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太阳瞬间被瓢泼似的大雨吓破了胆。
十一放下转了许久的笔,抬眼看了看时间,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教室里还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
按照惯例,不到最后一秒,十一是绝对不会交卷的。其实十一做题的速度很快,以前是因为王宇轩非要挨到最后一刻交卷,久而久之,十一也就跟着他一起养成了习惯。
十一呆呆的望着窗外的大雨,这场雨毫无预兆,来势汹汹,和她与王宇轩上次见面时的大雨如出一辙。十一还记得那天,那时王宇轩和他前女友刚刚分手,打电话约十一去喝酒。那时十一好不容易找到实习的地方,刚工作没几天就请假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但王宇轩说他伤心,十一就只想到他身边去陪他。
十一和王宇轩能当这么多年的朋友,完全是因为两个人性格相似,同样的星座,差不多的成绩,连骨子里的高傲都如此相似。就像同一个时空里的另一个自己,连灵魂都那么契合。十一以为没人能比自己更懂王宇轩,他们都该是一样的人,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骄傲,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咬着牙往前走,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人回头。
但是那天,那个十一自以为很了解的少年烂醉如泥,拉着她的手哭诉,说他想复合。
“十一……我真的……太难受了,我真的离不开月月……”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请同学们抓紧时间。”监考老师的声音将十一从回忆中抽离。十一看了看写完了很久的答题卡,收起自己的东西,将试卷交给了监考老师,走出了考场。
外面还在下雨,十一站在廊下等雨停。
“我带了伞,送你回去吧。”
十一转头,见一个男生走到自己身边,正要撑开雨伞。
她知道这个男生,是院里另一个专业的保送生,上公共课的时候时不时能看见他。
十一看了看这犯规的大雨,有伞没伞都会被淋透,更别说一把伞两个人用了。
“谢谢,我让朋友来接我了。”十一说。
对方撑伞的动作顿了顿,缓缓将伞收了起来,做出一副要陪她一起等的架势。
“看你平时都不会提前交卷的,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十一看了看他,心想这人不会一直都观察自己吧。感受到十一不算善意的目光,对方也只是回以温柔的微笑。
十一对这种人最没辙,只能答道:“突然觉得这个习惯不好,想改掉而已。”
“学姐!”孙天月的出现恰到好处,十一和男生简单道别后就钻进了孙天月的伞下。
到宿舍楼下,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再大的伞都挡不住这暴雨的势头。
“学姐先收拾一下吧,等会儿我叫好车再来接你。”
十一看着孙天月在雨中的背影,孤独又坚定,明明比自己年龄小,做起事来却成熟老练得让人心疼。十一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当初她和王宇轩分手时,会嫌弃王宇轩幼稚。
尽管如此,十一还是很想对孙天月说,你知不知道,你觉得幼稚的少年,也是别人小心呵护的人。
这些话以前她没说,以后也不再打算说了。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吧。
等两人到机场时,丝毫不见雨停的趋势,航班果然延期了。
十一和孙天月并排坐在候机厅,百无聊赖。孙天月在玩手机,她总是这样,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有聊不完的天,总把自己隔离在这个尘世之外。
当初十一和王宇轩一起回母校看望老师,那时孙天月还是老师带的一个学生,老师一个劲儿地夸她,说她懂事、自律,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十一见到孙天月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们不是一类人。但偏偏王宇轩被迷了眼,总妄想挤进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你和他分手后,他跑来和我吵了一架,说你很介意我和他的关系,是真的吗?”忍了一年,十一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她和王宇轩青梅竹马,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到高中。他们一直在一起,十一对这种亲密习以为常。说这种关系是朋友也好,是恋人也好,甚至是家人,什么定义都可以,十一以为他们会一直一直这样下去。
她以为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王宇轩信誓旦旦对自己说,他喜欢孙天月。
王宇轩和孙天月谈恋爱后,他和十一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十一知道,自己和王宇轩明明不是恋人,但她居然还是觉得,孙天月是一个第三者。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只是被王宇轩掏心掏肺地爱着而已。
十一也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责怪孙天月,甚至会不由自主拿她和自己作比较,然后越想越不甘心,为什么王宇轩喜欢的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这种毫无道理的想法,让十一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卑微了起来。但她是如此的骄傲,向来看不起那种为了爱情丢掉自己的人。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这让她痛苦不已。
她自觉和王宇轩疏离,主动和他划清界限,在王宇轩爱上另一个人时才知道自己原来爱着他,但十一宁愿相信这是错觉。
孙天月放下了手机,抬起头,看着远方:“你和学长青梅竹马,你在他心中总是特殊又无法磨灭的,你就像他灵魂上的烙印一样。学姐,你知道的,我接受不了,我这样的人,眼睛里连沙子都容不得,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灵魂都不属于我的人。”她转过头,看着十一,“我知道你喜欢他,我看出来了。”
十一的眼眶突然红了,连孙天月都看出来了。这么多年,自己像个巧舌如簧的哑巴拼命掩饰,王宇轩像个耳清目明的瞎子不闻不问。
“那今年……你要去看望老师吗?”十一问。
孙天月摇摇头:“他年年都去,碰上了怪尴尬的,我还是另找时间吧。”说完,她便又低头摆弄起手机。
家乡的七月更是酷热,太阳从不畏惧风雨,永远霸占着天空。
整个学校就剩高三的学生还没放暑假,高三的教学楼像是钉子户一样,在这偌大的熔炉中,给学校平添一分生机。十一左手撑着太阳伞,右手挎着几袋水果,在这赤裸的道路上,独自承受着暴晒。
十一都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在这种阳光下熬过来的,是什么理由能让自己顶着太阳来上课?都说回忆会说谎,记忆都是被自己美化过的,如今回想那段艰苦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全是王宇轩。上学路上的王宇轩,上课时的王宇轩,下课时的王宇轩,放学路上的王宇轩,都是王宇轩,只是王宇轩。
慢慢走近教师办公室时就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对话声,年长的声音,年轻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还有一个熟悉到极致、又陌生至极的声音。十一停下脚步,站定在门外,竟然没由来地心跳加速。
“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学生就好了哟,年年都来看望老师。”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是个好孩子,一晃眼大学都毕业了,想好到哪儿去工作了吗?”老师的声音。
“目前就打算在家乡就业了……”他的声音。
十一鼻尖一酸,她已经快一年没听见王宇轩的声音了,他们不见面、不说话、不联系,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
十一使劲眨了眨眼,抬手敲了敲门……
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后,老师就要去上课了。
“最后一节课了,我讲完了咱们就去吃晚饭,你俩就在办公室等我吧!”老师说。
王宇轩笑道:“放心吧,我俩不会跑的,一定陪您去吃饭。”接着,他看了看十一,“等会儿我和顾深一起去学校逛逛吧,回味一下曾经的艰苦岁月。”
他们还在笑着说着什么,十一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怔怔地看着王宇轩。
王宇轩从小就活泼得过了头,思维跳跃,天马行空,最不喜欢随大流,老喜欢自己搞一套价值体系。他很喜欢给别人起外号,不止人,甚至一朵花、一块石头。“十一”这个外号就是王宇轩给起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叫她十一,久得她都以为王宇轩忘了她的名字。
这么多年来,今天是王宇轩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顾深。
十一和王宇轩像两个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沉默地、尴尬地、漫无目的地走着。
下午四点的气温丝毫不见降低,火辣辣的太阳仍敬职敬业地挂着。
十一拿着太阳伞,没有撑开的打算,她怕王宇轩觉得不自在。
“要不我来帮你打伞吧。”王宇轩说。十一点了点头,将太阳伞递给了他。
这个时间太阳的倾斜角度刁钻,一把伞只能勉强遮住两人的面部,大部分身体仍然在阳光的暴晒下。
“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带伞了,下雨也不带,出太阳也不带。”王宇轩轻笑道,像是回忆着那时的场景。
十一看着他们两人的影子,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谁也没有越界。
但她明明记得,以前他们最喜欢玩踩影子的游戏了,王宇轩说,要是谁踩到了别人的影子头,那两个人就要永远在一起。那时候谁赢的多呢,十一记不清了,但她记得,他们的影子从未分开过,像极了永远在一起的样子。
“我不喜欢带伞,因为你一直都带着。”十一回答道。
王宇轩是个很细致的人,总是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他的书包里永远都带着一把伞,雨天挡雨,晴天挡太阳,阴天就拿出来当打狗棒。
不得不承认,十一的习惯大部分都是被王宇轩养成的。
不知不觉,他们竟走到了学校的正门。
一年前,王宇轩和孙天月就是在这里分手的。
透过伸缩门,十一仿佛还能看见一年前的王宇轩,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满脸期待地等着这个学校里的某个人。他眼含春意,眉梢眼底都是高兴。那束红玫瑰是如此扎眼,来来往往的学生都盯着他,窃窃私语。王宇轩像看不见听不见一样,仍然捧着花等着,我行我素,坚定不移。
十一就这么远远地陪着他,从下午等到晚上,从人多等到人少,又从人少等到人多。十一看着他从满怀期待到焦虑紧张再到面无表情,也看着孙天月如何是怎样的决绝,王宇轩是如何地挽留。
“我们去操场吧。”王宇轩淡淡地看了眼正门,也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
他们走到操场,来到围墙下,这里是整个操场唯一阴凉的地方。春天可以看见对面满山的油菜花,以前上完体育课,他们就喜欢坐在这里,看着对面,天南海北地吹牛。
王宇轩收起了伞,拿出纸巾扫了扫地上的灰,说:“差不多干净了,放心坐吧。”
十一看着干净的地面,出神许久,说了句:“谢谢。”
“之前……我很抱歉……”王宇轩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十一知道,他是在说一年前他拉着自己喝醉酒时,说着想复合,还说他之所以会分手都是因为和自己走的太近,甚至提出了他们俩再也不要见面的想法。
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争吵的点却各不相同。也许到今天为止,王宇轩都还只是在惋惜,自己失去了一个朋友。
十一突然轻笑出声:“没关系。”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王宇轩问。
十一看着他的眼睛。你看这个人,眼神中满是恳求,语气小心翼翼,好像受尽了委屈。十一点头道:“当然,当然……我们一直是朋友……”十一笑着,但她的眼睛却像是要流出泪来。
十一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对面的山坡绿油油的,全是菜籽,已经过了油菜花的季节了。
十一想起了小学时,在放学的路上碰到了王宇轩。
“我们是一个班的吧,上课时你坐我旁边。”他说,“我叫王宇轩,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顾深。”
“深……”他的食指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深字有十一划,我以后就叫你十一吧。这是专属于我的称呼哦,别人都不能这么叫你!”
顾深偏过头去看他,夕阳西下,他的旁边就是成片的油菜花,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顾深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金光,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阿波罗一样。
顾深怔怔望着对面凋谢得一点不剩的油菜花,忍不住流下泪来……
和老师一起吃饭,还是雷打不动的火锅。
王宇轩烫好了一片毛肚,看似自然地放在了顾深的碗里。
“哟,王宇轩可算成熟了呀,以前你俩都抢着吃这毛肚,可是毫不客气的嘞!”老师笑道。
顾深也附和着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王宇轩像是发现了什么,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们俩之间,什么时候说过谢谢啊,太客气了。”
顾深不答。
老师打着圆场,笑问:“顾深毕业了打算去哪里工作啊,也在这里吗?”
顾深摇摇头:“我考研考到了本校,以后就在那里发展了。过几年把我父母接过去,就不怎么回来了。但我还是会回来看望老师的。”
突然,饭桌上传来杯子破碎的声音。
“哎呀刚刚还夸你成熟稳重了,转眼就把杯子打碎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老师还在和王宇轩说着什么,顾深都听不见了。她的余光瞟到王宇轩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满脸不相信,好像自己不可能做出刚才那种决定一样。
顾深居然从王宇轩的反应中体会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为什么这么震惊呢,我们本来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你看,现在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王宇轩这个名字,解释了顾深的整个青春。可惜,青春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未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