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字一锤定音,我头也不回地推门而下,奔跑在无数汽车尾灯和漫天飘雪间。
原来并非我不喜欢,而是这些都很好很好,可我偏偏不配。
山上的雪积得更厚,出租车司机不愿开上去,我只好徒步上山顶。在寒风里蹒跚行走了半个多小时,到达山顶找了一圈却发现空无一人,恍然醒悟,季夜根本没来,她骗我,只想把我从秦时身边支开。
意识到这点,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扯着周边小树枝徐徐下山,却遇见秦时。
他开了车,四平八稳的越野,车灯在半道,打得山路通亮,与我眼底碎裂的晶莹交相辉映。他撑着车门,与初见时那般意气风发,好像夜晚海上的指明灯塔,令我当时就想打个滚到他面前,承认:“你说得对,世上哪个姑娘不喜欢你啊。”
可就当我想身体力行打个滚时,山顶上的大片岩石不堪大雪重负,比我更快地滚了下来。我只来得及听见一句由远及近的“小心!”再回过神,已经被压在山脚下。压住我的却不是岩石,是秦时。
6
我被冻得昏迷,最后印象是耳边的嘈杂声,似乎有许多人将我俩从冰雪加土堆里挖出来,有人抱着我,落下一滴比冰雪更凉的眼泪。
再醒过来,是在普通病房,季夜与何袅袅都在。她红着眼向我道歉,说只想逗弄我出气,并非真要我性命,季家人就是她幡然悔悟后通知去的。我拨开她,想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却迟迟不见,遂张开干裂的嘴。
“秦时怎么样了?”
我对着季夜的方向发问,他恨我,但他从不说谎,可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死一样沉默。
帮我承受了岩石的重量,秦时脊椎严重受伤,兴许这一生都得坐在轮椅上。我连滚带爬扑进他的病房,下午三点,雪后的阳光暖得令人想酣睡。他从窗前回过头,对我微微笑,我的眼泪轰然砸下。
“秦时,你真是太有心机了,想让我一辈子生活在内疚里,你做梦啊!”
他却笑说,我欠季夜的,我想方设法还了,可是他欠我一条命,还没有。
当年,我为了季夜与何袅袅比赛游泳,却发现岸边有少年不慎落水,只好一边叫人,一边换方向救人,结果输了比赛。我儿时救起的,正是秦时。那天刚下过雨,他偷偷溜到小镇想找父亲,不识路地又滑,落进水库。后来,我阴差阳错牵起他的手过马路,他却从我耳后那颗特殊的红色小痣,认出了我。
世事如棋,有些事早在多年前就落子无悔。像我注定要为了昔日愧疚为季夜舍生,秦时则为了救命之恩为我赴死。
在那天的病房阳光前,我恍惚听见命运招手的声音,于是鬼使神差靠近秦时,看着他那身雪白的病人服,衬着他如玉的面相,轻声对他说,杨过等了小龙女十六年,我想陪伴他六十年。
他一愣,脱口而出,“好啊。”连犹豫都未曾。
我惶恐,觉得他太轻率,有种我转过身他就会自己消失的诡觉,他却抚着我耳后的红色小痣:“林明月,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这叫留言痣,别人说的话,会记到下辈子。所以我不会骗你,因为我不想下辈子有人碰见我,劈头盖脸就叫一声骗子。”那张嘴真是残废了也不让别人好过的样子。
我破涕为笑,当即风风火火就冲到学校去请假,回来路上还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可进了病房却静悄悄,如入无人之境。
他还是骗了我。
秦时消失了,以我微薄的能力,遍寻不着。去季家,被保卫拦着,让季夜帮忙,他劝我放弃。乌漆麻黑的深夜里,面对我的歇斯底里,他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醒醒吧明月!那么自视甚高一个人,宁愿去死,也不会让你照顾他一辈子。”
我如遭雷击,像个酩酊的醉汉跌坐在季家门口,季夜居高临下看着我,表情动容,那曾经被我无原则捧在心口的少年,嘴唇翕动半晌,说:“明月,其实,那天我看你躺……”
我不动声色打断他,“谢谢。”
疏离而客气。
无论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是谁将我抱起,为我流下过一颗我曾奢望不止的眼泪,我都只能说谢谢。因为它的重量,比不上在我人生最难堪的时刻里,向我伸出来的那只手来得矜贵。
有的人是天才,如季夜,却在最美好的年纪,选择与自己的心意背道而驰。有的人是笨蛋,如我,却知这世上有种人,他的爱,是成全,尽管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谎言。
后来,我再没遇见过秦时。
我不知道他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生活,过得怎么样。但我每次过人行道,总恍惚绿灯亮起的前一秒,他就会出现在身旁。
我期待他有一天会真的出现,不管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也不管他届时会不会再牵我的手,我都要劈头盖脸骂他一声骗子,然后告诉他——
别人都是很好的,可我的余生,偏偏只够再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