之类的话,小公子也因此一时激动,急火攻心,便撒手去了......”
“所以......程淮因为自责,将自己当成了程锦?”
我试探性的开口,心下却是有了明确的答案。
“是呀,小公子病逝后,大公子像是失心疯般自语自己叫程锦,那时夫人也是精神不振,便也没有重视,直到所有人都从沉痛里走出,也只有大公子还在归咎自己。”
我听着老媪的话,不禁对那时的程淮泛起丝丝心痛。
谢过老媪后,我便径自想要去程淮房里。
15
却见程淮瘫坐在院中的那棵树下,望着手中的青果发愣。
“阿淮?”
“你来了?你......都知道了吧,都是我的错......”
“你方才...阿淮,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个丞相府独子,错的是当时的时间,不是你,你明白吗?”
我看着程淮,不再纠结他听见多少。
程淮望着手中的青果,低低的啜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我是程锦,我代阿弟承受那些病痛的。”
“我知道,阿淮,若是程锦在,他必不会怪你,因为你已然代他活了半生,下半生你该为自己活一次。”
我拿过程淮手中的青果,随即从怀中拿出一颗蜜饯,轻声说:“日后,我们定要像蜜饯果子这般甜而不腻,用我们自己的身份!”
程淮看着手中的蜜饯,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随即,程淮抬头望着我们身后的这棵大树,低声呢喃:“程锦,自此以后我放过我自己了,你想看的山河,想读史书,我都替你看过了,只是那史书晦涩难懂了些......”
程淮同我相视一笑,继续道:“我现下...也有了自己想要去看得山,探得水,还有想要守护的人,我须得为自己好好活一次了!”
“傻瓜!”
我笑着依偎进程淮的怀中,他低头用鼻尖轻触我的鼻尖,眸中满溢温柔与爱意。
“蜜饯好吃吗?”
“好吃,你又是何时藏下的?”
“不告诉你!”
......
月余后,程夫人情况稳定,我便同程淮启程踏上了属于我们的征途。
远方的山水,亲和的乡亲还有许多我们未知的冒险,都在等着我们。
当然了,这一路上也收到徐晔的来信,却也只是询问我同程淮何时成亲。
我坐在马上,看着手中信纸,笑着望向为我牵马的程淮,朗声问道:“程淮,你可记得徐晔当时唤你回京所为何事?”
“议亲!要你成我名正言顺的夫人!”
程淮高声回应,眉目间满是笑意。
“那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程淮没有言语,飞身上马,向前疾驰而去。
“程淮!你做什么!”
“回京!应下同你的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