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他将手提电脑打开，输入了七位数的QQ账号，密码，而后登录——大猫。
这是他的QQ网名，前不久他看了一部电影，说猫有九条命，那么大猫，一定命很大。随后他打开音乐，播放了一首歌，陈奕迅演唱的《圣诞结》。
圣诞结对于二十五岁的大猫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那天他肯定是在酒吧里。大猫是酒吧的一名调酒师，他觉得把五颜六色的瓶子点燃，而后抛在空中，速度飞快，就好像抛起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风火轮，他一直认为梦想就像是风火轮，有时烫手，却不放手。
与此同时，李圆圆按亮手机，打开QQ软件登录，她忽然想看一看十年前她写过的一篇日记，于是点开QZONE。不知不觉QQ已经陪伴了她十几年了，李圆圆记得她第一次用QQ是上初中一年级，她还见了人生中第一个网友。一个染着金头发的坏少年。
那个时候她觉得人生毁了，怎么自己第一次的网友见面就给了个坏少年。她还写了一篇秘密日记，而如今她二十六岁，谈过几个前男友，被劈过几次小腿，现在想想，李圆圆反而觉得她第一次见面的金头发坏少年可能也不是那么坏了。
大猫的QQ窗口震动了一下，跳出了李圆圆的头像。
李圆圆的QQ窗口弹出了一个陌生人，大猫。
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Hi。”
“Hi。”
发送之后，李圆圆看到聊天窗口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在深夜，等候一个陌生人的“正在输入”，你不知道他会说什么话，你也碰巧失眠，用一个陌生人治疗你的失眠，是一种很棒的体验。
“我听说十二月是最冷与最温暖的季节。”大猫说。
此时是一年中的十二月，我们每个人都将迎来平安夜，圣诞节，而后我们开始怀念，怀念这一年就这样走到尽头，承认自己又老了一岁，承认还是一事无成，承认想要成为小时候梦想成为的那个人，是不可能。
“我想听首歌，你有什么推荐？”
“圣诞结。”
“陈奕迅？你也喜欢陈奕迅？”
“人人都爱陈奕迅，难道不是吗？”
大猫和李圆圆有了第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都喜欢一个叫做陈奕迅的歌手，大猫喜欢陈奕迅的粤语歌，例如《K歌之王》。
“这首歌就像是说出我的心声一样。我一直以为我会成为一个歌手。”
大猫说他在年轻时曾经组建了一支乐队，那个时候他和他的三个鼓手每天坐着大篷车到四处各地演出。“可是现在他们都结婚了。”
这两年，和大猫搞音乐的三个鼓手都纷纷结婚，转行做了保险，银行职员，卖车的。只剩下他一人在酒吧驻唱，每个小时唱一首，一个晚上一百元。见缝插针的，大猫最近也顺便学习了酒吧的调酒，这样他每晚的收入能再多一百元。
李圆圆听着大猫的渐渐陈述，开了音乐，刚好播放起陈奕迅演唱的《圣诞结》。
这是一首孤独的歌，孤独的令她想哭。从外地来这个城市八年，和她的初恋在大学过了四个圣诞节，她得到了一个手链，一个手链，一个手链，一个手链，足足四年的圣诞节她得到了男友送给她的四条手链，没有一条超过三百元。
她一直安慰自己，她的男友是爱她，只不过很闷，闷到没有新意，所以只会送她手链。直到第五个圣诞节，她发现了她的男友送给一个女生一个婚戒。这一刻李圆圆才知道，原来她的男友并不是闷，只不过在潜意识中不想和她结婚。
“我最讨厌的就是圣诞节！！！！！”
李圆圆在手机上重重的敲下长串感叹号，而之后手机按键失灵了，屏幕定格了很久，等她再开机的时候，大猫已经下线了。
1
我们的一生会遇见很多陌生人，花火一瞬，而后付之灰飞。这件不起眼的小事在李圆圆的心中并无波澜。
李圆圆钻进被子里，窗户外洒进月光，依稀可以听见冷清的路面上有喝醉的人在说着胡话，“我最爱你啦”，“你他妈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去我家吧”。等等等等。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四点，夜是生客，也是深刻。对于李圆圆来说，圣诞节，新年，春节，情人节，再接下来的两个月多月内拥至，她会觉得特别焦虑，她一人只身在外地打拼，混的一般般，而很快又要老了一岁，她想着，我是不是要滚回老家了，是不是要找个人嫁了。
而这样的感觉在第二日下午，她在冲洗池前头洗盘子的时候，洗洁精和冰冷的水流弄疼了她的双手，她想离开的感觉特别浓烈。
李圆圆是一间咖啡馆的店长，说是店长其实现在店里就剩下她和老板两人。这间咖啡馆开了有三年，之前店里有十个员工，老板还兴致勃勃的说要占领整个省，开二十家分店。
可是到了第二年，生意就开始下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的咖啡馆是新的，桌椅是新的，环境是新的，摆设是新的，大家都会来，可一年之后，它就旧了，拍过照的人也腻了。
而新的咖啡馆如雨后春笋诞生，每天都有新的网红打卡之地，渐渐的它就埋没在了人海中，变成一个曾经，变成一个“哦，这家我去过”之类的对话，对客人来说，已经不那么令她兴奋了。
如今是第三年，房租越来越贵，咖啡机老损，加上客流继续下滑，如今店里就剩李圆圆和老板撑着。李圆圆常常会看见她的老板抱着计算器和账单坐在户外抽闷烟，一抽就是一下午，那烟雾寥寥升起，哀愁不淡不浓，郁郁不得志，沦为社会狗。
她的老板名叫陈贵喜，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未婚，据听说是早些年遇到了一段感情挫折，在等一个人。后来做生意又忙了十多年了，就一直把这事耽误了。现在，陈贵喜面临着四十不惑，以及人生的又一次打回原形。
辞职这个想法在李圆圆的心里动过千百次了，每次她组织好语言，想告诉陈贵喜，不过一看到他话又吞了回来，有时候她觉得陈贵喜挺可怜的，就比如今天，她转身看见陈贵喜拎着大包小包刚从超市采购回来的食品，手涨的通红，为了省钱，老板硬是走了很远的地去一家打折的超市买货，再提回来。
李圆圆接过陈贵喜手中的袋子，“怎么买了这么多？”
“圣诞节就快到了，生意会好的吧。”
会好的吧？人生总是给你无数念想，又一次次让你无还手之力。
2
“唱的什么玩意啊！”
夜晚的酒吧内，客人们嚷着抱怨，大猫坐在台上演唱披头士的《风雨长路》，当年他和他的乐队唱着这首歌获得了一个比赛的一等奖。不过当年也只是当年。
“我要听阿杜！”
“《东风破》走一个！”
大猫堆着笑脸，有件事提醒着他，他需要钱。他抱着吉他，拨动和旋。
唱歌的时候大猫看了一眼吧台处，坐着一个刘海直发的瘦弱女孩，小希。这应该是她连续第十晚来这件酒吧了，每次小希都坐在吧台，按着手机，像是在等一个电话，手机亮起，灭了，电话一直未响。
等的烦了小希就点一杯酒，一口吞下，喝得满面通红，小希趴在木桌吧台上，用手敲着酒杯，按着电话。孤独愈发酸楚。等待一个人需要多久，忘记一个人又需要喝下多少杯酒？
而在酒吧的另一个六人软包内，一位油头粉面的男子正站在茶几上跳舞，他叫做丹，是这个酒吧的常客。桌子上散着一两万的钞票，丹结过婚，是个有钱人，他常常预定这个六人的豪华软包，每一次都会带一群不同的女人，六里挑一，丹徘徊过很多旅馆，贪一刻偷欢乐极忘形。
在这间酒吧内大猫遇见很多人，他会揣测别人的秘密，秘密得不到答案，因为很多人见过一面，宿醉过一晚，哭过一场，就忘了。
或者来说，李圆圆工作的咖啡馆与大猫驻唱的酒吧，代表爱情的轮回之境。
咖啡馆是恋人常去的地方，借着星光许下诺言。酒吧是失恋人常去的地方，吞下苦酒吐出一地得诺言。
凌晨一点，咖啡馆打烊，李圆圆裹着风衣，将耳机插入，走在冷清长街上，望着一辆货车满载一棵五米长的圣诞树，耳机里传来陈奕迅的《圣诞结》，忽然之间，QQ的聊天界面弹开。
凌晨一点，大猫唱完了最后一首歌，他走出酒吧，蹲在巷脚的钨丝灯下，点了一支香烟，他猫着腰蹲着，面前跑过一只白色的小猫，喵地一声。而后跑走了。大猫回过神，看着手机，诺基亚——怀旧，坚硬。忽然之间，QQ的聊天窗口弹出。
“Hi。”
“Hi。”
大猫和李圆圆在线聊天。
“我想辞职。”李圆圆说。
“我也不想干了。”大猫说。
“过年我就回老家，再也不回来了！随便，找一个嫁了！”
“我得过歌唱比赛的第一名！那些混的比我差很多的人现在都开上宝马了。”
“你说这个城市是不是就像一座森林，弱肉强食，我们以为自己是老虎，是万兽之王，可到头来，都是一头猪。”李圆圆转过身，路面上驶过一辆货车，咯吱咯吱，在货车的铁架上，吊着十几头肥肥的死猪。
“每条路并不是只有向左走和向右走，有时候，你还要考虑会不会坠落。”大猫抬头看着电线杠上，那只白色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在电线上，它发出鼓鼓的声音，电线摇摇晃晃，朝左朝右朝前朝后都很危险，它在思索着是不是要勇敢的跳下来。
“我们见面吧！”大猫忽然对着手机那头的李圆圆说。
“好。”
在某一个时刻，只有孤独的人能懂对方在说什么。
“什么时候？”
“圣诞节。”李圆圆答。
“你确定？”
“确定！”
李圆圆心想，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圣诞节更糟的，她有一种感觉，或许大猫的出现，能改变她的节日恐惧症。
她计划着和大猫在圣诞节去红豆小镇，那地方有个建了十五年的巨大摩天轮，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轮，他们可以一起吃冰淇淋，一起坐在摩天轮的最高处，那是离星星和梦想最近的地方，他们应该能聊的来吧，或者大猫能够治好她的失眠，哪怕是一晚，也好。
“那我们怎么认出对方？”
“这样，你穿一个圣诞老人的衣服，然后抱着一个吉他，站在红豆小镇的路口，弹奏《圣诞结》，唱出来，我听见声音就来找你了。”李圆圆说。
“什么？！那你呢？”
“我负责貌美如花呀。”她咯咯笑着，按着键盘聊天。
“圣诞老人是很招蜂引蝶的，到时候要是一堆人围着我，我哪认得出你啊。”大猫哭笑不得。
“你别担心，在人群中保证你第一眼就能认出我。”
李圆圆相信，如果是对的人，都有一种一眼熟悉的感觉。大猫也觉得这事可以，毕竟在圣诞节当日，大部分都是成双成对的恋人，孤身来红豆小镇的女子应该只有李圆圆一个。
他们约好，圣诞节，要在红豆小镇见面。
3
此时距离圣诞节的到来，还有七天。
令李圆圆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正期待与大猫网友见面的日子中，竟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这天凌晨打烊之后，她正与她的老板陈贵喜在店里商量圣诞节的活动策划。陈贵喜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不如平安夜那天我们一起在店铺外头，我扮演圣诞老人，你负责发红苹果和宣传单，如何？”
“圣诞老人？”李圆圆惊得瞪大眼睛，“你会扮演圣诞老人？”
“当然啦！”陈贵喜无不得意，“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接着他跑回家里，约莫十五分钟左右，李圆圆看见陈贵喜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走进店内，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旧旧的木吉他，拨动和旋，弹奏了一曲《圣诞结》。
李圆圆没有想到，她想让大猫为她做的事情，陈贵喜居然先一步做到了。或者来说，圣诞老人对于李圆圆来说，是一个梦，她一直梦想着，她喜欢的人会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唱着她喜欢的歌，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已二十六岁，在心里尚未塔崩处还藏着一颗童话心灵。
她看着陈贵喜，眼中莫名有一丝触动及湿湿的泪。
而陈贵喜一曲唱罢，站在李圆圆身前，凑近她，看着她，将套在下巴上的白胡子摘下，将圣诞帽摘下。低头不自觉地亲吻李圆圆。
这是一种长久陪伴而冥冥中建立的感情。
李圆圆和陈贵喜朝夕相处了三年，她们一起忙活着店内的事情，面对人生的坎坷与风雨，菜市场里的讨价还价，加班到深夜，看到有客人搭讪对方时，都隐约有些醋意。那些微小的，琐碎的，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彼此的心处。
而在这一刻，在这首《圣诞结》中，一瞬间迸发的热情令两人感情升温。
李圆圆忽然睁开眼，看着面前的陈贵喜，慌了一下，收起思绪，她捂着嘴唇，跑出了店铺，跑在大街上，被冷风吹过，那现实凌冽的风一刺一刺的提醒着她，不行！不能开始这段感情。
她没有想过会爱上她的老板，一个已经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这件事说出去她家里是不会同意的，况且，这间咖啡店还能不能撑到明年都是个问题，陈贵喜很快就是……或者他现在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子的。那不是爱情，她，还想要一块面包。
而陈贵喜站在咖啡馆的洗手台前，看着自己身上那身红色的滑稽的圣诞老人衣服，他摸了摸嘴唇，刚才的那个吻他是有感觉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他给不了李圆圆任何东西，他的银行账户上应该已经欠款十万元了，他用手按着洗手台，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为了留住客人，居然会扮演圣诞老人。
4
而于此同“日”，大猫所在的酒吧内，也发生了一件意外。
这天，大猫正将五颜六色的酒瓶点上火，在手中快速旋转，成为一个风火轮。每转动一次风火轮，五颜六色的酒瓶中的酒混合落入杯中，这是他特调的鸡尾酒，为了生活，他正在从一个乐队主唱转型成一个酒保。
而此时小希正坐在吧台上，闷闷的喝酒，这一次她没有看手机。应该是她等待给她打电话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打来电话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