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中的茶蒸腾着袅袅热气,要将眼角的湿润一并氤氲开来,她低垂着眸,心中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这样,夏日的夜在一处街上的摊子,喝着尚算得上是陌生人提供的一碗热茶。
他安慰的方式实在很原始,见女孩子哭,不劝慰也不问,只跑去隔壁药铺要来一杯热茶,可就算只是这样的举动,也让她刚止住的泪又流出来。
“从小娘就不喜欢我。”或许爹也不喜欢,在爹心目中,她是未来靖王妃的身份远超过女儿。
“我出生的那时,明明是春天,可是所有的花都谢了。”因为是快要入夏的暮春,百花都开到衰败,“听小曦的娘说,当时产婆报喜,爹推开书房的门,春寒陡峭树上的叶子都萧萧落下,宛如暮秋一般萧条。”所以后来爹给她取名暮秋,也有春秋相应之意。
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从那时注定,看来是春意盎然,其实不过镜花水月。
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沿途风景再肃萧也只能往前走。
表哥会娶映秋,而她也会嫁给另外哪户高官贵族,日后成为当家主母。
这就是她的命,只不知多年以后,还会不会想起曾经入夏的夜里,陌生摊铺的一杯热茶。
“我,我要回去了。”她出来这般久,不知府里的人会不会找她,若找到这里来,于他也不好。
先前她一直在说,旁边这人也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她说话,她现下要走,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从怀中摸出钱袋,倒了出来,里头几块碎银锭滚出。
“对,对不起……今天打搅你做生意了,我拿这些钱买画。”
从遇到这人开始,她好像就一直在道歉,暮秋慌乱站起,没想到裙摆勾着凳子,砰一声又把凳子碰倒了:“对不起……”
她面红耳赤简直手足无措,耳边却听到那人低低的笑声:“这些画可不值钱。”
桌上不知何时铺就白纸,他作画手法极快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顿时看得暮秋连窘迫都忘了。
漫天胭脂花雨,树下的姑娘垂眸浅笑,专注读着手中一本书,翩然垂落的花瓣散在她发髻,眉间,人面花色相映红,已分不清是花衬人,还是人映花。
画中那姑娘面熟得很,她一时却不敢认,半晌才颤着声开口,问的却不是人是花。
“这,这是什么花?真好看。”一定是这花太好看,连那般平凡无奇的姑娘都能衬得神韵非凡。
“一波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是王安石的诗,那道温柔的声念完又补充道,“杏花,暮春时节才开的花。”
暮春……原来暮春的花也能这般好看……原来她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原来……可恶,怎么会有这么多原来?她又落泪做什么?今天还不够丢脸么……她慌乱地只想找些事情来掩饰:“你,你先前说那些画不值钱,那我买,买这幅画……”
“你买不起。”
“啊?”
修长的指将画纸卷起,扎好,忽有微风吹过,掀开那人额前的发,那双眼果然又弯着,像初一的新月一样好看。
“这是无价之宝。”他递过画,笑着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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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最近府中下人都在议论纷纷,猜测提亲事件的最大受害人是不是闭门不出以泪洗面。
是,闭门不出是真的,整日关在房里对着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傻笑?
小曦实在被吓得不轻,虽说小姐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了是真着急,但倘若她真的为了这事给气傻了,那宁愿还是像以前一样吧。
床上那人终于动了下,小曦适时道:“小姐?”
“恩?”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包子。
“这是几位公子爷的画像,老爷刚让送过来的,您瞧这位张公子,长得真不赖,听说是威武将军的长子,跟表少爷也处得不错。”
举着画卷的手酸得不行,该关注的那人仿若未闻,瞧都没瞧一眼。
“小姐!”又逼她发挥跺脚神功。
“啊?”暮秋终于被惊动,“赏”来一眼正看到她手中画像,这人长得是还不错,就是……眼睛无神,看起来也不笑,太严肃了。
浑然不觉自己在拿什么标准评判:“你去跟爹说,模样我都满意。”联姻最看重的不过是双方背景,未来相公长什么样子她根本不关心。
啊?这也太随便了吧。果然是被表少爷打击得狠了……哼,表少爷看上去人模狗样,还不是个见色起意的大色胚!
不敢多说什么怕刺激到她家小姐,小丫头嘟嘟囔囔抱着画像出门了,走到走廊赶忙翻了一下,从画像中抽出一个大胡子塞到最底下,这个也太吓人了,待会儿就跟老爷说小姐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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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替她画的画像,她当晚并没有拿回来,只说寄存在他那里,嘱咐不要让其他人瞧见。
因为当时时辰太晚,她害怕回去的路上遇到出来寻她的人,堂堂太师府的小姐跑出去给个陌生男子画了画像,万一暴露对两人都不好。
暮秋从庵堂出来,今日齐夫人还是没见她,自从提亲事件之后,她除了早上请安还多加了睡前请安,但齐夫人一次都没见过。
也许等她的婚事敲定,娘也消了气,就会见她了。
回院子的路上遇上三夫人,以往不是装没看见就是笑得虚假,今天竟然主动拉着她手亲切说话。
“暮儿啊,三娘知道你心里一定怨极了映儿,但感情这回事谁说得清楚呢?情之所钟也没办法啊,其实以你的身份,嫁个如意郎君还不是早晚的事,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靖王……都是自家姐妹,以后少不得要多多走动,之前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这种夹枪带棍的说话方式,真不知她是来替映秋说话还是拉仇恨的。斗了这么多年斗不过也是有原因的,映秋在这方面就做得比她娘好太多。
对于这人,她从始至终只有怜悯,人在得势的时候有多张狂,就可见失势时有多落魄。
“三娘是不是要去请安?”
三夫人面上掩不住的得意:“可不是?都好几日没见到姐姐了,听说身体不太好啊,我想着反正今天要跟映儿去庙里住几天,吃吃斋还还愿,正好可以给姐姐求个护身符。”
“三娘有心了。不过初一十五正逢我娘沐浴斋戒,不见外客,三娘还是改日再来吧。”
“哦?怎么以前没这说法?”
“修行到了一定程度,自然会增加相应的步骤。”她面不改色地扯谎,以娘的性格,这人若求见,是一定要见的,也不过多听炫耀多受气。庙中还愿虽也是炫耀之举,起码府中可以清净段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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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的聘礼近几日都到了府,据说婚期也定了,再两个月等湘江工程完成第一阶段。
十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她自己那头,听说爹属意的人选就是那位威远将军的儿子。
这两年来她无聊也会留心京师动向,当今天子性格有些懦弱,权势都旁落于皇太后的外戚,那位威远将军,就是外戚那头的人。
现如今皇朝最重的两头兵权,一拨在威远将军手上,另一头握于前朝十三皇子宣王爷,宣王虽是当今天子的叔叔,年纪上也没长几岁。
朝中大臣一直分为两派,保皇派与外戚党,她祖母与当今皇太后是远房表姐妹,当中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齐家自然站在外戚一派。
可自古外戚专政,又有几个有好下场?
暮秋想到这处,不由有些烦躁,合了书闭眼躺着。
这几日她出去过数次,想要拿回画像,可那处摊位都是空着的。
问了旁边买首饰的大娘,也说确实这几日人都没来。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先前还是阳光普照,转眼就阴云密布,似要下暴雨了。
暮秋起身走到窗边,院里小丫头正在手忙脚乱地抢收被褥。暮秋虽爱种花,但身上从不配香囊之类,被子也不用熏香,她每日都要晒被子,喜爱阳光干净清爽的味道。
她本想出去帮忙,才跨出屋子一步,西边天空陡然一道闪电,映得整片太师府亮如白昼。
跟着是隆声滚滚的惊雷,巨大的声响令人心神不适,总似什么不好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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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厅堂之上,齐家家主不停喘着气,紧握书信的手一直在抖,佝偻身影仿佛一夜老去十岁。
浑身一直在抖哭得泪人儿一样跪着的,是齐家三夫人。
齐家长子与二子在小声说话,面上也是忧心忡忡。
这厅堂之上,唯一镇定自若的或许只有齐夫人,平静的眼神也掩不了其中的恶毒得意。
暮秋从厅中出来喘口气,表情还是浑浑噩噩的,现下发生的一切都太没真实感了。
齐家四小姐,她惊采绝艳容貌倾城的四妹齐映秋,费劲心思攀上靖王就快成为靖王妃的齐家庶女,竟然在寺庙中留书一封,跟庙里请来画佛像的画手私奔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将这个妹妹看得很透,到现下才发现也许她根本没了解过她。
私奔,这个连提起来都需要全部勇气的字眼,到底映秋是怎么做到的。
到手的荣华富贵呢,家中的年长双亲呢,靖王的一腔深情呢,全都不要了?就为了一个刚认识几天,无权无势无钱的男人?
可是,乍听到私奔这件事,暮秋脑中一瞬想到的不是齐家会不会受牵连,不是表哥会不会难过,不是映秋为什么这么做。
刹那闪过她脑子的,竟是一双微微上扬的好看眼眸。
那景象一闪即逝,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做不到这般自私。
冒着种种非议要娶一名庶女为正妃,光是说服老靖王夫妻就艰难至极,表哥所经受的压力和责难可以想象,现下这名庶女却跟一个低下的平民私奔了,这无异于在靖王府上下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莫说表哥有多爱映秋,就算不爱了,这口气靖王府也绝不可能咽得下。
2
唯今之计,只有趁着靖王还在湘江,事情尚未暴露,尽快将私奔二人追回来。
这事不能惊动任何外人,必须私下进行。
大哥二哥连夜出府,三娘也回了城外清韵寺,对府中的下人都只宣称四小姐与夫人在庙中祈福,要多住段时间。
翌日请安,娘终于见她。
“你要把握机会。”翻身的机会从来只有一次,错过就不会再来。
齐夫人这样说着,或许只是说给自己听,她从没指望面前这人能懂,懂了也不会做。
可是,非常突兀地,齐暮秋抬起头,要求道:“请您不要做。”
屋中突然静了,齐夫人撵着佛珠的手不知何时停下,她甚至有一瞬的晃神,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人说话。
这人总是低着头,太久了,久到她几乎已经认不出自己女儿的眼。
“你……说什么?”
她只是平静道:“皆大欢喜或者同归于尽,请娘三思。”
四小姐私奔的丑闻捅破,并不可能使得靖王回头,只会彻底坏了太师府与靖王府的关系,使得齐家上下沦为京师笑柄。
齐映秋的舍弃不会反衬出她齐暮秋有多好,只会作为齐家人一并列入仇视对象。
这就是人性,他过得好才会记得对你负疚,他若不好那就只会迁怒。
娘斗得太久或许早就忘了,她跟映秋就是一条绳上的两根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有一个王爷做连襟,还是有一个伤风败俗的妻妹,女儿的婚事,烦娘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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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这几日的气氛实在沉闷,就算仆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能感觉到那种风雨欲来的阴森感,连小曦这丫头最近都没叽叽喳喳的劲头。
暮秋早间去了映秋闺房一趟,取了几份映秋的字来临摹。
表哥与映秋正在甜蜜阶段,他人不在京师,只能通过鸿雁传情,若信件突然断了,自然会起疑心。
她连这点都想得缜密,通知了下人若有映秋的信件一概交给她,同时提前做好准备开始临摹映秋字迹。
只要多拖得一刻时间,多稳住靖王一些,爹跟哥哥们及时找到映秋的机会就更大。
至于映秋想不想回来,那不在她的考虑内。
既然主动招惹了表哥,就得有负责的觉悟,她早跟她说过,无论怎样都好,请一定要真心对待这个人。
用完午膳,实在有些闷,暮秋换了男装出去走走。
她的脚自动自发又站在了老地方,却还是没见到熟悉的摊子。
有点怀念那人在太阳下睡觉的样子,哪怕不跟她说话都好,只要让她看到他在就好。
她来了这处摊子几回,旁边卖首饰的大娘都认识她了,待忙完手头生意忙叫住人:“小兄弟,你是不是暮春时分生的?”
“是啊。”她面上不由露出喜色。
大娘从摊子下拿出个卷轴:“这给你,书画摊的书生放在我这儿的,说要是有个暮春时分生的人来找他,就把画给你。”
她握着画卷,且喜且忧:“他人呢?”把画托付给别人转交,他不开摊子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当时神色匆忙,也只说了这几句。”
他到底去了哪处……还会再回来吗?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吗……
日头炽烈,她有些神思不属地往前走,走到拐角的地方蓦然回头。
一灯如豆,书画摊上坐着的少女,捧着热茶垂眸缓缓低诉,旁边坐着一人,干净的长袍洗得发白,一手托腮,偏首安静倾听,他额头的发过长,长得遮过眼角,只能看到细长的唇畔微微翘着。
热茶的雾气袅绕,远远熏湿了她的眼睛……若能回到那时,一定,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他,记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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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回到府中已快日薄西山,小丫头正抱着被子进来,瞧见她手中东西不由好奇:“小姐你拿着什么?”
她笑了笑:“前几日爹不是让我找张画像给小将军瞧瞧?今天特地找人画了一份。”
小丫头不由撅嘴:“外头的画师哪儿比得上府里专用的?要给小将军瞧的,自然要把小姐画得越美越好。”
暮秋拿画卷轻敲了小脑袋一记:“放心,保管好看。”
映秋那头也不知道能不能追回人,是得做两手打算了,如果她跟将军府的婚事能定下来,哪怕映秋那边东窗事发也省心点。
“我去书房找爹,把画像给他。”这几天爹的心思都放在追捕映秋身上,她应该提醒下将军府那边最好同时进行。
“小姐先给我瞧瞧。”她才不信府外能有多好的画师呢,手刚伸出就被暮秋按下,“偏不给你瞧,就让你惦念着。”
“小姐真坏……”小曦哭丧着脸。
齐暮秋朝她眨眨眼,脚步轻快地出了门,面上虽是笑着,可是没人看到,衣摆遮挡的地方,她将那画像捏得有多紧。
怎能让她瞧,不能的,若是打开再看一眼,她绝没有交出去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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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送去将军府,七日之后,将军府来人下了聘礼,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齐家上下略松了口气。
京师也没有任何关于四小姐的谣言,靖王府那边并无动静,看来她娘也做出了选择。
表哥的信前日寄到,她仿照映秋的笔迹和口吻,回了一封。
幸好都是明礼之人,书信也不过借用诗词表达情意,要不让她自己说些相思的情话,一定露馅。
时间转眼过去了一个月,眼看离靖王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太师府上下着实焦灼难安。
从来流言蜚语最难防止,与其避免一个,不如创造另一个。
这一个月暮秋与京师各家姑娘的互动都频繁了不少,齐府看似随和不争的大小姐终于受不了妹妹抢亲的举动,镇日里冷嘲热讽找各家闺秀大吐苦水,今天是妹妹的新嫁衣到了,怎么怎么好看,明天是妹妹接到靖王的信,又得瑟了。
齐大小姐口中的这位准靖王妃小人得志,活灵活现,当然,一定也有不少嫉妒的夸大。大家都懂,暗笑的同时,绝没有人会去怀疑齐四小姐早不在京师。
若一个庶女突然成了准王妃,却自此全无动静,那才不正常。
暮秋从没想过自己的戏也能演得这般好,只连月折腾下来实在累,伺候花草都不及说长道短累。
这日回府,终于听到让人精神振奋的好消息——私奔的人捉回来了!
暮秋被叫去书房通知这好消息的时候,齐太师仍是皱着眉,看起来并不省心。
“人是回来了,可你妹妹一根筋吊死,说什么也不肯嫁给靖王爷,这可如何是好。”
她顿了下:“爹打算怎么处置那个男人?”
齐太师闻言就火大,一掌拍在书桌上:“还能怎么处置?我非把此人抽筋剥皮不可!”
“不可,爹要放了他。”
齐太师为官多年也是老奸巨猾,闻言反倒不气,慢慢看向女儿:“你是说,拿此人跟映儿做交易?”
“对,她若嫁,此人生,她若不嫁,此人死。”
“她若一心殉情呢?”
“那就当着她的面,反复折磨那男人直到她崩溃。爹要让她知道,这世上可以有上百种方法,能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声音一贯如此平静,说话的时候也习惯低着头,可齐太师还是盯着她看了很久,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儿。
“好。”她说得对,与其花时间劝服映儿,不若直取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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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京师,只要有钱,收集各式各样的刑具不是难事。
齐四小姐的防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固,烙铁刚印上那个男人的胸膛,她就崩溃了。
她答应嫁给靖王爷,但有一个条件,要求见暮秋。
暮秋没想到她会要见自己,也没想到,竟有一天会见到自己最爱美的妹妹这样,披头散发双眼呆滞像个疯子。
那一瞬她脑海毫无预警地浮现,映秋到底是有多爱那个男人?
齐映秋抓得她胳膊生疼,指甲都快掐进她肉里,就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救他,我求求你救他!”
“爹不是跟你说好,只要你嫁给靖王,就会放了他。”
她面前的疯女人闻言笑起来,那个笑凄惨绝望,就好像是一个真正的疯女人。
“姐姐你何必骗我呢,我们都心知肚明,爹不可能放过他的。”
暮秋只静静看她笑,没说什么。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映秋比她所认为的要聪明,在这关键时刻并没昏了头,也是,她们本就是亲姐妹,是这高门大院里长大的人。
等人笑够了,她才缓道:“可你还是答应了,因为你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宁愿赌这万分之一的希望。”
“是……”
“你真的很爱他。”她说着这话,怜悯而残忍,“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输了。只要你答应嫁给靖王,爹就会杀了他,但是你将永远见不到他的尸首。只要见不到尸首,你就不敢反悔,不敢寻死,因为你心中还抱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齐映秋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恶毒!”
“那还找我做什么。”
齐映秋闻言似乎怔了一下,半晌缓缓松手,经过这事,她的情绪看来实在不正常,总有些浑浑噩噩的。
“因为……你是这个齐家,唯一还有良知的人了……”是的,她一直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暮秋看着她,缓缓摇头:“我救不了他。”就算同情,她也救不了,她手中根本没有任何筹码。
齐映秋眼中陡然升起的光芒又黯下去,过了片刻她重新扑上来,歇斯底里叫道:“你一定能救他!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她说着,忽然开始疯狂地磕头,磕得地面上血迹斑斑,暮秋被她吓了一大跳,不由退后一步。
“你,你别这样……”她的妹妹,是不是真的疯了。
齐暮秋闭了眼,复睁开:“好,我答应你。”
“当真?!”
望着那人欣喜若狂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缓缓点头:“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请你好好对待表哥。”
“好!好好好!我应你!”齐映秋狂喜之下近乎语无伦次。
她揽下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也许是为了映秋,也许是为了表哥,也许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份同样不能善终的感情吧。
3
暮秋拿着哥哥的腰牌下地牢救人时,心中不是不忐忑的,但也有些期待。
她想看看,能让映秋豁出性命也要救的这个人,是什么样子。
可是真看到那人的一瞬,又恨不得自己没生这一双眼睛,恨不得一辈子都看不见眼前的人才好。
那几日他不在摊子,原来是去庙中作画……难怪,难怪后来那么突然地离开。
其实有迹可循的,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想不到他……
心头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绝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三小姐,你想怎么做?”
她突然来提人,实在很奇怪,不过她又拿着大少爷的腰牌,守牢的侍卫也不好说什么。
今晚南王世子大婚,爹跟两位哥哥都去参加喜宴了,她提前就从大哥那里掉包了腰牌出来,要应现对映秋的承诺,救人出去。
“扶他上马车,大哥要到别处审人。”
人扶上了马车,她关了门:“走。”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起步。
“是你……”那人忽然低声道,这种清淡特殊的香气,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就算闭着眼睛也认得出。
他在说谁?映秋吗?连眼都没睁,一定是在唤着映秋了。
早知道,早知道与映秋好的是他……早知道又如何,生杀大权从来都不在她手上。
她咬了下唇,从座位底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干净布和金创药。
养花养草她在行,帮人敷药的事从来没做过,更何况是心心念念的这人。
纤细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背,他整个人因为疼痛微瑟缩了下,顿时惊得她反应很大地收回手,结果“咚”一声撞上车厢板子,一时疼得眼泪都飙出来。
他纵然没有睁眼的力气,听到这声巨响也不由叹气:“放着我来吧。”
那姑娘没说话,半晌有温暖的触觉再次碰上他的背,跟着一阵剧痛,痛得他眉目紧紧蹙起。
“疼吗……”这人后背全是血口子,血干了全沾着衣裳,一块一块让人怵目惊心。
她已经尽量下手又快又轻了,可撕下来的衣裳还是沾着好多血,暮秋大力眨眼,勉强把到眼的湿意又忍了回去。
“不……疼……”气若游丝。
怎么可能不疼?她光这样看着,都觉得疼得心口瑟缩。
清凉的药膏抹在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她的手也在微微抖着,看到他这样,心中难受又酸涩,有一句话不由自主到了唇边。
“你,你后悔吗?”可后悔过一时冲动,招致这样的下场。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或是睡过去了,才听到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道:“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也不知道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他说不悔她必然难过,可听到他说后悔她也不开心:“我妹妹为了你……你不能这么说。”映秋为了他,那样发了疯地求她救他。
“你们官家小姐,还真是难伺候。”一直紧闭着的黑眸忽然睁开,她曾经多么喜欢的这双眼,此时没有暖意没有笑,只带着张扬刺目的嘲讽,“明明是太师府的千金,非要对着个穷画师装可怜。”
还有个就更过分,齐太师的女儿,未来的靖王妃,骗他只是个员外家的小姐,被恶人逼得要做侍妾,要他帮忙逃跑。纵然她美貌是真,和他也尚算谈得来,但早知道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他是决计不会搭理这人的。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因为瞧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倏倏落下泪来,虽然她立刻就别过了眼。
“哎别哭……”他真是嘴贱,说到底也是自己动了点色心,要不然不至于上这当,现下倒好,迁怒别人算什么本事,“对不起……你别哭……”
他勉强说了这几句话,几乎没力气再开口,那倔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在哭,一直别着头不肯看他。
直到马车停下,她都没再看他,也没开口说话。
马车停在后面的巷子里,她小心扶他上了另一辆马车,原先的马车继续向前,他们则坐着第二辆车折返,往回走了一段到了交叉路口换了另一个方向。
这第二辆车跟前一辆无论大小外形都不一样,先前他们走的时候守卫心中想必起疑,一定是将马车的样子牢牢记下了。
他休养了一路已经好多,放下观望的帘子,去看对面那姑娘。
她一直低着头,眼睛有些红。
“我们这是去哪?”她确实聪明,可太师府的人也不是笨蛋,等到发现追错了一定会换方向。他跟未来的靖王妃私奔,这么大的污点,除非见到他尸体,齐太师绝不可能安心。
他想了下提议道:“去湘江。”靖王人正在湘江,一来齐太师想不到他会往那个方向,二来也不敢在离靖王太近的地方大肆搜索。
她轻声道:“是去湘江的。”
黑眸掠过一丝复杂神色,他不由倾身上前一些,她似乎被吓了一跳,匆忙往后缩,人都快贴上车厢了。
似乎在他面前,她每次都是紧张无措……跟表现出的心思缜密半点不同。
有低沉的笑声,她错愕,下意识抬头,对上凝神细望她的眼眸,他怎么还有心思笑?
那人认真地,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暮秋没答,半晌道:“我是太师府的三小姐。”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
他闻言轻笑,身子往后仰着,未再追问,只有些漫不经心道:“临死还有太师府的三小姐陪着,也算不枉此生了。”
暮秋静静看着他,他的长发都束起,她第一次清楚看到那双喜爱至极的细长眼眸,那双眼还是微微弯着,却透着肆无忌惮的无谓和邪气。
也是,若他只是个老实本分的书生,映秋必然看不上。
他与映秋才是一类人,洒脱不羁,任性妄为。
是她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了吧。
她心中并没什么情绪,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只觉得就像经历了一场荒唐至极的闹剧,到最后是身心俱疲。
“你不会死的。”她只是这么说,像在对他下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