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纨绔

2019-02-19 08:08:29

古风

1

死一样的寂静。

酒肆里,黄花梨木的桌椅四分五裂,东倒西歪。酒肆的伙计们像断了声的鸭子,颤巍巍地缩在墙角注视着不远处自斟自酌的那个男人。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再不说出你们老板娘在哪,今天谁也别想竖着走出去。”谢凌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笑得散漫,俨然一副强抢民女的恶少模样。

若不是见过这人在老板娘面前死皮赖脸狗腿的样子,酒馆伙计真的要被谢凌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唬住。

但就算知道这人把他们老板娘当心尖尖上的眼珠子,在谢凌面前,他们也不敢造次。谁让人家有个当皇后的姐姐,父亲又是当朝首辅,再加上一门三代忠良,两个哥哥也出类拔萃,临川城内,泼天的富贵权势当属谢家为第一人。

而这谢家纨绔子谢凌的名声,也和谢家滔天的权势一样声名显赫。就连黄口小儿中都流传着一句歌谣:谢家子,勿能惹,避锋芒,是正道。

随着谢凌的年纪一年年大了,临川父老忧心的对象从瓜田李奈,金银财宝,变成了自家如花美眷。但凡是有女者,定亲的定亲,远嫁的远嫁,虽然谢家是人间富贵门阀,但要是摊上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纨绔,这辈子也和毁了没什么两样。

从某种程度上,谢凌的存在,促进了临川的婚事嫁娶。虽然他本人对此毫无所觉。

他是家中幺子,上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家族责任,出仕入宦这些都落不到他头上。老夫人老来得子,对这一个万分宠爱。自小他说东,绝不会有人说西。他习惯了只要他想要,没什么得不到。

是以那日他街头对叶岚惊鸿一瞥,打马闯进闹市,不惜人仰马翻,小贩怨声载道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叫什么名字?”

叶岚拧眉,这人挡了她的去路。

见她不配合,谢凌身后的小厮一鞭子甩来,抽中拉酒车的马屁股,马儿痛苦嘶鸣,酒车倾倒,酒瓶碎裂,满车好酒倾泻长街,化了流水。

见叶岚眼睛里有了怒意。谢凌没回头,笑嘻嘻地将方才甩鞭子的小厮踹到在地,对着叶岚似模似样地一揖“姑娘别见怪啊,下人无礼,我已经责罚过他。敢问姑娘芳名几何?家住何处?改日我定备上薄礼,登门谢罪。”

谢凌从没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也从未见过比她还美的女人。

黑的发,红的唇,水一样的眼,身段比杨柳还窈窕,眉间点一颗朱砂,美得喧宾夺主,美得让谢凌不知所措。

“请问姑娘芳名?”他按捺下浮动的心思,又鞠了一揖。

叶岚确是再也忍耐不了了。她生性泼辣,做事雷厉风行,眼下这不知何处的登徒子砸了她的酒车,浪费了她的心血,她已经在即将爆发的边缘。

车夫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老板娘,这是谢凌,谢家的那个谢凌。”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让她忍耐,这谢凌,惹不起。

谢凌?叶岚想起初到临川决不能惹的人员名单,临川城谢家小霸王谢凌,位居榜首。据说他斗鸡走狗样样精通,诗书礼教一概不通,荒唐无赖之事罄竹难书。报上他的名字,有能止小儿夜啼的奇效。

没想到这个临川城天字第一号大纨绔竟是这样一个金玉其外的人物?一身锦袍,紫玉冠束发,眉目轻扬,如果不是他一开口暴露了本性,叶岚只当他是哪家的清贵公子外出巡游。

久闻难得一见,烈烈日光下,叶岚盯着他腰间的紫玉漫不经心地想,他的确有纨绔的资本。

初来临川便惹上这样一个大麻烦,叶岚心想,自己往后的日子恐怕会相当艰难。

2

叶岚的酒肆开在临川城东边的勾栏院对面,谢凌以往路过这里,只遗憾自己当时觉得对面的酒家寒酸破落配不上他这样的身份,竟连一次也没有进去过。若他能放下身段踏进那酒肆一步,说不定就能早日认识她。

那日闹市初见,叶岚在谢凌心上划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底下人察言观色,老早就把叶岚的身家底细都打听了清清楚楚。谢凌对着叶岚资料上短短的一句:“颍州人氏,三月前来临川,经营酒肆一家。名叶岚,貌甚美。”相当不满。

她年岁几何,高堂安在?是否定亲,有无婚配,喜好如何?他都不知道。可转念一想,就算不知道那又如何?他是谢凌啊,临川城的小霸王谢凌。别说她是否定亲,就算她心有所属对那人至死不渝他也能想办法夺过来。从来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

他想要叶岚,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可叶岚若是能轻易得到的平常女子,也不会让他这么费神。

那日闹市里,面对谢凌的追问,叶岚轻轻笑了,她本就生的美艳,一笑仿若桃花开,灿烂若云霞,让谢凌看痴了。待回过神来,只见他的手下全都衣衫破碎,躺在地上哀嚎。而叶岚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赤红的长鞭。

她会武,而且功力深厚,谢凌和他的手下不是她的对手。意识到这一点,谢凌退了半步。但那犹带着凛冽罡风的鞭子不期而至,谢凌闭上眼,感觉似乎有什么应声而碎。飘飘荡荡的发丝垂下,紫玉冠跌落地面,原来她竟一鞭子卷下了他的玉冠。

她收回鞭子,眉眼因沾染了怒意十分生动:“既然公子诚意十足,那便拿这紫玉冠来赔吧!”谢凌怔怔地趔趄几步想拉住她,她干脆地扯回衣袖,回头又瞪他:“不许拉我,下次再打碎我的酒坛,我可不会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说罢,她就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了闹市里。

可谢凌抓住了关键信息。

下次?她说下次?这让他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全然不介意叶岚的无礼,他按捺下了想要追上去的欲望,全心全意地开始“准备”下一次见面。

他想,一定是初见的方式不恰当,让叶岚没机会认识到真正的他,所以她生气了,不搭理他。他决心要给她一次完美的第二次见面。

临川城碧湖边,叶岚孤身一人在堤边漫步,春日柳色,万里晴光,叶岚独自堤上漫步的画面宛若最好的仕女图,惊艳了无数人的目光。

动乱发生在一瞬间,忽然,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平静的湖岸上,他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对着叶岚迅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双拳难敌四手,叶岚纵是将鞭子武得虎虎生风也挡不住潮水般的刀光。

先前垂涎美人的男人没一个出手相助,叶岚被黑衣人逼到了堤边,只差几步,便是碧湖深不可测的湖水。她咬紧牙关,想要突出重围,眼角余光却扫到一角紫色的锦袍。

明晃晃的日头下,一个玉面公子挥舞着折扇从天而降落在她和黑衣人中间,义正言辞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咳咳,竟敢袭击民女,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叶岚:“……”

玉面公子舞了几招,脚步虚浮招式浮夸,明显的花架子门路。黑衣人互相一点头,决定不搭理谢凌,再次把目标锁定叶岚。眼看着刀锋不长眼似的向叶岚砍去,谢凌急了

“喂!喂!你们去哪儿?!本公子在这里!”

叶岚按捺住额角几下猛跳:“这种时候就别说话了!蠢蛋!”她话音未落,一道刀光朝谢凌直直劈去,谢凌慌慌张张闪躲,竟然再次滑进了包围圈。

而此时在不远处船舫里的谢府管家被下人人拍了拍肩,他转头,只见那人一身黑衣笑得一脸谄媚:“谢管家,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出场比较好啊?”

管家木然转头瞧了瞧岸上,又看了看黑衣人的装束,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快!快!快去救三少爷!”

眼见又来了一波黑衣人,和原先的那波黑衣人展开对战。加上不远处管家声嘶力竭的呐喊,谢凌再迟钝,也明白事情的原委了。这根本不是他安排好的人,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总之英雄救美的戏码,他已经演砸了。

黑衣人终于对像鸭子一样聒噪的谢凌失去了耐心,又一刀朝谢凌劈来,刀锋猎猎气势汹涌地穿过谢凌费了重金打造的鎏金骨扇直取谢凌命门。

谢凌还没来得及哀嚎,就听见耳边一声轻斥:“蠢材!”一方柔软的身躯贴上了他的,一条长鞭缠上了杀手的刀,铿然一声,刀刃破碎,黑衣人被踢飞,而他和叶岚,也被这招产生的巨大冲击卷进了湖里。

3

谢凌病了,临川城的小霸王病了。这对临川城的父老乡亲来说,是一个喜大奔普的好消息。一时之间,临川城流言蜚语漫天飞扬。

传闻之一那小霸王贪恋叶岚美色,调戏不成反被揍,不慎落入了碧湖中成了落汤鸡。

传闻之二那小霸王路见美人不平,壮胆拔刀相助,结果不自量力,被恶人揍了,落入了碧湖。

传闻之三那小霸王路见美人不平,想要壮胆拔刀相助,结果美人一见是他,立马跳河以证心志——她是宁愿跳河也不愿被小霸王搭救。小霸王没被揍,但因此郁郁寡欢,忧思成疾。

……

总之,谢凌落难,临川的父老百姓都安心了。他们甚至想打听这位让小霸王受伤的女英雄好去表示谢意,但奇怪的是,关于这位女英雄的详细信息却是无人得知,甚至那天在场的人都对此表示,风太大,没看清她长什么样。

而此时在家养伤的谢凌,正趴在床上喜滋滋地听管家的汇报,确定了临川城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满天飞,而叶岚却被保护地密不透风,他长舒了一口气,顺手拈起枕头旁的花生就要抛入口中。

“三少爷,您这是何苦?老爷知道了又得生气了。”谢府管家满脸苦大仇深,他不明白谢凌为何要把所有的脏水都揽到自己身上。

谢凌抛花生的动作顿了顿,他眨了眨眼,也十分茫然的样子“本少爷也不知为何。但一想到那些脏水会往她身上泼,我就……十分不舒坦!”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叶岚的脚步顿了顿。她是练武之人,五感较旁人强上许多,身前领着她的小厮不会听清谢凌的话,但她却是一字不漏听了个明白。

“但您对这个女子这样好,她又不领情。这些天来,她竟一次也没来看过您!”老管家显然对叶岚很是不满“亏您替她挡了一刀,又拖着重伤将她从湖里捞上来,说起来,您还救了她两次。”

“她不也救过我么?若不是她挡着,本少爷早就在岸上被乱刀砍死了。”谢凌将手中的花生高高抛起,不以为然道。直起背的动作拉扯到了背上的伤处“少爷您伤了背——”管家话音未落,谢凌已经痛得嘶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

就在这时,他望见了倚门站立的叶岚。她不知是在那里听了多久,一双杏眼黑得发亮,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和什么做着激烈斗争的样子。

谢凌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自觉仍是风流倜傥的笑。

“你来了啊?”

叶岚的眉拧了拧,他这笑当真是比哭还难看。

谢凌却惘然不知,他按住管家的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叶岚的眉皱地更紧了,她看着谢凌雪白的寝衣渗出的点点血痕,终于忍不住走过来,几下便点了谢凌的穴道,让他动弹不得。

“你……你对我们少爷做了什么?!”老管家颤巍巍的手指摆啊摆就差戳进叶岚的眼珠。

“只是让他乖一点,你也不想见他血溅当场吧?”

管家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谢凌打断“你下去吧,让我和她说说话。”

管家走了,叶岚环视室内,谢凌的寝室珊瑚宝剑夜明珠古玩宝物处处皆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她的眼光从缠枝屏风上的紫玉一扫而过,默然忍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回头:“你看够了没有?!”

自她进来,谢凌的目光就如影随形,她能感觉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发,她的眼,她的腰肢和双腿。这视线太过灼热,绕她再如何不为所动,也不免感到怪异的不自在。

谢凌没答话,他被点了穴无力动弹,侧脸躺在床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往日里的流氓纨绔气息一扫而光,看上去竟有些憨傻之气。

叶岚忍不住啐了一口:“蠢蛋。”

谢凌像是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称呼,倒也不介意,他看着她笑:“这天底下还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本少爷心甘情愿做蠢蛋的呢。”

空气中有若有似无的燥热,叶岚撇开了眼:“你那日,为何要救我?”

那日碧湖上,叶岚帮谢凌化解了致命一击后,两人双双坠湖。但岸上的黑衣人却在他们坠湖后向湖中投下刀剑,叶岚被谢凌死死护在怀里,毫发未伤,倒是谢凌背上被剑刃伤了好几处,待到管家把他们救上来时,谢凌已经意识昏沉。

他僵硬的肢体紧紧缠着叶岚,几个壮汉上前都没能掰开他。最后是叶岚点了他的睡穴,才让人把他抬了下去。叶岚本以为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在场的人那么多,加上谢凌的惹是生非的响亮名声,应该怎么都是瞒不住的。

岂料临川城内关于谢凌的风言风语满天飞,但谁也不知流言女主角是她。方才她在门口听见了谢凌的话,才知道,原来是他吩咐下去的。

叶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这些天心里盘桓许久的问题找不到答案,她终于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

闻言,谢凌扬眉笑了笑“怎么?想报答本少爷?以身相许如何?”他眉眼生的好,因为养伤苍白的脸色给他添了几分文弱,这样笑起来倒真有风流纨绔一笑勾倒无数小姑娘的风姿。

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叶岚放下手里的伤药,语气忿忿“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比你现在用的药效果好,每日用上三次可以尽快康复!”说完,她抬腿就要走。

谢凌急了,慌忙运功强行冲破穴道,气急攻心下岔了气,一口鲜血猛地喷洒出来,印在华贵的金丝软裘被上,刹那间像是绽放了簇簇梅花。

叶岚转过头,恰好看到谢凌的手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扬起,重重垂下。

4

谢凌的外伤未好,又添了内伤。老管家指着叶岚,颤颤的手指几乎要插进叶岚的眼珠子。

半晌,他垂下头对叶岚行了一礼,无奈道“叶姑娘,老奴求求你,别走了。”叶岚本以为他会责怪她害得谢凌又添了内伤,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话。

“少爷要是见不到您,待会又该闹了。看在他为您受了两次伤的份上,您就……暂且住在府里吧?”

叶岚本想拒绝,但余光看到谢凌毫无生气的一张脸,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罢了罢了,就当是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吧。她是江湖儿女,向来有恩必报,恩义分明。若是背上这救命之恩不还,到哪儿都不自在。她这样安慰自己。

顺带着管家拜托她照料谢凌时,她想也没想便应承了下来。她不是没看见管家忽然间笑开了花的褶子脸,但话己出口,如何收回?

大夫嘱咐过谢凌的伤势并不严重,但外伤未好又添内伤,即使伤愈了也要注意好好将养,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

说不愧疚是假的,初见时那个横行临川城一鞭子抽到倒她酒车的小霸王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微不可闻。

是以晚上谢凌抱着她的手臂缩进她怀里讷讷着喊娘亲的时候,叶岚忍了再忍,好歹控制住了一掌拍碎他天灵盖的冲动。

夜里的首辅府很是安静,烛火劈啵声里,她忽然想起首辅夫人,也就是谢凌他娘的事情,这位夫人老来得子,冒着极大的风险生下了谢凌,然后撒手西去。而谢首辅忙于政事,对谢凌……这个从不被期待来临的孩子,一出生就夺走了母亲性命的孩子,并不上心。

他对他的关心少,所以要求少,所以谢凌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一路被“娇宠着”长大,肆意妄为,荒唐行事,长成了标准的纨绔二世祖模样。

就连谢凌负伤,那位首辅大人也留在了宫中协理事务,只派个人来确定了平安便走了。

叶岚低头,谢凌柔软的黑发和她的交缠在一起,他枕在她胸前,呼吸平稳,像是终于找到一个温暖的港湾,安心地睡去了。

叶岚从小到大,只见过一个男人的睡脸,谢凌是第二个。睡着了的他眉目都柔和了下来,不似醒着那样轻狂,单看皮相,如果他没有纨绔恶少的名声,也本该是不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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