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怎么也没有想通她的话,我只是打算去叫医生,又不是自己动手把管子拔了,我怕什么呢?于是我没有听她的劝告,去走廊中间的办公室里找了医生,说XX号病人一直喊痛。
过了一阵那医生就过来了,询问了两句,就把那个药瓶取掉了。
到晚上,杨婆婆的儿子过来,他也没有追问。
但此后,杨婆婆似乎很感激我,她也开始说话了,我竟然才渐渐得知,她不说话的原因是害怕口渴,口渴了没人给她倒水。
我说:“你说一声我可以帮你啊。”
她说:“啊?你说啥啊?”
她又无意提起她一直躺着的原因是要是把她摇坐起来了,她想睡的时候又没有办法睡。我问她:“那你现在是想坐还是想睡?”
她说:“我老伴要是在的话……”眼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湿润润地浸到衣领里面去了。
杨婆婆的儿子长得高高胖胖的,脸方形,戴着金丝边框眼镜,他每天晚上来的时候都穿着大大方方的西服,没有领带,白衬衣被他的肚皮撑地有点梨圆。有时候他来得晚些,说是应酬忙不过来。
我想他一定是很忙的缘故,但有一天下午,他推着杨婆婆在门口坐着的时候,他们忽然吵了起来,我听见他劝说:“妈你要搞清楚,你又不是只生了我一个,你还有几个子女呢,我就非要来伺候你么?”
而后我没细听了,进来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正常和沉默。她儿子很懂礼数,知道我们会给杨阿姨帮忙,不断地双手合十跟我和保姆说着感谢感谢。
病房里的沉默是一种常态,如果闷得慌的话我就游逛到其他地方去,有些科室病员成灾,以至于只能睡在走廊上的床铺,有一次一个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的年轻人给我吹起他以前的勇猛,说他曾在去云南的火车上抓到一个扒窃,但警察不管不问还不给他补卧铺,——他说明明他看到有卧铺空着呢!下车后他和那个扒窃对饮了六件啤酒然后相忘于江湖。
我则给他讲了一下我的车祸经过,他翻起身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道:“王八龟儿,他咋就没责任了?”
我忙平息道:“他不是没撞到我嘛。”
他仰着脑袋,双手放在脑袋下面,愤愤不平地说:“没撞到就可以不管了么?他不也把车开到路中间了么?他倒是屁事没有!现在人不知道都在怕啥,你躲我,我躲你,莫良心可言。”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给他说:“不是怕我赖他嘛。”
他的嘴角上扬,忍不住也笑起来,又严肃地说:“我就不会跑,是我我肯定要送你去医院的,好歹看在人家是个姑娘的份上,那男的不配做我们男人。”
我们吹了一会儿牛,我看时间不早了就回了病房。我不确信他说的“他就不会跑”是不是真的,但我全当是真的,我说服自己他肯定是那种不会跑的人,至少我们的社会还存在一份毫无畏惧的希望。
我身体向来健康,加之年轻,好转得很快,到月底的时候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
在我出院之前,杨婆婆却比我还先出院,因为她自己死活不愿意住院了。她一直喊着她要回老家,在这里不好也会把她拖死。
那天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话,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她儿子的不是,护士来劝慰她不要这么激动,她就说起她嘴巴里长了溃疡,一直都不好。
护士拍着她的肩膀说:“婆婆,你先不要着急好不好,我们等你儿子回来了再说。”
她听到儿子两字,晃着胳膊说:“不要找他,不要找他,我现在就走。”
护士又手忙脚乱地安顿了好一会儿,杨婆婆才又重新躺下来。
等到都安静了,那个保姆忽然远远的议论起来:“溃疡不好?那一般都是癌症的先兆呢。”
我赶紧朝她摆手,叫她不要说。
她见我不理会她,颇有些不高兴地说:“是的嘛,我有个同事就是先是口腔溃疡,结果查出来是癌症,……她耳朵背,听不到的。”
到了傍晚,杨婆婆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从护士那听说了杨婆婆执意要出院的事,便跟杨婆婆商量,问她:“不住院接下来咋弄?”
杨婆婆说:“我不怕,我啥都不怕,就是癌症我都不怕!得了就得了,我一个人躺在屋头死,我心里踏实,我不劳烦你们……”
我一直看着电视上无声的新闻联播,尽量不去想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