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此时的小城，烟柳画桥，草熏风暖。
那日，暮鸟归巢，夕阳西下，天边淡淡的薄云在余晖中，一丝一缕地轻燃。青碧的池水上，朦胧如烟的杨柳，花开一簇的红杏随风摇曳。
那座象牙白的石桥上，一个身穿青衫，眉眼间带着些冷然的男人，默然地望着桥下静默的一池碧水。隐约间，他仿佛看见，水面上浮现出了一张女人的脸。他大惊失色，又欣喜若狂。随即又大失所望，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象。
不经意间，桥下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兀然映入他的眼帘。那个女人衣着褴褛，衣衫上繁复精致的花纹依然隐约可见。她污手垢面，却仍掩不住她那张楚楚可人的脸。此刻的她，正痴痴地望着桥上，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
他发了疯似地跑到桥下，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他一跑到那个女人的面前，就立刻紧紧地抱住了她，毫不在乎她身上散发出的足以令人作呕的臭气。
那个女人先是一愣，随即又冲着他吃吃地一笑。她一边吮吸着手指，一边轻轻地擦着他眼角的那滴泪。“安哥哥，我饿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对她灿烂地一笑。“素和，我带你回家。”
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孩子般痴傻的她，生怕再把她弄丢。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一舞倾城的柳素和。
而她却把他忘了。他不是什么安哥哥，他是谢叔夏。
那个一直等着她来爱自己的谢叔夏。
01
城中的老人说，在他们年轻时，这座城里曾有一位能够在鼓上起舞的女子。她舞姿曼妙，翩若惊鸿，婉如游龙，是这座城中一舞倾城的传说。
只是，她常常带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城中几乎无人见过她面纱下的那张脸。她早已长久地困在了谢府之中，一个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地方。她在纸醉金迷，风花雪月中消磨着她自己那份得天独厚的美。
她把所有的男人都看作一样，包括他，谢叔夏。那个为她取名为柳素和的男人。
柳素和时而如火，时而如冰，而始终她的心都是空的，好像任何人都无法侵占。她让谢叔夏虽爱犹恨，又无法自拔。
爱是如此不易，所以才会如此吝啬。除非在某一地，某一刻，邂逅了他（她），此时，便把爱对那个人倾囊而出，却留不出一点来给第二人。
那一夜，风清月朗，草虫幽鸣。谢令公兴致突发，邀来府上的门客在来月亭饮酒赋诗。
来月亭畔，皓月当空，荷风送香。
谢令公端坐正堂，举起酒杯，对满座的门客说道：“诸位定要给我谢某面子，今夜不醉者不归！”
座下之人都应声言极好。
随即，一位面带薄纱的女子手持一把琵琶，姗姗而来，坐在一角，一曲清丽淡雅的琵琶曲随即而出。
在众人之中的谢叔夏，定睛一看，竟是素和。他看到她，脑子变得一片茫然，刚刚想好的诗竟忘得一干二净。
而柳素和满眼却是另外一个男人——杨子安。她用琵琶半掩，不敢把心中的喜悦与焦灼表露出来。却不料，她心中一急，竟拨断了一根弦。只听见“砰”的一声，使在座之人无不诧异，谢令公也微露怒色。她被吓得脸色惨白，惊慌失措。
正当这时，杨子安突然起身说道：“谢令公以及诸位，不知是否有意让在下献丑吹上一曲？”
只听见谢叔夏应和道：“爹，不防就让他吹一曲。在这清风明月下，也别有一番意境。”
谢令公听后，觉得有理，便点头应允。
只见杨子安轻捧玉笛，悠扬的笛声随即而起。
曲止，仍余音绕梁。满座门客无不惊异，甚至有人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啊！”谢令公听后，也不禁大悦。
杨子安谢礼完毕，又重坐到原位。他偷偷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柳素和，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冲着她微微一笑。
三更已过，众人皆醉卧在亭中。杨子安托着昏昏沉沉的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柳素和的房中走去。
“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你吹笛？”柳素和含情脉脉地望着杨子安，柔声问道。
“我只为你吹。”他一把将她揽到怀中，带着微醺酒气的唇早已凑了上去。
而此刻的柳素和竟有些莫名的不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汹涌而来，心不禁微微作痛……
悄悄跟在杨子安身后的谢叔夏，隔着窗，已看清了屋内的一切。他们给了他笃定的答案。柳素和从未让醉酒后的他碰过她一下，而杨子安却能。而只有爱上一个人，才会对他照单全收。
在那一刻，谢叔夏终于明白他是永远也等不到她来爱他了。心有所属，又岂能再爱上他人？就如现今的他一样，都是爱情里情不自已的傻子。
谢叔夏望着那弯残月，不禁凄然一笑……
02
小楼外，雨横风狂，花影狼藉，不时地传来几声悠长的寂寥凄凉的打更声。
昏暗寂静的香闺中，烛影深深，麝烟袅袅，南窗上黑黢黢的夜影憧憧。
今夜柳素和出奇地乏力，梳洗完毕，便早早地上了床。一挨上秀枕，她的头便出奇地沉，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仿佛堕入了云雾弥漫的仙境……
只见在华丽的朱门前，立着一个手拿折花的小女孩。她开心地笑着，仿佛在她眼里世界就是永恒的春天。
恍惚间，一个骑着竹马的小男孩兀然出现。他也开心地笑着，向着那个小女孩奔来，就像一位骑着骏马的英雄，来解救他心中的美人。
突然间，小女孩和小男孩全都消失不见。只看见一场熊熊的大火，巨大的火舌无情地吞噬着它所触及的一切。那个身陷火海的少女，在周围凄厉的惨叫声中，陷入了茫茫的恐惧和绝望之中。少女狰狞凄惨的脸逐渐逼近，直逼眼帘，竟是柳素和……
柳素和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她始终无法摆脱那场梦魇。而当每次惊醒之后，她只要一想起那日救她于火海的少年，心就会得到莫大的安慰。她知道那肯定是她的安哥哥——杨子安。
柳素和痴痴地望着窗外，又想起了那一夜……
那夜，大雪纷飞，寒梅初放。
柳素和披着一件梅红色的斗篷，独自一人在梅园中赏梅。她微微附下身体，鼻尖凑在一朵完全绽开的红梅上，嘴角不禁轻轻上扬。
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黑衣男子，用冰凉的手死死地捂住了柳素和的口，她不禁心头一颤。他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别喊！我不会伤害你！”他手上的血也随之流入了柳素和的口中，一股腥味瞬间涌入她的整个鼻腔。
随即一群家丁追了过来。柳素和突然用斗篷把他拥到了怀里，厉声喝道：“都给我退下！别扰了我赏梅的雅趣！”
谢令公宠爱柳素和，而且她生性易怒，他们都是知道的。家丁听后，随即离开。
待家丁都离开后，惴惴不安的他立即从柳素和的怀中离开。未先语，就已晕倒在地。
当他醒来后，他痴痴地看着躺在旁边的她，不禁暗暗吃惊。“你怎么会那么像她。”他竟险些用手去碰她那张娴静的熟睡的脸。
“安哥哥，别走！救我！”柳素和突然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手，惊慌地喊道。她又被恶梦惊醒，一看见他，便紧紧地抱住了他。口中喃喃地说着：“安哥哥，这次不许再丢下我！”
当他用手触到她嘴的那一刻时，柳素和就已识出他就是杨子安，那个她朝思暮念的安哥哥。她一直都记得，那年他为她摘枇杷，手受了伤，之后他的手心上便多了那条突兀的疤痕。
杨子安用手把柳素和的头轻轻地抬起，款款深情地望着她。他知道她一定就是是雨嫣，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人，颈上带着枇杷核，又喊自己“安哥哥”。
杨子安慢慢地把唇凑了上去，柳素和轻轻地闭上了眼。他在她额角的那条若隐若现的伤疤上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使她的心瞬间缩成了一团。她的眼角不禁渗出一滴泪来，那是那场大火为她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痛痕。
后来，柳素和给杨子安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结束时她问，“安哥哥，是你救了我对吗？”
杨子安又把她抱紧了些，迟疑了片刻，方才轻轻地应了声。
当所有的人都说她葬身火海时，他决绝地否定了他们。他知道她不会抛下他，一人离开。直到今日，他终于找到了她，也不枉了，他以生命为抵压来寻她。
不久后，杨子安便以门客的身份进入谢府。他没有告诉雨嫣他是一个杀手，更没有说那夜他是为了谁而暗闯谢府。他只让她知道他定会护她一世周全。
03
杨子安在谢府中做门客，转眼间，已过了将近一年。
元宵之夜，街市上花灯如昼，热闹非凡。
在纷繁的人群之中，只见柳素和，上穿月白夹衫，腰系桃粉长裙，臂绕荷花粉的轻纱披帛，脚著平头履，犹如一朵出水芙蓉。
杨子安在人潮拥挤中紧紧地拉着柳素和的手，就像儿时一样。那种亲人之间的温存不会随时间而流逝。
高楼上，谢叔夏正百无聊赖地望着街市。当他看到柳素和时，他的心不禁一喜。一想到今晚他邀她外出逛花市时，她却说身体不适，不愿外出，他又不禁暗暗不悦。此刻的她正与杨子安赏花灯，猜灯谜，好不快活。他冷然一笑，随即折回楼中，与友人痛饮，用酒来麻醉苦痛。
“雨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杨子安说完，又对柳素和神秘地一笑。
“子安，你又忘了！叫我素和，不要叫我雨嫣。”柳素和有些不悦地说道。
杨子安没有理会，而是拉着她的手，疯狂地在喧杂的人群中穿梭，使毫无防备的柳素和连连尖叫。
杨子安听人说“素和”二字是谢令公的小公子谢叔夏所取，不知为何他竟有些嫉妒那个谢叔夏了。
狂奔中的杨子安和柳素和忘记了一切，他们仿佛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他依旧是那个从未沾染过鲜血，依旧纯洁善良的杨子安。而柳素和也变回了原来的雨嫣，依然单纯快乐。只是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无法回头。
杨子安带着柳素和来到了一堵古老的城墙下，抬眼望去，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大朵大朵地绽放。突然间，又飘起雪来，雪花漫天飞舞，就如他与她重逢的那夜。
杨子安背着柳素和，沿着墙根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要与她走到天荒地老。
“子安，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了别人，你就把我杀死，好吗？”柳素和的口气中带着些许的无奈与悲凉。她也不知为何突然会对杨子安说出这样的话来，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素和，你知道吗？不只人的身体会结茧，心也会。一旦心结了茧，就不会感到痛了。”其实结了茧，也会一样的痛，只是别人更不容易看见而已。
“哈哈，我吓你的！何必那么认真呢。”柳素和从杨子安的背上一边跳下来，一边笑着说。
“好你个鬼丫头，看我不收拾你！”杨子安随手攥出一个雪球，向柳素和的身上砸去。
柳素和用衣袖挡住脸，直喊：“安哥哥，饶命！素和再也不敢了。”
杨子安见状哈哈大笑。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素和把他为她做的小雪人放到屋里藏起来的趣事。而当他想到那个瞬间消融的小雪人时，一股死亡的恐惧从他的心底猛然涌出并且疯狂弥漫。
“子安！子安……”柳素和连声喊杨子安，只见他纹丝未动，征在了一旁。她心中暗想，是不是他还在为我刚才的话生气？她走到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头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胸口。“子安，我会一直爱你，直到我死的那天。”
杨子安只淡淡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府了。”说着就和柳素和离开了这里。
自那次之后，杨子安便很少来找柳素和，而且会有意躲避她。直到后来他离开了谢府，不久便传来他娶妻生子的消息。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醒后，柳素和依然是名妓柳素和。雨嫣不曾存在，安哥哥也未曾来过。
04
华灯初上，月满西楼，府内张灯结彩的大厅之上早已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王令公高声宣布：“宴会开始！”
一时间，宴会上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轻歌曼舞。
只见众舞女之中，一袭梅红长裙曳地，臂绕轻纱长帛的柳素和，容貌出众，艳妆浓抹，妩媚动人。而她那条疤痕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使她的美又带着一种原始的诱惑。
宴会之上的谢叔夏，痴痴地望着翩翩起舞的柳素和。恍惚间，他眼中的柳素和逐渐模糊，直至化成一团梅红，让他无法看透。
曲尽，舞止，而厅上之人无不意犹未尽。
王令公轻声走近谢舞完毕的柳素和，捡起那根她跳舞时掉到地上的发钗，温柔地插到她的发髻间。柳素和随即冲着王令公妩媚一笑。
谢叔夏漠然地看着柳素和对王令公媚笑，只是他的眼中却不知何时竟噙满了泪水，咯得生疼。
随即柳素和又对王令公轻轻一笑，娇声说到：“令公，小女子我暂有不便，先行告退。”见王令公点头应允，便翩翩而去。
王令公一直目送着柳素和离开，直到视线中只剩下一点瑰丽的梅红。
宴会之上，依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而王府之外，一堵冰凉的墙下却在上演着一场爱恨纠葛……
谢叔夏重重地压着柳素和纤弱的身体，两张脸似贴非贴，他们身体之间似乎连一丝风都难以透过。
谢叔夏气喘吁吁地说道：“柳素和，我恨你！”
“你恨我，与我无关。”柳素和淡淡地地说道。
谢叔夏狠狠地扳起柳素和的头，用颤抖的双唇重重地吻了上去。他疯狂地吻，莫如说是咬，她的唇，颈，耳朵，锁骨……此刻的谢叔夏就像一只困兽，仿佛要把柳素和整个吞下，才能够得到释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