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我背后?

2019-02-21 22:21:10

灵异

来苏南这座城市工作后两年都没有回过老家,是年初秋,我决定回去。

长途大巴车一路颠颠簸簸地开到我们苏北阜宁县城后,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再急急忙忙地赶到城西去转乘短途中巴车。可不走运的是,到我们西南乡的最后一班中巴车刚刚一溜烟地开走了。我虽也快马加鞭地紧追慢追了几步,但哪里能追得上呢?

喘息方定,本想在县城里随便找个小旅馆先囫囫囵囵地住上一宿,第二天早上再定定心心地跑过来乘中巴车往家里赶,可鬼使神差,我的两只脚竟不由分说、急吼吼地跨上了另一辆到我们隔壁乡的中巴车。

也许,这就叫归心似箭吧。

中巴车在半路上一个叫“三接站”的地方吐下了我。顾名思义,“三接站”就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三岔路口。我们西南乡在这个三岔路口的西边。当然,还有十多里路,我得硬着头皮一个人徒步往西走,往我们西南乡走,往我们西南乡的孙庄走,往我们孙庄那个已暌违整整两年之久的老家走。

那会儿,天上尽管没有月亮,但也有几颗依稀可辨的星星正斑斑点点地露着头,所以四下里不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墨一般的漆黑。乡下那毛毛的土路上,很旷、很静;没车、没人。但影影绰绰、隐约可见路的白影子正在往前一小段一小段、持续不断地延伸着。

我像是走在一根夜的舌头上,而每走上一小段,这根舌头便会心照不宣、悄无声息地再往前伸出一小段。

这一条通往我们西南乡的毛毛土路,本地人叫作“民便路”。当时,还没有铺上水泥,更谈不上铺上柏油、沥青什么的,因此,一直都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说不定前面什么地方就有一块高高凸起的泥坨子,一不小心,就会咯崴你的脚,或者颠翻你的自行车。

还有,一到刮风的日子,呛人的尘土便会漫天飞腾,把人死死困在路上,弄得你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反正到最后总免不了要吃一嘴的尘土,以致擤出来的鼻涕、吐出来的唾沫都是黑漆抹乌的!好像下过煤窑一样。

另外,下雨的日子呢,路上又是稀软成浆、泥泞不堪,一脚踩在上面,只听“呱唧呱唧”响。人人都走得小心翼翼,一歪一扭,仿佛鹅行鸭步。而一不留神,脚下一个呲溜,就会一屁股跌坐在一片污泥浊水之中!总之,种种狼狈相真叫人不堪难受。可我们除了咒骂一声老天爷之外,却不知道还该朝谁发火泄恨?!

我以前上初中时,天天要走这一条路,一直深受其苦!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和人家苏南乡下的那些既宽敞又平坦的大马路相比,这一条“民便路”确实是应该要动大手术了。否则,民怎么也“便”不起来。

“民便路”的南边是河,河的南边是田;“民便路”的北边是田,田的北边是村。村里的那些灯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看上去似乎很遥远,倒让人不禁有些疑心是不是天上的那几颗亮光黯淡的星星都跌落在那个村子里了?

归心似箭、归心似箭、归心似箭!

我听得见自己的双脚“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

我想念我的奶奶。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她老人家。于是,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我听得见自己的双脚“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

然而,听着,听着,我突然意识到,我穿着一双软底的帆布鞋,踩在这样软绵绵的土路上,怎么可能踩得出那一种清脆的“笃笃笃”的声音呢?那可是皮鞋后跟上钉了一块铁掌后才能踩得出来的声音啊!再说了,天刚交秋,这路上的泥土根本就不可能冻成像砖块那样硬梆梆的啊!……

心念此处,我即刻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猛地跺了几下脚,只听一阵“嘭嘭嘭”!一种很沉闷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刚才那一种“笃笃笃”的脆响!事实上,再清脆的声音也会被这松软的土路给吸进它肚子里去的。

而常年在外漂泊的人谁没有走过一次、两次的夜路呢?谁没有遇过一件、两件的蹊跷事呢?所以,我虽然稍觉纳罕,但也并没有多想,只是蓦然回首,瞪着我那一大一小两只豆子眼远远近近地睃了一会儿,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当然,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的亮度也不够,所以,我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

靠!我嘀咕了一声。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吧!遂转过身来,重新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赶路。

归心似箭、归心似箭、归心似箭!

可要命的是,“笃笃笃”的脆响又出现了,它的节奏竟然严丝合缝地配合着我的双脚前行点地的节奏,仿佛真是我自己的双脚踩出来的声音似的!但我心知肚明,它压根就不是我那一双软底的帆布鞋所能踩出来的!那么问题来了,它到底是谁踩出来的呢?这一次,我听得如此清晰,由不得自己不去多想了。

谁他妈的和我同行?谁在我背后?谁跟着我?谁?

刹那间,一个不祥的字在我的心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但在这样无人同行的夜里,我真是不敢想。可越不敢想,越是要想。想着想着,一股不寒而栗的凉意迅速窜上我的脊背,于是我的两条腿瞬间僵直,再也迈不开步子了。我的一颗心,骤然加速跳动,噗通、噗通、噗通……快要从胸膛里炸出来了。

这一次,我不敢再回头望了。蓦地想起,我们孙庄的五道人曾经说过,人的两个肩膀上各有一盏灯,走夜路时,如果回头望一眼,就会熄一盏灯;如果回头望两眼,就会熄两盏灯。两盏灯都熄了,人的阳气丧失殆尽,就会被鬼给轻轻松松地捉走了。

而我刚才已经回头望过一眼,算是已经熄了一盏灯,因此,再也不能回头望了。其实,刚才下车的那个“三接站”倒是时不时地还有汽车嘟着喇叭经过,但我不敢回头跑了,怕身上的阳气会泄得一丝不剩,那个东西便有机可乘了。

进退两难,我只得惶惶不宁地踯躅在原地。一双眼珠子斜着偷觑北边的那个村庄。靠!刚才还星星点点、这边一亮那边一闪的灯火,竟一下子全不见了,那里已是墨一样的漆黑!那个村庄已然一声不响、不动声色地闭上了她全部的眼睛。我只好安慰自己,也许乡下人睡得早吧。

乡下人睡得早,所以计划生育工作挺难搞。我的脑海中忽然飘过这么一句不知是谁说过的噱头话,然而,此时此刻,我一个人棍子似的矗立在马路的中间,孤立无援,惊恐不安,怎么可能笑得起来呢?

没有人救得了我!看来,只能靠我自己了!还好,那个东西暂时没有攻击我。

可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半天,就是想不出能有什么妙招去对付那个东西。以前上学时,老师又没有教过。当然,即便教过,我肯定也不会。因为上学时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听过老师的教诲。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最后无计可施,我只好临时抱佛脚,不断祈祷“南无阿弥陀佛”,和另一句“唵嘛呢叭咪吽”。这都是从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上看来的,也不知道哪一句六字真言更管用。

“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一阵毫无停顿的祈祷之音,密若骤雨。

我希望祈之有应、祷之有灵。而有了西天诸佛的护持,也许能让那个东西知难而退吧。你不怕我不要紧,难道还不怕佛吗?

嘿嘿,我孙小蛋竟然也成了一个有信仰的人!真是不“吓”不知道啊!

而等心跳稍微平复一点儿后,我便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赶路了。

他奶奶的,“笃笃笃”的脆响竟然又如约而至,如影随形,紧跟而来。

靠,来就来吧!它响它的,我走我的!

我慌忙在“笃笃笃”的脆响里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心存侥幸,希望那个一直未曾觌面的东西只是和我开个玩笑、恶作剧一下而已!或许人家也是我们西南乡的“人”,恰好和我同路,而夜路漫漫,想找个老乡一起结伴同行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你可千万不要露出真容啊!千万不要开口和我说话啊!千万不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毕竟大家还不是太熟,所以,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能听着你那独一无二、卓尔不群的“笃笃笃”的脆响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那紧绷着的心弦稍稍开始松弛的时候,突然,我的后脖颈上被一把长头发给轻轻地扫了一下!我很敏感,我很确定,那绝对是一把长头发!很痒、很凉、很柔软,就像一支墨汁淋淋的毛笔在我的后脖颈上清晰地写了一笔“一”。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曾经把她的那一把长头发握成一支毛笔,然后在我的后脖颈上轻轻地写过来、写过去;写过来、写过去……痒酥酥的。我记得,我当时很兴奋,似乎后脖颈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嘴巴动情地欢叫着。

然而,在这样诡异的夜里,一把柔软的长头发不啻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尖刀!它像是先在我的后脖颈上做个标志,然后再找个机会一刀剁下去!就像你去买肉时,那些屠夫在下刀之前总要先在一坨肉块上来回地虚划出一条直线,然后看准了再一刀剁下去!想到此处,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都奓煞了起来。

“啊!”我吓的哇啦一声,拎着包,紧天火炮地跑了起来。往我们西南乡跑,往我们西南乡的孙庄跑,往我们孙庄那个已暌违整整两年之久的老家跑。路上那些高高凸起的泥坨子不断把我撂翻在地上,鼻子跌酸了,脸蛋跌肿了,膝盖跌疼了,还啃了一嘴的泥疙瘩,又腥又苦!呸呸呸!真是狼狈至极!可我不管不顾,忍着浑身伤痛,跌倒了便一个骨碌爬起来,迅速捡起包,继续没死没活地往西跑!恨不得自己能跑成一阵狂风、一列火车、一枚导弹!

跑过马躲村,就到我们西南乡的地界了。

我跑得飞快。我多么想听到一点儿别的什么声音啊,譬如秋风抚摸树梢的声音,淅淅淅、飒飒飒;譬如秋虫啁啾鸣叫的声音,唧唧唧、啾啾啾;譬如拖拉机疾驶而过的声音,吭吭吭、突突突。即便是那一种最折磨人的声音——哧哧哧、嚓嚓嚓——两块碎瓷片摩擦的声音,也行啊!然而,我此刻什么也听不到,空山无人,万籁俱寂,除了那亦步亦趋、十分讨厌的“笃笃笃”的脆响!

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看来,它今晚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了!

我跑出了一声冷汗,还拎着一只大包,再加上老是跌跟头,实在吃不消,后来终于跑累了,脚步自然慢了下来。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这里的马躲村就有一座庙。好像每一个地方,都有一段传奇。这里的马躲村就有一座传奇的古庙。

相传唐朝初年,有一次,东辽入侵中原,李世民便领兵出马与辽将盖苏文交战,后,李不胜敌,匹马落荒而,逃到这里的寿安禅院时,便悄悄潜入躲藏,以避追兵。而帝王龙辇停驾之处,岂能等闲视之?后人遂改这里的寿安禅院为马躲寺。因缘造化,这个村落也就从此堂而皇之地叫作马躲村。

又相传日本鬼子打到这里的时候,曾用数枚炮弹轰打马躲寺,可蹊跷的是,他们发射出去的炮弹竟然无一炸响!于是,日本鬼子惊诧之余,不免悚然变色,遂不敢再继续使强用狠了。南无阿弥陀佛!真乃天佑三宝也!千年宝刹遂在炮弹那一声声“吱哟、吱哟、呃呃呃”的长啸中安然躲过了一劫。

我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默默地祈祷:“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像今晚这样对佛如此虔敬过。可临时抱佛脚,不知道有没有用?没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在后面为我出谋划策,所以,我的锦囊里掏来掏去,也只能掏出这么两句顺口的咒语了。

马躲寺应该就在路的北边,我应该马上就到了。而到了寺庙,叫开了寺门,总可以好好地歇上一口气。说不定还能喝上宝刹的一杯好茶呢,浇一浇我这嗓子眼中那一股早已急出来的青烟。届时,大雄宝殿,宝相庄严,法鼓金铎,空山梵呗,海潮音起。我想,再厉害的鬼总归要怕佛吧。

老佛爷们,你们应该听到我的祈祷了吧?我马上就到了!

但是,我一边跑一边乜斜着眼睛往北边瞟时,却没有发现任何一座寺庙的影子。借着天上星星那模糊的微光,我没有发现任何一座黑魆魆的建筑!不知何故,那一座已存在一千多年的马躲寺竟然凭空消失了!

没有佛来保佑我!

看来,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还真是没有用!老佛爷们,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这么小心眼呢?大不了我孙小蛋以后再多烧几炷香嘛!

就在我绝望得双腿直打哆嗦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一声沉重的叹息!重浊、凄楚!非常清晰、非常诡异!就像一个人的嘴巴紧紧贴在我的耳旁吐出来似的。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根舌头的温热、微腥、以及腐败的气息。

这种气息随之就完完全全地笼罩了我。令人一阵头晕目眩!

它终于要下手了!

我突然意识到,夜的那一根舌头开始蠢蠢欲动了,它随时会无情地卷起来,一口吞下我。

终于,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我全身直打哆嗦,再次僵立原地,不敢回头。

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可我偏偏就不幸地遇上了!我虽还不曾和它觌面相见,但显而易见,它一定就在我的背后!它已经跟着我好久了!现在,它终于不耐烦了,要下手了!

一瞬间,有一千、一万种思想在我的脑海里咕嘟咕嘟地上下翻腾着。难道我孙小蛋今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翘了辫子吗?想想真是不甘心啊!

人活一辈子,交三五挚友,吃百家美食,读千本好书,行万里河山,积亿贯家产!你看,人家有《三字经》,我孙小蛋却有这么一个气吞山河、笑傲古今的《三十字经》!可是,我除了交过三五损友、吃过几盘猪头肉之外,其他的还一概没有影子呢!想想真是不甘心啊!

再说,好歹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好歹我的肩膀上也有两坨肉滚滚的肌肉!好歹我从小就是听着孙庄人讲鬼故事被吓大的!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有见过猪跑吗?当然,如果可以讨价还价的话,那我还是只想见猪跑,不想见鬼跑……

我越想越是不甘心!便忍不住想回头再望个究竟。说来也怪,“不甘心”竟会蓦地撑开、撑大一个人的胆气。也许人人都是靠这一种“不甘心”才会豁开性命、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的吧。于是,我的心中便“轰”的一声腾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奶奶的,熄灯就熄灯吧!要死卵朝上!死就死吧!我便梗着脖子勇敢地回过头去。

再次瞪着我那一大一小两只豆子眼远远近近地睃了好一会儿,却和上次一样,也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的亮度也不够,我依然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

可是,天塌下来了!因为我已经回头望过两眼,这意味着我肩膀上的那两盏灯都应该熄了!所谓的阳气肯定已经消失殆尽,这下好了,那个东西捏我还不是跟捏一只小鸡似的!

想到此处,我的心猛然一悚,那一股刚刚肥壮起来的胆气顿时又瘪了下去。事实上,我刚才不过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可现在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彻底散架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颈,摸出了一把湿漉漉、黏糊糊的汗水。汗水是跑出来的,也是吓出来的。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路行尽头,进退失据。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以及疲惫之感!

看来,我孙小蛋今晚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翘辫子了!

而死得不明不白,无疑是一种最悲哀的死法!

突然,一阵“叮铃铃、叮铃铃”的声音,划破夜空,像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从远处不断地炸过来,特别悦耳!瞬间就把我的恐惧和疲惫之感炸得七零八落、一扫而空!

“叮铃铃、叮铃铃”,不啻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天籁之音!天啦!居然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我一动不动地等着。内心十分激动,满怀狂喜,像是等待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

自行车骑近了,稳稳当当地停下来后,车上人瓮声瓮气地问我:“小伙子,要二轮车吗?”

我们这边常有人骑着自行车去做这种短途带客的小生意。我们把他们叫作“踏二轮车的”。他们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垫一块厚厚的泡沫,泡沫上再铺一条软软的毛巾。如此一捯饬,客人坐在上面就会很舒服,一点儿都不颠屁股。刚才“三接站”那里的中巴车下客处,便常常聚集着一大群“踏二轮车的”。有中巴车“嘎喇”一声刹停了,他们便一拥而上,笑脸相迎,吆吆喝喝,捉对成交着那一块钱、两块钱的小生意。

“到ⅹⅹ村,要多少钱?”客人一副神气的模样。

“不多,不多,只要两块!”“踏二轮车的”一边朗声回答,一边高高竖起两根粗粗糙糙的手指头。

“一块去不去?不去我就自己两只脚跑一跑!安步当车嘛!”客人一副精明的模样。

“好吧好吧!赶紧上车!”“踏二轮车的”一边扬手掸一掸自行车后座上的毛巾,一边朝同行们挤一挤眼睛,意思是今天他奶奶的运气不好,带了个啬皮。

我记得,我们孙庄的福耀大爹就常在农闲时分叼空做着这种踏车带客的小生意。虽说只是一块钱、两块钱的小生意,但也可以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把一年少不得要开销的烟酒钱给轻轻松松地对付下来。乡下人都是这么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可我刚才在“三接站”那里怎么就没有看到一个“踏二轮车的”呢?也许天晚了,人家都急着回家了。要不然,我早就坐上了。

这一个“踏二轮车的”竟然这么敬业!所以不等人家再问第二遍,我就如临大赦一般立即抱着包,跳上了他的后座。随之,我感觉到那个后车胎往下墩了一墩。工作后,钱包没有鼓起来,这一具肉身却恬不知耻地鼓了起来。新鲜的肥肉,古老的肌肉,在我的身上,一时和衷共济,倒也十分融洽。不过,还是胖点儿好,省得太瘦了回家后奶奶会以为我在外面每天都吃不饱。

“踏二轮车的”问我到哪里?我回答说到西南乡的孙庄。

“踏二轮车的”忽然惊诧地问:“咦,你是小蛋吧?”

我也忽然分辩出他的声音了,遂尖着嗓子兴奋地叫起来:“咦,你是福耀大爹吧?!”

福耀大爹说:“是啊!好小子,亏你还能记得福耀大爹!小蛋,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没赶上直达到我们西南乡的中巴车吧?”

我回答说,是的。

福耀大爹便开始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了:“你们这些臭小子真是不像话!一出去,就把老家给忘得干干净净的……小蛋啊,你奶奶把你一手拉扯大,你也不经常回来看看她,人说老就老喽!你奶奶也是八十大几的人了……我家那臭小子,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做‘混世虫’哩!你们这些小家伙,都是忘恩负义啊……小蛋,我和你说,一定要常回家看看!看一眼,是一眼!家里的老人说走就走了,你们再回来就只能看到鬼喽……”

对于福耀大爹一路不断地嗔怪,我当然心怀歉意,可我们这些常年在外泛湖浮海、随风漾泊的浪子,不是不知道“惜恩念旧”的道理,不是不知道“逝水不停、行孝莫等”的道理,而是人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困处厄处、苦处难处。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我们在外吃辛吃苦,风吹霜欺,无荫可庇,俯仰由人,时不时地就过着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

可此时此刻,晤面长辈,却又不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所以,我只能不时地用响亮的语调去回应着福耀大爹,同时,用这种显而易见的虚张声势来掩饰我内心那一直未能完全平息的惊恐。

尽管紧贴着福耀大爹,但我后背上却一直是冷飕飕的。当然,还伴随着那一股温热、微腥、以及腐败的气息。尽管已经听不到“笃笃笃”的脆响了,但我确定,那个东西,它还在!一直都在!

可我不敢告诉福耀大爹,更不敢回头望一眼。

自行车不疾不徐、悠悠荡荡地骑过了马躲村,骑过了孔荡村,骑过了松林村,就骑到了我们西南乡扁担街的街口。街口的一家小吃店还明明丽丽地亮着灯。只见一片白光从店门口跌了出来,孩子似的趴在地上,仿佛正顽皮地哈出一大团热腾腾的雾气,氤氲着一股暖意。

久违的光,像是一种无言的召唤!我的心顿时为之一振!

福耀大爹刹住车,客客气气地说:“小蛋啊,大爹就不把你送到南边家里去了。反正也不远,麻烦你自己走走吧。大爹还要回‘三接站’那里再去接一个人呢。”

我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自己走走没关系的。可福耀大爹,你年纪也不小了,身体要紧,何必这么辛苦呢。再说,这黑漆抹乌的,路上……”

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福耀大爹自然能听出来我要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呵呵呵地笑了几声,而后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说:“我一把老骨头,已经烂得差不多了,见天的日子远,见地的日子近,难道还怕它什么鬼吗?……”

我要给他车钱,他却坚决不要。打架似的推让一番后,福耀大爹不得已才说:“小蛋啊,要不这样,你实在舍不得大爹,明天就请大爹到你奶奶家去喝一顿老酒吧!”

我赶紧说:“那也行,那也行,我们干脆就说定了!你明天可记得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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