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轶传|大梦谣

2018-12-18 20:06:47

古风

凌霄山庄第五届演武大会,第一场。

偌大的演武场上,鸦雀无声。

琳琅的的运气着实有点背,好巧不巧的,她抽到了山庄第一能打,也第一残酷的商陆。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商陆掌风凌厉,步步紧逼,眼睛都有些猩红,闪着嗜血的光芒,她节节败退,有些狼狈。

琳琅暗自压下喉头的腥甜,她的面上端的一片平静,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有她内心知道,刚刚受过一掌的胸口有些闷痛,可她不敢露出一丝疼痛,或者胆怯的神色,因为这会勾起商陆内心更加深重的杀意。

这时的他,是真的会杀了她的。

每年举行的演武大会正式拉开帷幕之前,每一个参加者都签了生死契,场上死生有命,只怪自己功夫不精,怨不得旁人。演武大会,除了比试切磋,更重要的是优胜劣汰,将像琳琅这样的弱者湮没在尘埃里,山庄只需要强者。

其他人都在竭尽全力要赢的时候,她想的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好。

琳琅从黑暗中醒转,缓慢地坐起身来。

齐宣的话犹在耳畔:脏腑受损,半年内不得妄动内力。发小齐宣的话虽然一贯不怎么靠谱,但是神医齐宣的话大抵还是听得的。

这已经是比武过后的第三天了。

琳琅想起那天演武的情景,有些泄气。

她可以不参加这次的演武大会的,但是她忍不住想看看那个叫商陆的少年,他一年到头都被长老们派出在外执行任务,只有每年演武大会的时候会回来。他是山庄已经开刃的一把血剑,是一件绝杀的武器,也是莫大的隐患。看着他在对敌中游刃有余,她稍感宽慰,又看见他残酷嗜血,她的心又暗暗沉了下去。

那天,是现任庄主凌天喝止了他,留下了她的一条命,他被几位长老联手牢牢制住,周身是掩饰不住的躁动,良久,他缓缓直起身来,眼睛直直望着琳琅,眼里闪过一道讥诮的光。

如若是没有那一声喝止,琳琅早就魂消香断了,她有些委屈,自己明明已经拼命在努力了,却还是追不上同龄人的脚步,更追不上他的。

然而委屈也只是一瞬,她站起来,换上了自己的练功的劲装,已经休养了几天,再不去,那人该等急了。

她行到练功场,有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听到身后响动,缓缓转过身来。

凌霄山庄现任庄主,凌天。

商陆不喜这山庄,便常年不回来。只有每年演武大会上,才略露一露面。

二十余年前,商氏辅佐凌氏创建了凌霄山庄,近些年凌霄山庄的势力越做越大,稳坐江湖门派第一把交椅,而当年在山庄呼风唤雨的商家,却早已是不复存在了。山庄里的年轻人许已是不知道商家是一个怎样的所在,而山庄里的老人却还记得,商家儿郎打马穿街而过,风头一时无两的盛景。

山庄如今也有了江湖上的众多家族,家族与家族之间,最重要的是制衡,当年商家一家独大,惹来群狼环伺,更让上一任凌家家主忌惮无比,权力,是让人沉沦的春药,为了它,昔日情义均可作过眼云烟,疏忽不计。

商家满门,湮灭在十五年前一场罕见的大雪中。上百口人,一夜之间死的干干净净。

在那一场变故中活下来的,只一个商陆。

商陆活的很好,商家当年并未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一时做的太过,惹得山庄相互扶持的各家分崩离析,那便不美,是故凌家主留下了商陆。

商家死了,商陆就能活,如今也只有商陆活着,商家才算是活着。

更何况,商陆恶劣地勾起唇,他凌家,怎么舍得让他死呢。

琳琅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自己独自居住的小院的时候,在门外遇见了商陆。

彼时少年身上黑色的夜行衣同夜色融为一体,若非琳琅眼尖,还真不容易发现他。

“你……”琳琅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

少年眉目冷峻,神情里似乎有千年未化的冰雪,他随手掷出一个瓷瓶,琳琅手忙脚乱地接住,旋开瓶栓细细一闻,是上好的伤药。她的心,不知道怎么就泛起了一丝暖意。

少年一丝关心言语也无,转身欲行。

“哎……”她唤出声,他顿了一下,回头看她。

“你还没吃饭吧?进来坐坐吧。”少女水润眼眸中闪过一丝乞求。

他耸耸肩,眼神明灭,不置可否。

……

直至两人对坐桌前,琳琅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疯了,简直是疯了,自己是嫌几天前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但是看见少年孑然的身影,她还是唤出了声,长久以来,两个人都太寂寞了,这种寂寞让人心寒,使得看见同类就忍不住要像飞蛾扑火一般,狠狠扑上去,为那片刻的温暖甚至可以葬送自己。

他的剑就放在左手边,看到她舀起一勺粥来吃后,才用右手举勺舀起一口粥,慢慢放到嘴里。是很家常的粥,放了瘦肉和青菜,又用文火慢慢熬得浓稠,她的厨艺很好,让他恍惚之间也产生了家的幻觉。

这种幻觉越来越浓烈,使得他头晕目眩,身子一倾就要伏倒在桌案上。他强撑着想要睁开眼睛,手指微动,想拿起身边的剑。

这时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接住了他,细腻的肌肤抚上他的面颊,他的疲累更甚,渐渐的眼睛便睁不开了,那双手扶着他绵软的头颈,抱着他让他慢慢躺下,将他的姿势调整得舒适。

这双手的主人由蹲姿缓缓立起,最后留恋地看了少年一眼,接着转身出门。

院外不知何时已有几人肃立,见她恭敬垂首。

“见过大小姐。”

琳琅,凌琅,凌霄山庄的大小姐。

她此刻面容冷肃:“他中了软筋散,送到父亲那里吧,想必等久了”。

几人抱拳行礼,接着闪身进屋,片刻之间,琳琅看着他们扛着一个麻袋从屋内掠出,踏檐而去,方向是远处的凌霄山庄大殿。

她知道,父亲凌天和几大长老都会在那里等着,他。

她仰头看月,清晖朗朗,带着无边寂寥。长夜漫漫,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她身子不好,不擅武功,从小却爱钻研谋略机变之术,这拿捏人心的本事,本是用惯了的,又精通岐黄,一份迷药下了三次才算完成,第一次是在场上他攻击她的时候,第二次么,就是他来找她,第三次,便是她伸手抚向他的脸颊。你问琳琅为什么如此肯定山庄第一残酷的杀手会来找她,琳琅只会沉默不答,但你若要问齐宣神医,他则会快言快语地告诉你:“嗐,那丫就是个傻子。”

商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幕是商家灭门的那天夜里,上百口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鲜红。

一幕是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跑啊跑,身后是凌家派来的要他命的人。少年被逼至绝境,扭头咬牙迎上来人,手里的长剑破空而出,墨发在空中翻飞。

一幕是一个小姑娘举着药碗,冲他笑,告诉他她叫琳琅。

忽而场景又转,小姑娘跟在凌天身后,一脸平静地禀报他,商家余孽的消息。

一幕是凌天将魔功传入他体内,他拼命忍着,不吭一声,却在看见小姑娘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后经脉寸断,有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一幕是他被人设计,在农历十五日魔功最盛的时候,在演武场上逢着了她,他千般克制,不惜反噬,才没有伤她性命。

最后一幕,是他挣扎万分,念着一丝旧日情分给她送药,反被设计,她伸手抚上他眉眼,在他陷入黑暗之际,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原来,只有他,还在这场春秋大梦里,不知醒转。

黑暗中他心中一阵大痛,眼角滑下一丝透明泪痕。

彼时,琳琅亦在做梦。

梦里,是一个大雪天,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母亲早逝,自己身子不好,兼资质平平不被父亲待见,常年隐居在庄外,很少回去。

她自小缺乏管束,母亲给她留下了一间小屋,她在其中读些书,下下棋,过的很平静。那天是个大雪天,她独自一人在雪中漫步,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山崖下。

她腿一动,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雪地里赫然出现一缕发丝。琳琅小姑娘当年委实没什么见识,吓得瘫坐在雪地里,愣了片刻疯了似的在雪地里刨起来,刨出一个乌发乌唇的少年。

她小心翼翼去探少年的鼻息,似有似无,不由得激动地落泪。她看过的书上说,救冻僵了的人,不能用热水,而要用雪搓,这样才不会聚下病去。彼时她心里只想救他,便真的依书上所言,又拖他回去,忙活了一夜。

少年于几天后悠悠转醒,他不说自己的事,聪慧如她,便不问。之后的日子,两人相处融洽,那是两人活到如今的岁月里为数不多的静好时光,伴随着年少的欢喜和未曾倾诸于口的情事。

后来呢?

她终于负了他。少年身上的伤口带毒,许久都未养好,日日便总是嗜睡,她便日日外出采药。有一日她外出,意外发现了凌家人的踪迹,一路蜿蜒至她和他的住处。她也是自有记忆以来第二次,见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凌家家主凌天循着踪迹来小屋找他,轻而易举将他制服。她挡在了父亲的利刃前,彼时少女的声音掷地有声:“父亲的功法还未大成,他倒是可做一味药。”

凌天仰头大笑,带走了他,和她。他是药,她,便是制药人。

那个时候,她的手心一片濡湿,被指甲掐出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她是想让他活下去的,这么好的少年,应当活下去的啊。

然而她后悔啦,在看到父亲年年以他作引,修炼魔功的时候,在看到地窖里枯骨遍地的时候,在看到他日益残酷嗜血、痛不欲生的时候,在他的眼神含霜带雪地扫向她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前所其有的疼。

只是光阴已如离弦之箭,一日千里,无可回头。

商陆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他身体沉重,不能起身,只能转动头颅,环顾四周,这地方他极熟悉,是她和他曾经住过的小屋,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却依旧整洁温馨,看得出有人时常来打理。

旁边坐着的,是齐宣。

一向嬉笑的齐宣罕见严肃,欲言又止,他似有所感,撑起自己,踉跄走出屋子,从这里远远眺望,能够看到山庄,那时她总爱向着山庄的方向看。那里,现在则是一片冲天火光。

他回头,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

……

其实商陆所了解的,远非这个故事的全部。

在山庄的几年,他疼,她也疼。他把自己磨成了开刃的剑,她则把自己隐在了暗处,成为山庄里最好的谋士和药师,源源不断的情报汇到她处,又从她手里散落出去,她手里也有了几件不见天日的案子,她要让自己变成凌风的左右手,这样,才不会被放弃,这样,她才能救他,和她。

琳琅小姑娘很早就死了母亲,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江湖的医仙,温柔美丽。而在那个极寒极冷的夜里,雪掩盖了太多秘密。十四岁的小姑娘通过母亲留下的人手,辗转得知了自己母亲的死因,竟是被她意欲修炼魔功的夫君逼迫害人不成,被凌虐而死。那日她内心大恸,如木人般走入那一片白茫茫天地,在凄惶之中捡到了少年。

在感受到少年微弱的鼻息的时候,她终于如同找到了归处一般,在雪地里放声痛哭出来。

昨夜,凌琅十八岁。十八岁的凌琅姑娘放走了少年,自己被押向危机四伏的大殿。凌天举掌向她劈来,她无处可躲,绝望闭上眼,心砰砰直跳。生死之间,她想起了年幼时有次受伤,少年蹙着眉给她上药,她看着他皱起的眉,不由打趣:“是你疼还是我疼呀?”

少年淡淡睨她一眼,目光平静而温柔。

少年的声线极清亮,她的一颗心如同小鹿,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说,“你疼,我也疼”。

往事不可追,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她脑海里只萦绕着一句:

对不起呀。

又让你疼了。

凌家庄主凌风修炼魔功,终引反噬,自食恶果,凌家元气大伤,难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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