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
那根红彤彤的烟杆就挂在墙上,或许是老眼昏花,隐隐约约中,她开始扭曲、变形、游走不定,像条蛇一样缠住了我的脖子,我没有任何一丝反抗,我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
那根烟杆就是我的命。人在,烟杆在;人走,烟杆也就随着跟到了地下。我们两个之间不存在胜负,永远是唇亡齿寒、辅车相依的关系。
我当然知道烟是有毒的,因为它呛嗓子,但就是离不了;没她,我活不下去。
七十年代,我们抽烟都用烟杆的。
我家里还富裕一些,烟嘴是玉的,那玩意儿温润、通人性,含在嘴里就像吃了块冰糖;烟杆是红铜的,本来就是火红的颜色,又在手里摩挲了好几十年,那鲜艳欲滴的红色似乎能够随时流淌下来;最底下的烟袋锅子是黄铜的,锅子里面烧得有些黑了,外面却是黄澄澄的,亮得刺眼,就像秋天艳阳下满地金黄的庄稼。
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村子就是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那根烟杆在红铜材质里是最好的,赵老头那根脆槐烟杆在木质材料里是最好的。
他那根烟杆稀松平常,但是赵老头有股仙气儿。那烟杆在他手里被调教得驯服可人,就像个光腚柔滑的俊娘们,任凭再粗糙的双手摸上去,也会一溜子滑到底。
赵老头倔强又仔细,那根烟杆跟了他一辈子,从来没折过,用完之后总是仔细地清理干净,然后小心地别在裤腰带上。
烟是有毒的,从赵老头那根烟杆就能看出来。那烟杆包浆完美,向来不招虫子,或者说虫子遇到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跑得远远的。
虫子害怕这个,烟气儿能把它们活活熏死。我有时候会拿着烟袋锅子里的烟灰,和点水,浇花。
花盆里的虫子一见这个,就会立马四散逃逸。逃得慢的、从土里不出来的,就成了死虫子。我看着它们扭曲拧巴的身子,心里面说不出的痛快。
现在的我杀气已经不那么重了,因为一个人,他就是赵老头。
我本不愿去想他,可是人总是他娘的邪乎,越是老了,越是想过去的事儿,我觉得脑子不好使了,反应慢了,四肢迟缓了,可是赵老头却总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就好像昨天刚在我家门口抽了袋烟。
现在,他一个劲儿呼唤着我一块儿走。我没有理他,因为他已经死了。他是被毒死的,或许是因为我,或许是因为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
2赵老头是个穷鬼,不过是个有骨气的穷鬼,从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倔得很。赵老头也喜欢抽烟,不过他抽不起,年轻的时候还好一些,自己能挣两个,买点烟叶,弄成烟丝,没事儿抽两口。
可是现在不行了,他老了,孩子们都成家立业,需要照顾自己的那一摊子。赵老头就去弄些萝卜缨子或者苦菜叶子,晒干了之后,搓成末末儿,倒在烟锅子里抽。
赵老头抽烟的时候,很舒坦,很痛快,就像我们年轻时候刚从自家娘们身上下来一样。我能够看到他那深紫色的嘴唇,在烟嘴上吮吸,就像羊羔子跪在母羊身子底下吮吸那长长的奶头。烟锅子里的烟丝随着赵老头的吮吸,从一星半点的几处暗火慢慢地连成了线,烧成了片,最后就像肆意妄为、无所不能的野火一样,烘燃了整个草原,毁灭了整座森林。
这时候赵老头仰起头,看着天,亮蓝色的烟气儿从他的热乎乎的肺里往上攀爬,跑过气管,绕过喉咙,这团自由的恶魔最后在他的嘴里和鼻子里一下子蹿出来。起初那股烟气儿的上升速度非常快,像底下细、上头粗的柱子;再然后变成了不规则的圆锥形,不断向四周扩散;最后在缓缓上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变得虚无缥缈,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
赵老头抽得舒服,我却看得不自在,过成那个穷屌样,还这般享受。
赵老头的烟杆是脆槐的,拿根烧红的铁条,往树心里一烙,再跟个鸡巴入洞似的一阵乱捅,就通了气儿,成了能出烟气儿的烟道。我那可是正儿八经地红铜烟杆,要是我有一天蹬腿了,村里这玩意儿就绝了种。
赵老头的烟嘴子是硬塑料的,其他人的不是石头的、白铁的,就是黄铜的,跟我那玉烟嘴没法比。
赵老头的烟锅子是陶瓷的,白铁的,再大不了就是铅的;我那可是正儿八经、黄澄澄的纯铜烟锅。
总而言之,赵老头抽烟的那套行头,跟我没法比。
赵老头嗜烟如命,但是家里穷,为了省下点烟的火柴,就把艾草编成了绳子,在脖子上绕了好些圈儿,那玩意儿烧得慢,好时候能撑一天。
赵老头虽然穷,但是逍遥自在,刚直不阿,性子还傲得很,活得就是万事不求人。
这些我看不上,跟我犯冲,我决定尿他一脸,浇浇他的傲气。
3二蛋子刚从他老丈人那里给我弄了些上好的烟叶,送过来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我端着个马扎子,穿着大厚棉袄,在家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美滋滋地抽着旱烟。
那天正好是赶集上庙的日子,我家就住在村子东头,凡事去赶集的人必定会走我家门前的那条路。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不断地跟我打招呼,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在那个年代,算得上高寿了;辈分又大,年轻的后生们不断地“爷爷好、老爷好”地喊着我。
我一一点头微笑,这世上的日子,如果这样悠悠地过下去该是多么好啊。
烟丝抽完了,我翻转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几下,那些黑白相间的烟灰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像冬日里的雪花,又像光束里飞扬的尘土,还像火化时跑掉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