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共冢

2019-10-01 14:46:51

古风

连枝共冢

大楚元昭六年冬,京城内外第一场雪纷纷而下,皇宫朱墙上的青瓦不久后便覆上一层雪白色,看起来有几分肃穆凄凉。

后宫僻静深处宋太后所住的慈恩殿前,刚接到北疆捷报的年轻帝王来回踱步着,面色一会儿是喜一会儿是忧。

待母后身边的宫女素琴来传唤时,年轻帝王长叹一声后,神色平静如初地走进了暖和的寝殿内。

他心中常记得母后的教导,要做个成熟的帝王,无论遇上何事,内心再波涛翻涌,面上都不能表露分毫,这样才不会被人抓到弱点,才能掌控局势。

进得殿内,帝王隐隐看到百鸟金绣屏风后,母后斜靠在软塌上的身影,素琴正要再为母后披上一件外衣,母后挥挥手拒绝了。

帝王低头行礼,“儿臣请母后安”。

“北边是不是传来消息了?”低稳清澈的嗓音里隐隐带了些紧张。

“是,我军将士奋勇杀敌,打败了前来进犯的夏国敌军,当然……”年轻帝王犹豫了下接着道,“也全凭沈濂大将军指挥得当,兵法如神”。

话落好一会儿后帝王也没有得到母后回应,在他疑惑时,耳畔传来珠玉碰撞低沉悦耳的声音,他抬头,原是那墨色的珠玉帘子因被人抬起放下,来回晃荡着。不知何时太后已被素琴虚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太后目光如炬看着面前规矩站着的帝王,“你是哀家生养的,脾气秉性哀家都一清二楚,你是喜是忧,哀家看得分明,你又何必瞒我?”

年轻帝王终于是在母后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神色哀痛,语气里尽是悲伤,“前方奏报,沈濂将军一马当先冲锋陷阵,身中数箭,在最后一役中为救被敌军围困的士兵,死在乱刀之下……”

看着母后只是呆愣住,面上不见一丝哀伤,帝王忍不住带着哭腔又是一句,“母后,沈师父去了……”

沈濂将军是大楚的战神,出了名的常胜将军,先皇在世时封他为镇国公,受万民敬仰,更是如今年轻帝王幼时的习武师父。

少儿郎都好当个英雄,还是皇子时候的帝王更把沈濂当作自己心中的英雄来崇拜,比起跟父皇,年轻帝王反倒觉得跟沈濂更有父子情谊,如今胜似父亲的沈师父去了,如何能不哀痛,如何能不伤悲。

太后看着一向沉稳的帝王在她面前抹泪哭鼻子,就像儿时那般,久已冰硬的心难得温柔下来,低声安慰,“淏儿,还记得你师父出征临行前对你说的话吗……

你身处帝王位,万事便要以子民社稷为先,不可被个人悲喜忧怒左右;他是战神将军,当以护国护民为己任,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如今他为国为民而死,是我大楚的忠臣栋梁,当受后世供奉。”

“是!”帝王用袖袍擦了泪,用平静掩饰悲伤,“儿臣这就安排人修建沈家宗庙,迎沈将军回家!”

说完也忘了向太后请安告退就匆匆走出大殿,出了殿门后,他就又是那个稳重至尊的帝王。

太后久立在殿中,望着殿门外飘扬的飞雪,有些随风落入殿内,不过顷刻间便化为水珠,寒气根本就到不了她跟前,可她却觉身心俱是冰冷。

无人留意那被朝野上下敬为贤后的宋太后,眼角竟是流下一滴眼泪,喃喃了句,“沈濂……你到死都是负了我……”

1

三十六年前,还是淮安侯府的大小姐宋枝,初次见到沈濂,那个被父亲带回来的脏兮兮瘦巴巴的小男孩。

“枝儿,他以后就是你的影卫,保护你的安全”。

那时十岁的小宋枝,从秋千上跳下来,看着比她还要瘦小的男孩,蹙眉任性道,“他这一副病歪歪快要昏倒的样子,怎么保护我的安全,爹你也太不靠谱了吧!”

淮安侯一脸宠溺地看着宋枝,解释,“自然现在他还不行,等过些日子调理好身子,再请位武功高深的师父传授武艺,一定会成为侯府最出色的影卫”。

年幼的宋枝不懂父亲为何如此笃定,也不知为何父亲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培养一个影卫,只是看父亲对小男孩的关心照顾,她就非常讨厌,所以欺负沈濂,成为了宋枝每日必做的事。

“喂!沈濂!我渴了给我倒水……这杯不行!太凉了!这杯也不行!太烫了!”

沈濂:……

“喂!沈濂!这扇子你拿着给我扇风……你早上没吃饭吗,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哎呀,你太用力了,我的头发都被你扇乱啦!”

沈濂:……

2

宋枝觉得沈濂会就这么一直被她欺负下去,直到一天……

“喂!沈濂!帮我把高架上的所有书抱下来!”

侯府里的藏书阁大得惊人,数十排架子上层层摞放着厚厚的书籍,宋枝站在阁内指着那些个比沈濂高好几倍的架子趾高气昂道,“半个时辰内你若是搬不完,就罚你今天都不许吃饭!”

半个时辰后宋枝逛完花园回来,就看到沈濂站在藏书阁前的空地上闭眼扎着马步,宋枝不明所以地先进入书阁内看了看,哪里有搬动的痕迹。

宋枝冲出来,生气耍横,“喂!沈濂!我让你搬的书呢!你不听我的命令了是不是!”

那时是沈濂入府的第二年,十三岁的沈濂早已不是比宋枝还瘦小的小男孩,即便穿着家仆装也无法掩盖那光华初现的少年身姿。

沈濂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宋枝道“小姐吩咐的,沈濂自知做不到,甘愿受罚”。

就在宋枝即将要发火时,沈濂又说了句,“侯爷吩咐,我是小姐的影卫,日后小姐身边若有危险,沈濂才会出现,至于其他无理的要求,请恕沈濂无力做到”。

3

沈濂说完后,他以为依照宋枝的性子,定会再无理取闹一番,或是跑到侯爷那处哭诉,但是没有,只见宋枝忽然瘪嘴,一双眼里盈满泪水哭了起来,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沈濂愣了,他的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是一个少年,哪里懂得眼前少女的多愁善感,情绪多变。

沈濂被那脆生生的一声声哭噎,弄得有些手脚慌乱起来,藏书阁这处本就僻静,一时半会也无人经过,逗哄宋大小姐开心。

沈濂只好自己走过去,用正在变声期的沙哑声音问,“喂,大小姐你怎么了?”

宋枝抬了头,精致的俏脸上如梨花春雨漫过,盈盈水眸里倒映出沈濂的身影。

“都怪你!”宋枝又无理取闹起来,可是想了半晌也说不出沈濂到底错哪儿了,她自己反倒觉得更加委屈。

沈濂眼见她又要哭起来,无奈道,“沈濂知错,日后小姐吩咐,沈濂都会尽力做到”,他看了眼宋枝身后的藏书阁,“沈濂等会儿就将高架上的书抬下来,小姐莫哭了”。

沈濂再转回目光时,就发现方才还哭鼻子的少女,已然欢喜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明媚灿烂。

4

“大小姐!大小姐!”淮安侯府大小姐宋枝十六岁及笄的这一天,内院的丫鬟妇人急疯了,因为及笄宴的正主宋枝不见了。

大清早一众仆人就在府内各处叫喊,可就是找不着他们大小姐的身影。

彼时宋枝正坐在花园最高的一株海棠树的粗壮树枝上晃着脚丫子,绿叶红花层层密密遮盖住她的身形。

“小姐还不下去吗?”沈濂就靠着树干站在宋枝的身侧,以防她不小心掉下去。

宋枝看着树下找她的又一波人群散去后,方回答沈濂,“我不想及笄,我不想长大”。

沈濂无奈,只当她又无理取闹,说了句“小姐不该如此任性”。

宋枝的脚丫子不晃了,她伸手摘了枝头上的一朵红艳海棠戴在鬓发间,转头问已是俊朗夺目的沈濂,“你知道及笄意味着什么吗?”

沈濂看着她发间那朵海棠花,目光有些闪烁,心念一动便答,“自然是女子最美好年华的开始”。

“不,是嫁人”。

5

听到这个答案的沈濂愣住,他面前一向活泼使性的宋枝难得如此正经,他一时觉得喉头酸涩,问“嫁人有什么不好的吗?”

宋枝却看着他反问,“你当真觉得好?”

明明答案就在嘴边,可沈濂却是说不出来,树下又一波人叫喊着来寻宋枝,沈濂垂眼道“小姐你该下去了……”

及笄宴上的宋枝被人簇拥着,彩绣华服,环佩叮当,明艳动人的好颜色误惹了几家少年郎的春心。

及笄宴后,淮安侯府的门槛险些被媒人踩塌。

“听说侯爷为小姐物色了好几门亲事,不知道小姐可有中意的?”

沈濂如此问的时候,他正被宋枝指派着撑浆划舟,泛于荷塘中,宋枝就惬意地坐在船头,手里摘了片大大的荷叶挡日头。

绿叶下的她笑眼盈盈,“沈濂,我日日同你在一起,你何曾见过我与哪家公子碰面,沈濂,你当真不知你家小姐中意的是谁吗?”

6

沈濂向淮安侯请辞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宋枝气疯了。沈濂来向她告别时,宋枝直接将手中的茶杯甩在他脸上,沈濂的额角一处被砸得有点出血。

宋枝本想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却又因胸中怒火死死压住脚下步子,问“为什么不躲?!”

沈濂的功夫也算是顶好的,他的确不负淮安侯当年说的一句“他会是侯府中最出色的影卫”。宋枝不信沈濂会连个茶杯都躲不过。

“沈濂说过,小姐的要求,沈濂都会尽力办到”。

“我何时要求你乖乖站在这儿让我打?!”

“小姐虽没有要求,但是沈濂知道只有这样,小姐的气才会消一些”。

“沈濂,你觉得我只有生气吗?”

时隔多年,沈濂再次见到宋枝委屈得泪水盈盈的柔弱模样。

“沈濂,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温柔的!”

少年人的眼神最是清澈,也最能表达人心,喜欢一个人,眼神是遮掩不住的。

沈濂不知道如何辩解,沉默良久后他涩然开口,“沈濂只是侯爷带回府的下人而已,小姐的锦绣良缘定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绝不是沈濂这等粗野武夫”。

“沈濂……”那是淮安侯府大小姐宋枝第一次放下架子,如此哀求一个人,“你别走好不好?如果要走,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7

沈濂最后还是走了,就在宋枝及笄宴结束的三个月后,在宋枝大吵大闹地要追着沈濂而去时,被淮安侯关在了闺阁内。

宋枝绝食的第三天,淮安侯向她坦白了沈濂的身世,原是多年前被夷六族的罪臣沈柘之孙,本名沈连。

“先皇当年下旨时,他犹在襁褓中,被忠仆用亲子换下,偷偷带出府,流浪在外。为父当年也是沈柘的学生之一,老师行刑前探望过他,受老师所托,那些年一直在寻找沈家后人的下落。

终于在六年前的破庙中找到了他们,在确认了爹的身份后,那仆人将沈濂交给了爹,已身染重疾的他终于安心地去了……”

宋枝愣愣听着父亲说起当年事,她只觉犹如在梦中,不似那般真切,她问“沈家当年究竟所犯何罪?”

“心有旧朝,意图谋反”。

这八个字一出,惊得宋枝瞪圆了眼。

8

淮安侯回忆起往事,目光沉沉道,“证据不过是一首诗,一首老师赋闲在家酒醉后写的诗,本只是抒发心中郁结,却被某些别有用心的臣子拿来做了文章,被指含沙射影讽刺先皇,意欲颠覆大楚……

那时先皇打下江山不久,时局动荡,朝野内忧外患,先皇震怒下,根本不听劝谏不命调查,下旨诛杀沈家六族”。

“好一个糊涂君!”宋枝拧眉咒骂。

淮安侯斥责,“说什么混账话!那是你的皇外祖父!”

宋枝不理会,瘪着嘴,怨气地将头扭向一侧。

淮安侯无奈,只是继续道,“为父当年也是想着在身侧看护故人之后,便将沈濂带回府,但总要有个由头,这才说他是你的影卫,一来依我对你的宠爱,外人不会起疑,二来也可以掩藏沈濂的身份。

他如今远去,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为父大约也能猜到几分,约莫是因为罪臣之后的身份,不愿连累你吧……”

宋枝依旧耍横不理会,大有继续绝食的架势。

淮安侯也知道宋枝的倔脾气上来,与他相差无几,便也服了软,“沈濂前些日子来了书信,他去参军了,你若真想找他,为父便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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