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王爷，她……昨夜去了。”来福跪在地上，声音悲切。
此言一出，满室哀戚。
良久以后，一位丫鬟止不住呜咽声，众人便都跟着啜泣。
王爷却不然，他脸上的神情，就仿佛听见了“昨夜下雪了”一般平常。
王爷不爱她，她不过是个刁蛮的千金小姐、一个幼稚的丫头，长得也不讨喜，一双眼睛总是凶巴巴地瞪人，唯一可爱的是耳垂上的小痣，躲在鬓发后，总不见踪影。
王爷不难过，就算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仿佛低泣，就算清晨凉丝丝的露珠啪嗒一声滴入手心，王爷也不难过——那一张俊秀的脸上，神情仿佛听见了“昨夜下雪了”一般，平常，淡漠。
王爷曾是武将，年纪轻轻便跟着太祖打江山，被破格封了异姓王。每一分功名，都是伤疤换来的。而她，她算什么呢，她不过是一个刁蛮千金，仰仗的不过是父辈的荣光——王爷最厌恶这样的类型。
可是，为什么眼前的字模糊了？为什么书页被泪水打湿了？为什么整宿整宿地不敢合眼，怕一闭上眼睛，便看见她笑颜如花？
2
寒风凌冽，浪涛滚滚，小姐抱着今生再也不相见的念头，坐上了南下的船。
强扭的瓜不甜。父母姊妹都曾劝过她。
可年少至今的仰慕，如何能轻易断掉。
当日，小姐独自外出，马惊了，慌乱之时，王爷一身月白长衫，翩然而至，将她从惊马背上救了下来。衣袂翻飞间，他眸子清亮，恰似繁星闪烁，将小姐送回家的同时，也将自己送到了小姐的心里。
小姐平日里最是直率，但唯独在爱情上，含蓄甚至畏怯了。
小姐去参加所有他会参加的宴会，却只是远远望着；去了解所有他表现出热情的事物，却只是偷偷摸摸的；不留痕迹地在父辈朋友面前提起他，听到别人的夸赞反而不以为然地笑。
小姐啊小姐，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的小姐，居然暗恋了一个人，那么久那么久。
以至于当她提出要嫁给王爷的时候，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小姐先是在元宵灯宴上调戏了王爷，然后转眼便求得了皇帝赐婚的圣旨，婚期定得很近，两人在仓促中礼成，喝了交杯酒，然后背对背躺着，沉默了一夜。
两人明明还陌生，却有了这个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王爷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小姐也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就因为一个传闻，突然就跟发疯了似的，去做了这些事情呢？
小姐听说公主想嫁给王爷。公主的下嫁，意味着王爷再也没法在官场上施展拳脚了，这对王爷来说，是多残酷的剥夺呀。所以，小姐便先人一步，求了圣旨。
后来她如愿跟王爷成了夫妻，时时想着王爷，时时念着王爷，但王爷，总是对她十分冷淡。她辛苦盘算的小计谋被王爷一眼识破，费劲心思的讨好得不到回应。再热的心，都在这样的冷遇下，变得冰冷而绝望。
成亲许久，两人的感情毫无进展。
小姐突地想通了。感情是双向的，单方面的追求，没有什么好结果。
在与王爷的这段感情中，她迷失了自我，她不是让王爷爱上自己，而是努力去成为王爷可能爱上的人。将条条框框往自己身上套，将自己变成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人。
小姐高价买了一颗丹药，说是能假死6个时辰。
除小姐心腹外，大家都不知道，哭得哀戚，但王爷不同，他还是那般古井无波，在灵堂坐了一会儿，小姐悄悄睁开眼睛，他拿着一本书，看得认真。
当下小姐心死了。
小姐的棺是空棺，小姐被凛冽的风和涛涛的浪花送到了江南。
3
一捧捧黄土，将小姐的棺，送入触及不到的地底。
王爷坐在小姐的坟边，清风阵阵，书页翻飞。
想起崭露头角后，第一次见她是在宴会上，世家小姐，端庄优雅，见了自己，目光就像是略过水面的飞燕，转头便与同样珠钗环佩精致富贵的小姐们笑谈起来。
啊，原来已经忘记了。王爷嘴角一紧，装作不以为然，将视线转移。
惊马上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女孩，抱着自己袖子抽噎不止的她，分别之际不住回了四次头的她，竟还有这副样子，天宫妃子一般圣洁不可触及。
盛大宴会上小姐公子们悠然自得，王爷却觉得无所适从。
王爷当时还不是王爷，只是新贵，短期的炙手可热背后，是根基不稳的虚浮。
这些世家贵族，虽然拉拢他，却也瞧不起他。
元宵那日，彩灯满城挂，王爷本只是随意逛逛，发现原本众人簇拥中的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拦在自己身前，粉白的袄子衬得她粉雕玉琢，笑着把手上的兔儿灯递给他，道：“公子甚是合我眼缘，不如你我二人定下婚约，结为夫妻？”
她定是喝醉了，面颊粉红，眼神缠绵，连呼吸都带着酒气。
王爷想起那日在檐下，其他小姐谈及自己，小姐不以为然地说他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哥哥。如今，小姐红着一张脸说着无礼的话。
半空的焰火炸开，小姐抬头看焰火，王爷低头看她，她的眼睛比焰火更流光溢彩。
焰火落下的时候，王爷轻声道了句“你喝醉了”，然后回了一个人的家。
第二日，王爷收到了赐婚的圣旨，也收到了众人不屑的目光。
新贵站稳脚步的最好方法，不就是联姻吗？
在某段时期，王爷的努力和政绩，都成了笑话。众人谈及他，只会说他祖坟冒青烟，小姐居然下嫁予他。更有传闻，说小姐早心有所属但父母不允，气愤之下，故意嫁给王爷。
王爷心高气傲，自然怒不可遏。
新婚夜，小姐盖着盖头，王爷已经可以想象盖头下她晶亮的眼。但揭开了盖头之后，他却没有勇气看她，自顾自脱了外袍，和衣躺下。
黑暗中小姐的呼吸就在耳畔，一抬手就可以将她拥入怀中，但王爷不敢去揽她。
本朝女子和离再嫁不在少数，贵族世家小姐中更是多发。
王爷不想成为她与“他”之间的阻碍。
小姐热情活泼，天生便比别人多很多的笑，家中常听见她的笑声，银铃一般，王爷也常见她月牙儿似的笑眼，对丫鬟小厮，对清风明月。
但在他面前，小姐端庄严谨，就像是个训练有素的贤内助，体贴温柔，却也礼貌疏离。有时学着他看生涩难懂的古籍，在香薰一般的午后阳光下，悄悄地打瞌睡，这才有一点她的样子。
她给自己煲汤烫红了手的时候，王爷开始怀疑传闻的正确性。
也许，小姐就是喜欢自己，所以想嫁给自己。
书案前，小姐再一次撑着下巴睡着的时候，王爷脱下外袍披到她肩上，无意间，看到小姐的书页上，满满写着“秋月白”。
他心下了然，想来传闻确有其事。
那位月白公子，倒是有福。王爷自嘲一笑，去屋檐上对着明月喝了一夜酒。
4
秋月白，是王爷的代号。
遇见王爷的时候，是个秋天，他穿着月白长衫，小姐不知他名姓，所以叫他秋月白。
后打听到他名姓了，怕自己的小心思暴露，还叫他秋月白。
再后来，嫁给他了，早习惯叫他秋月白了。
小姐啊小姐，醒来的时候，王爷的外袍已经滑落到了地上，她跳下椅子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脏脚印。她煲的汤好了，香气满屋，却寻不到一个一起喝汤的人。跑遍了满王爷府，才在偏远的屋檐上，看到只穿着中衣，月下饮酒的王爷。
她仰着头请王爷一起用晚膳，王爷冷哼一声，拔开酒塞，给她留了一个背影。
那夜她也跟着饮酒，哭得嬷嬷偷偷去给父母哥哥报了信。
王爷情场上也不好过，官场上也不好过，好一段日子都是如此。
两人中间，有一道冰冷的墙。
王爷心里煎熬，为了证明自己，接了远行的任务。
行军途中，接到了小姐的信，拆开一看，是公式化的关心和礼貌极了的言语。
你写给秋月白的信，语气也是如此吗？王爷将信撕了，洒向天空。
王爷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皇帝对他赞不绝口，世家贵族也对他刮目相看，开始有人夸小姐好眼光。后又是一个任务，太子开始向他抛出橄榄枝，有些官员也总与自己攀谈，说什么家中有适龄的女儿，温柔貌美，贤良淑德。
王爷都冷静地拒绝了。
再后来，太子登基，他被封做异姓王，成了王爷。小姐嫁人许久，都还被称作小姐，后来，众人都叫她王妃。
5
王爷远行，最难过的人是小姐，表现得最为冷静淡定的也是小姐，曾丢三落四的她，事无巨细地考虑每一个细节，在行李箱子里，恨不得能空出一个位置，自己跳进去，跟着他，无论是去草原，还是大漠。
可她不行。
王爷远行，家中，得有人顾着。
小姐日日泡在王爷的书房，看他冷硬的笔锋与一针见血的注解。提起笔写信，一封一封，封好了红泥又封进了自己的箱笼。
终于，她寄出了一封信，“想”这个字，没出现，“望君早回”这四个字，写了三遍。
她盼着，王爷能看穿她的小心思，看穿她原来，那么想他。
可这封信就像水滴入大海，没有回信。
母亲哥哥都常道，女人要贤惠。
什么是贤惠？小姐不懂贤惠。可人人都让她变得贤惠。
毕竟王爷封了异姓王，小姐也成了王妃，理应是天下女人的代表，理应是天下女人中一等一的贤惠。
什么是贤惠？小姐不懂贤惠。小姐只懂得喜欢与爱。
王爷雄才武略，得到赏识，小姐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上升带来的桃花，让小姐心中不安。
终于有一天，王爷带回来一个女孩，一双美目，含情脉脉。
她说她是王爷的表妹，来王爷府借住些时日。
可谁不知道这言外之意。
王爷待她极好，吃穿用度之外，还常常去看她。
小姐整日在房中撕手帕。
她闺中密友问她：“你这是何苦呢？跟他和离，天下大把好男人等着你挑！”
小姐舍得吗？小姐想给王爷最后一个机会，也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她吞了假死的丹药，苦得很，躺在床上，等着自己手脚慢慢变凉，思绪慢慢变缓。
灵堂之上，要么是重逢，要么是永别。小姐悄悄告诉自己。
事实证明，是永别。
灵堂阴冷，屋内不过一线日光，其中浮尘滚动。
王爷一身墨色，坐得端正，垂眸翻看着一卷书。
原来，死去的妻子，不如手上一卷没有生命的书。
“小姐”死了，也重生了。
她有了新的身份，在遥远的江南，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搭救是梦，重逢是梦，灯宴上的表白是梦，仓促的婚礼和不如意的婚后生活，都是梦。
梦醒了。
6
新帝贤明，现世安稳，百姓安乐。
王爷本不爱在官场上浮沉，被皇帝拦了三次，还是辞了官，孑然一身去江南做个私塾老师，剩个异姓王还挂着名儿。
他不是当初青涩的小将，他也有了自己的人脉，打听到小姐在哪，并不困难。
被家丁强“请”过来的小丫头皱着张苦瓜脸，见是他，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
王爷想伸手去牵她，她甩开了手，转过了脸。
等到家丁丫鬟全走了，王爷从里屋端出来她最爱的糕点时，才略略消了点气。
她捏了块桂花糕放入口中，捏出一副少年嗓音，道：“老师这是何意？”
她行了拜师礼，他便只能受着，鞠躬的时候跟着她小幅度鞠躬，磕头的时候也跟着她头碰手背，幼稚地在心里默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小姐不原谅我，小姐故意疏远我。将军心中委屈。
但小姐至少愿意和我说话。将军又喜悦起来。
小姐不回头地出了门。将军倚着门框望了好久。
那天晚上，将军寄出第300封家书，终于收到了回音。他眼眶热极了，摇曳的烛火下又写了第301封家书，这回小姐只回了两个字——聒噪。
王爷握着信笑得前俯后仰，把信纸贴近心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这一封回音，王爷等了三百个日日夜夜。
新帝登基，他本是左膀右臂、得力干将。但消沉了整整一个月，终日与酒为伴。
皇帝告诉他小姐其实没死的时候，王爷翻身下了屋顶，披头散发骑着马便往码头赶。
可他还是走不开。
新帝需要他，这个百废待兴的社会也需要他。
但越是走不开，就越想走。每一条思绪，都仿佛飞到了小姐的身旁，在她乌黑柔顺的发间穿梭。
他提笔写信，信上要么是狂草——忙里偷闲赶出来的，要么满是墨点点——这世间话语千千万，竟难有一句能道出他的悔恨与思念。
狂风凛冽、水流湍急，王爷却巴不得风更凛冽，水更湍急。
直到他见到了小姐的圆眼睛，进而看到了小姐耳垂上的小痣，心才踏实起来、自在起来。
7
老师与学生的身份，持续了3个月。
王爷这才更加了解那个豆蔻年华便敢骑马偷跑的丫头。
小姐也才更加了解这个年少有为、总古今无波的王爷。
才知道他父母劳累过度而早逝，知道他姐姐妹妹为了凑齐他上私塾的钱，卖掉了青丝三千，知道他一旦失败，便是一个家族的耻辱和梦想的陨落。
王爷是这样一个敏感的、缺乏安全感的人。
手里拿着书，是他幼年养成的习惯。若是哭了，有人问起，便胡诌不是眼泪，是圣贤之德行，感人至深。旁人便觉得他精诚。
然小姐在身侧的时候，他总是看不进书的。
这些蝌蚪文字，了无趣味。
他常偷偷看小姐。
小姐看经文的时候会皱眉打哈欠，看话本的时候不是憋笑就是憋泪，小姐还会偷看自己，被发现了就触电一般移开视线，假意认真看书。
他总在乱想。
如果两人的差距小点，如果两人的心近点，那该有多好呀！
“回王爷，她……昨夜去了。”那日，来福悲戚的声音在堂中响彻。
王爷脑中嗡嗡地响，好半晌，才回过神。
去小姐房中的路上，被鹅卵石绊倒了两次，地上很凉。
小姐面容恬淡，躺在床上，倒像是睡着了。
王爷多次伸出手，想摸一下她的脸，最后却捂住了自己的脸。
灵堂阴冷，屋内不过一线日光，满室寂静，浮尘滚动。
王爷一身墨色，坐得端正，垂眸翻看着一卷书，手指磨搓书页，不多时，书页破了，就像他的心，破了个口子，呼呼灌风。
然而这时候，王爷再难过的时候，他不必用书和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小姐会满带关怀与爱，用温暖的怀抱迎接偶尔脆弱的他。
王爷至今庆幸，是多大的幸运，才让一切以误会收场。
8
元宵那日，王爷换上了久久不穿的月白长袍，翩然若仙人，一抬眼，便见着小姐站在灯火阑珊处，见到他，眼里含笑，嘴角微松。
这刁蛮大小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穿过街边的灯火和往来的人流走向他，然这次不等她先开口，王爷便走近微笑道：“小姐甚是合我眼缘，不如你我二人定下婚约，结为夫妻？”
“流氓！”刁蛮大小姐红了眼眶。
9
小姐最后悔的事，是沉默。沉默让他们错过了很久很久。
王爷最后悔的事，也是沉默。沉默差点让他失去了那么好的一个刁蛮大小姐。
很多时候，一句话说出口，并没有那么困难。
10
我很想你，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