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悉尼黑檀湾的天空灰蒙蒙的,鼓噪的海鸥顺着鱼市场的一侧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飞起落下。海浪不大,有气无力地冲刷着脏兮兮的沙滩。但风很大,让本来不怎么折磨人的冬季显得薄情寡义。
我一个人站在岸边,眯缝着眼睛,厚实的羊毛外套轻松地击败了海边的寒风,我没什么事儿可做,像个刚刚被男人抛弃的怨妇一样眼神阴郁。
弧形的海岸线一览无余,几乎没有几个人在这里出现,偶尔遛狗的老人或是晨练的年轻人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忽略我的存在,在十几米开外时,就礼貌地画着弧线绕过我,特意显得随意,却绝对是早有预谋。他们真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眼里根本没有看到他们。我一直盯着右前方,盯得眼珠快要掉出来,不得不眯起眼皮。
一位年轻的妈妈手里牵着两头凶猛的拉布拉多猎犬从我身体左后方经过,我偶然听到了她身侧一个声音响起,“妈妈,那些彩色的大马长出了翅膀啊,它们已经好像大象那么大了!你看,它们的六条腿有六种颜色,在变呢!红色的腿变成了蓝色……”
我只听到这么多,因为两头大狗突然咆哮起来,说话的小女孩儿惊叫连连,那位妈妈一边用力控制着猎犬,一边安慰着女儿。
等我终于敢侧过头去看,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她们离我这么近,是那个小女孩儿扯着妈妈的手,她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再用力也无济于事。她的妈妈,早就转了方向,朝远离大海的路阶走去。
我叹了口气,有些气恼,怪自己胆怯,没能早点儿回头,至少应该看一眼女孩儿的样貌。可再一想,那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盯着海岸的右侧,在那里,有三头彩色的大马,每一头都有成年大象的体魄,彩色斑斓的身体一直在变换着颜色,好像万花筒一样。它们的六条腿强壮有力,身体两侧的翅膀则明显还没有发育成熟,偶尔扇动一下,胆怯而可笑。
二,
早上八点半,我把黄铜钥匙用力捅进大门的锁眼里,然后斜着肩顶住木门,在一阵酸涩的“吱扭”声中费力地推开斑驳厚重的大门,然后一个闪身,让那大门“轰隆”一声砸向门框。趴在门缝里的“棒棒虫”那深绿色的皱巴身体立刻断成两截,喷射出的黑绿色浓汁把木门冲刷一新。一大团溅到了门框上面的牌匾“错乱 · CONFUSION”的字面上,再一滴一滴慢慢滑落。我没有看见,我也不在乎。
隔壁房子里的女人琳的骂声随后传来,原因很简单,这一声撞门的声音,在这片位于干草市场最老旧的街区上,会响过天空中的炸雷!我哈哈大笑起来,琳也就是骂几句,她是我的房客,付给我的租金少的可怜,我才不会担心她舍得搬走。
放下手中的豆浆杯子,这是我每天早上离开黑檀湾,特意拐到小干草街的华人店买的,我只喝豆浆,外加一个卤鸡蛋。
冬天的早晨日光惨淡,被窗帘遮挡着的屋子里漆黑一团,我把自己塞进壁炉前的软椅中,壁炉是空的,我从来不用。随手打开椅子旁的电暖器,我慢慢地吞下一口又一口热乎乎的豆浆,一边看着一条灰白色的炭灰蚯蚓在壁炉里面玩儿自己肚子里的炭灰。它个头很大,软塌塌的身躯扭曲着,这几天不怎么冷,点炭火的人家不多,它喷出来的灰有点儿虚张声势,基本局限在它的身上。
豆浆喝完了,身体竟然有些冒汗,我无聊地靠在软椅中,盘算着怎么打发还没开始的一整天。是不是应该把那幅“吃鸡蛋的大楼”再涂一遍黄色?还是把那幅已经卖了的“半张脸的女人”仔细修完?
这间没有亮光的大房子是我的画廊,里面乱七八糟地丢了几十幅我画的画儿,无一例外都是不忍直视的,没有一张正常,没有一张不让人反胃。
但是,我的画儿卖得不错,曾经有个“城市景象”什么的杂志还约了我一整年的专栏,我闲极无聊时翻看了一下,里面评价我是“复活的新野兽派”、“奇幻的新印象主义”等等。对此,我一概嗤之以鼻,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
三,
发现我自己的与众不同是一件极度痛苦的事情,我本来是个极度普通的华人移民家庭的第三代。要说我的家庭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每个人都很会赚钱,而且人口极少。到现在,这条位于悉尼市中心的破败小街一半的房子都属于我,而我也是这个家庭最后的一个人。并且,我非常肯定,到我这里再也不会有后人了。
我伸了个懒腰,终于从软椅里爬起来,即便我根本用不着工作,不工作的话,我肯定会从海港大桥上跳下去。
我拉开窗帘,惊动了壁炉里的大虫子,它“呼”地一声喷出一大团灰,笼罩了半面墙。我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无论看起来多么肮脏,这些灰只会存在于我的眼里,除此之外,一切都规规矩矩,毫无特色。
我把画架旋转了一个角度,避开了窗外直射的阳光,画布上的女人只有左半边脸,她的眼睛里满是迷惑,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被我吓坏了。我叹了口气,那天我差点被撞死,都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另外一半脸。
那真是一张只有一半的脸,年轻、漂亮,肌肤也很细嫩,算是个出色的女子。我当时开着车,正要拐上马斯克街。她站在路边的公车站,突然就侧了一下头。
她的右半边脸不是没有,而是布满了红黄相间条纹的小人,我形容得再合适不过,都是指甲大小的小人,簇拥着、推搡着,相互挥着拳、喷着口水,指甲嵌在肉里,撕扯下来一条立刻吞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看得那么清楚,只知道下一秒我的车子就在一声急促的喇叭声中被直行的货车撞到。我因此进了医院,肋骨断了两根,颈椎几乎折断,车子报废,还被吊销了半年驾照。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却再也忘不了。
画下她的样子,我才不至于错乱。但和我所有的画一样,我只画这世界上人们能看到的部分。我不想分享我的秘密,或者说我不敢。
四,
我对着画布,细细地修理着女人棕色的头发,一边修,一边想着要不要在空虚的另一半脸孔的朦胧中加一层牡蛎色,让整幅画面更加清晰。买画的也是个年轻的女人,她不像大多数无聊却又装作有激情的顾客那样口若悬河,从她进门到掏钱也就二十分钟,唯一的一句话就是“麻烦下星期送到这个地址……”。
我很少认真地修画,画完了就扔在一边,摆上个把月,撕了直接扔进垃圾桶。可我总怀疑买画的女人能够洞悉些什么,所以这几天都放不下画笔,这只能说明我心怀鬼胎。
“铃儿、铃儿……”一阵恼人的声音响起,那是画廊后侧书桌上的电话,我是个离群索居的人,电话常常落满了灰,但只要一响,必是不得不接的。
“玫,你早!”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舒了口气,不是那些惹人烦的杂志社和莫名其妙打探到我这里的好奇者,电话另一头是我的私人医生斯科特。
“你上个月没有例行汇报,我希望你有合理的解释!”斯科特医生语调一贯温柔,话语也一贯严厉。
“是,我出了车祸,肋骨断了,脖子也几乎断掉。能在此刻接听您的电话实属不易!”我的语调也同样温柔,话语更加冷漠。
电话的另外一侧沉默了一会儿,能感觉到对方有一时三刻的困惑,我心里升腾起一阵快感,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打击这位高个子的严肃男人,是让我高兴的事情。
“我很抱歉,你还好吗?明天上午十点来见我一面,OK?”斯科特医生小心翼翼地说着。
我叹了口气,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用尽全力把电话砸烂,我讨厌医生流露出来的担心,我希望离他越远越好,但是我不能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