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的公息第十三章1
窗下一出众身影坐得端正,修长玉手骨肉均匀,正捏着一杆狼毫,糟蹋纸。
纸实在是好纸,半熟宣,造纸的人伐下上好青竹,不知浸泡蒸煮漂洗过多少遍,在纸浆里撒过金粉香料,才成就一张纤薄坚韧的纸,透着香气,金光熠熠。
桌旁肃立的女子白衣似纸,乌发垂腰,低眉敛目有些哭笑不得,指着纸上蚯蚓爬过似的“一竖”,“秦公子,你这手怕是杀人时候都没这般抖过吧?”
戳到秦艽痛处,他登时冷脸,“闭嘴。”
说完屏声敛气,如临大敌,郑重在纸上又画下一道“横”,写得比“竖”还难看。
白芷不忍睹,更不忍他糟蹋纸,故而劝道:“要不算了吧。”
被窝里的公息第十三章
“细辛姑娘若是喜欢你,就不会嫌你字丑。”
秦艽:“……”阴沉着脸道:“金九这个长舌头。”
金九蹲在窗外墙根下抄着手,也不惧风雪侵骨,心里偷偷笑,仰头瞥见一只飞虫,眼睛一眯目光如炬,长舌一勾,飞虫立即卷入它嘴中。
金九惬意点点头,那人家舌头本来就是长嘛,公子有了喜欢的姑娘,到时候若是成亲,全城的人都得随份子,可不得叫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没毛病。
霸道城主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岂能听进旁人劝阻,白芷叹了口气,忍痛又拿出一叠自己收藏了许多年的上好宣纸,与秦艽道:“也罢,你慢慢写吧。”顿了顿,“‘秦艽’二字练得不错,但‘细辛’的‘辛’字最后悬针一笔,拖出笔锋才好看……”觑着秦艽脸色,“算我多言。”
这人,说好来学写字,还想翻脸就翻脸,脾气差成这样,怎么会有姑娘喜欢,真乃一奇迹也。
白芷一边腹诽,一边拿来了纸,来去不过一会儿工夫,见桌上多了颗润泽的白珠子,拿指尖一触即亮。
“烛龙之眼,”白芷吃惊,“给我的?”
秦艽在满纸并排的“秦艽”“细辛”中头也不抬,“嗯。”
传闻烛龙身长千里,住在极北酷寒之地,精魄藏在眼睛里,睁眼为昼,闭目为夜,所以极北方才有无尽的白昼和长夜。
白芷心里一阵感动,她怕水怕火,不敢像寻常人那样夜里点烛火照明,有了烛龙眼珠,方便不少。
“不过是教公子写几个字,废几张纸,公子这谢礼委实厚重了些,”白芷欣喜地抽一张纸,在手中折叠巧弄,不多时手中多了个精致的白玉盒子,一点看不出是纸叠出来的,她小心翼翼将珠子收了进去。
转身走向内室,忽听秦艽道:“仍旧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吗?”
白芷步子一顿,摇摇头。
她只知道自己是一张纸,自从有了意识,便日夜于一座孤坟前徘徊,不知坟茔葬的是谁。
后来被巡逻的夜游神捡到,送给了秦艽。
她能窥前程,卜生死,却不知自己源于何处,在成为一张纸前,是草是树。
果真浑噩如白纸。
一个没有自己过去的人其实很可怜,不知过去,也就失了前路的方向。
2
窗外狂风席卷,雪片如棉絮,一时大得迷人眼。
这样的天气,某只蛾子怕是不会来了。
秦艽顿时感到无聊,非常无聊。
他唤:“金九。”
金九应声出现,似乎早有准备,从嘴里掏出一个小盒,带着涎水,拉丝儿。
秦艽洁癖发作,挥手,满屋子纸飞起来糊了小盒连带金九一脸,“擦干净,变个人身是不是能累死你。”
察觉到秦艽心情不好,金九二话不敢说,连忙将墨盒擦擦擦,省得过会儿白芷问起来惹秦艽厌烦,将功补过主动对白芷解释道:“这是怀梦草的汁液,凡人若是带着这草入梦,可梦见生平最想见的人或景象,妖灵拿在手,可以回溯前尘。”
说完,迅速功成身退,不留尘与土。
慢了怕挨劈。
秦艽慢吞吞将墨盒旋开,但见里头一汪碧绿泓水,晶莹剔透。
白芷眼中闪着悸动的光,“公子……公子为何肯帮我?”
秦艽面无表情,“因为我闲。”
白芷:“……”悸动的光无影无踪。
她无言转个身,原地消失不见,秦艽桌前多了张与众不同的纸。
比宣纸厚,比皮纸柔韧,比绢布细腻,纸中极品。
秦艽提笔,伸进怀梦草汁中舐了舐笔尖,在纸上写:白芷,过往。
写完字迹便晕染开来,直至没入纸张无迹可寻,纯白纸上薄雾横生,绿柳抽了新芽,桃花吐芬,股股暖香弥漫屋子,屋外仍旧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里却是春意盎然跃然纸上。
秦艽伸手,拨开繁花雾柳,一角金色飞檐若隐若现。
檐下朱红镶金的大门又厚又重。
秦艽默默端详一阵纸中情形,极其难得地不好意思了一下,“呀,纸铺反了。”
被窝里的公息第十三章3
白芷冲出混沌,推开一扇厚重的朱红镶金大门。
内里是一处空旷的大殿,静得只闻滴漏声一点一滴轻响。
瑞脑消金兽,奢靡香料燃烧的气息。
四面高墙,密密麻麻的画卷,卷中女子或坐或卧,无一不长着跟她一样的脸,全都是她。
落款处写着:吾妻白芷。
她在墙角一面铜镜中看到自己,发现自己只是一团雾气,连忙依照画像中人幻化回来。
转过巨大的兽炉,微风轻拂鲛纱帐,尊贵的大床上,黄面锦被下绰绰一道人影看不真切。
唯有一只手,干瘪枯瘦,长着老迈人类才会有的斑点,无力地垂在帐外。
那种心悸的感觉又回来了,白芷有片刻恍惚,倏然手下一抖,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那只手。
坚硬,凉薄,死气沉沉。
苍老的声音从帐子中传来,“寡人不需要御医了。”
帐子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莫名熟悉的脸,老人睁开浑浊的眼,不经意一瞥,募然睁大。
白芷手底下那只手不可抑止抖得更加剧烈,反手将白芷死死握住,“白芷……你是白芷,你……你回来了。”
正当中的房梁上,蟠龙奄奄一息挂在他头顶,昭示着老人的身份,也预示着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这个帝王活不长了。
他像是把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全用在了这只手上,枯萎的皮肤下青筋暴起,抓得白芷生疼。
“我不走,你松一松,”白芷扶住老人,防止他用力过猛跌下床,看着他神色,不禁出口安抚道:“乖。”
老人浑身一颤,怔怔望着她,哑然半晌,不知说什么好,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你回来了,寡人一定在做梦。”
“就当是在做梦吧,可是您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以前认识我吗?”
老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竟忘了寡人,忘了寡人,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就算是在梦里,你也不该忘了寡人,阿姐,你是在报复寡人吗?”
“阿姐?”白芷更加茫然,“我原来是凡人吗?我竟有家人,有弟弟吗?”
老人点点头,端详着她,看不够似的,微微笑道:“阿姐,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美丽,我也快死啦,你是来带阿蛮走的吗?带我走吧阿姐,这几十年来,阿蛮太孤单了,阿姐走后,无人再敢唤阿蛮的名字,他们只会唤阿蛮王上。”
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来,这是凡人的回光返照。
“阿姐死后,寡人不许阿姐以公主的身份下葬,你不是长公主,你是吾妻,是我阿姐,生前不能跟寡人在一起,死后要跟寡人合葬。”
他仍旧紧紧抓着白芷的手,“你从前总不信寡人喜欢你,说寡人不过是一时兴起图新鲜,现在寡人可以光明正大告诉阿姐了,”他带着她的手缓缓贴紧自己的胸口,“你在寡人这里住了一辈子。”
薄弱的心跳,孱弱无声。
她却无端流了泪。
“阿姐从前说要寻回记忆,如今寻回来了吗?”
白芷摇摇头。
“没关系,寡人都帮你记得。”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拽着她下床,来到四面都是画卷的墙,一张一张指给她看,“阿姐你看,这是你,这也是你……”
他几近疯魔,将画卷撕扯下来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团虚幻的美梦,紧紧抱着,喃喃道:“阿姐,此生是阿蛮对不起你,九泉之下我愿意来陪你。可是你说话不算话,你从前分明说,将来有一日阿蛮要是做错了事,你便来亲手杀了我的……”
白芷伸出手,想扶住缓缓倒下的老人,虚空却犹如从中撕开的纸张,转瞬换了场景。
4
还是在这间寝宫,画卷铺满桌,有几张已经成像,更多的是空白。
风吹进门扉,吹动桌上一卷画轴滚落在地,展开来,笔墨尚未干透。
吾妻白芷。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暮雨潇潇,有人在角落唱曲子,在空旷的殿里显得格外幽曳。
帐前两盏四象莲花灯尽情烧,倒映出撒花帐里两个交叠的人影。
细细的呻吟从中隐隐渗落,未及消弭,一只苍白的手从帐子里伸出来,打翻了床头那只褐釉香炉,香灰迸了一地。
另一只宽大的手将那只小手抓了回去,女子娇呼,“王上……”
“叫我阿蛮。”这个声音比老人年轻很多,低沉喑哑。
女子不敢不从,语气里带了一点玩味,自有风情万种在其中,她拖长声音唤道:“阿蛮~~”
盖过殿外潾潾雨声。
白芷躲在帐后,脸跟着烧了起来,没想到一来就撞上这种事,转过身不知如何自处。
始料未及,女子的尾音戛然而止,先前抚摸她身体的那只手捏住她纤细的脖颈,迫使她抬头。
女子挣扎,乱了软帐,露出帝王的一双眼睛,殷红嗜血,“长得再像她又如何,你不是她。”
女子很快没了声音,那只扼在她喉咙的手颤抖着撤下来,癫狂呓语,“你不是她……不是她……”
墙角唱歌的妓人吓得伏地,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这只猛兽。
过了很久,他疲倦地挥挥手,“继续唱。”
妓人颤颤巍巍缩回角落,歌声重新四起。
接近中年的帝王便在这歌声里,将自己裹进被子,连同女子未及冷却的尸体,紧紧抱住,埋在她颈间,湿了眼眶。
他声音低到极点,低到唯有白芷听得见,他道:“阿姐,阿蛮如今做了这么多的错事,你怎么还不来亲手了结我,是不是阿蛮错得还不够多。”
他坐拥万里江山,却无助得像个被人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拼命汲取女子身上最后一点温暖。
忽然他抬起头,看向帐外,甫一对上他的眼睛,白芷心慌得厉害。
他却没能看见她,只一味自言自语,“或者你从未离开,此刻就在某处看着寡人,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露面,哪怕露一面也好,跟寡人说说话。”
话音落,抽出床头的剑,雪亮的剑光刺破了深沉的夜,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被削掉了一只臂膀,残喘向门外爬着呼救,拖出长长的血痕,被阿蛮冲上来一剑刺穿。
“住手!够了!不要再杀人了!”白芷从帐后抢出,直扑到他面前。
他的眼睛蒙了一层血红的阴翳,他已看不见她,看不见所有人。
他的眼中只剩了杀伐与暴戾,径直走过白芷。
屋子里的所有人,无一幸免。
血蜿蜒一地。
只有放置画卷的地方洁白。
门“吱呀”一声推开,身披凤袍的女子走进来,带来了门外潮湿雨气。
她好似对遍地横尸的情形已经司空见惯,指挥侍卫拖走尸体,然后踏过卷轴,走到帝王身边,捧住微隆的小腹蹲下来,耐心温柔地道:“王上,地上凉,我们起来好不好?”
阿蛮对她视而不见,只看着被她踩上泥印的画,轻声道:“你把寡人的画弄脏了。”语调和缓,似是怕惊动了什么人。
女子一下怒了,又将画狠狠踩了几脚,“王上你看清楚,臣妾才是你的妻!进了宗祠封了册的人是我,不是这个女人!”
“是啊,”帝王冷笑道,“你嫁的是大秦,不是寡人。”
“那又如何,”女子也笑了,“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可无论是谁,都不会是这个女人。”
“因为她是你的亲姐姐,你和她在一起,是罔顾天伦,是违逆天道,不仅要背负千古骂名万民唾弃,还要遭受天打雷劈,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一柄利刃穿腹而过,女子瞪大眼睛,向后倒了下去,手还维持在护着小腹的姿势。
而帝王轻轻笑了起来,“下地狱是吗?那你先下去试试好了。”
目睹这一切的白芷几近崩溃,她站在原地,无能为力,只能看着。
绝望地唤一声:“阿蛮。”
帝王手中染血的剑落地,募然回首,眼中血红终于褪去,重新映上她的影子。
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左右环顾,局促地搓着手,迫不及待要把手上血腥洗净,可是越搓越多。
他无措,道:“阿姐……”
手未能触及白芷衣袖,周围幻影如画纸皱折撕裂。
光影刹那,似乎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白芷全都想起来了。
被窝里的公息第十三章5
不大的屋子里滴水成冰,秦艽搓搓手,在白纸上画了个圈,指引着白雾凝成的女子从纸上走出来。
白芷的脸上已没有了初时的愉悦无忧。
秦艽问:“都想起来了?”
她点头。
“你只承了凡人一分魂魄,记忆始终不全,想起一点,便赶紧写在纸上让我帮你记着,渐渐拼凑出他的一生。打那以后几乎每隔一年,你都要求我帮你回去一次,将他的一生从头到尾经历一遍,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亲手杀了他,何苦呢?”
秦艽很少这么语重心长,“既然不舍,何必每次都自己动手。”
“因为我毕竟还算是他的姐姐。”白芷苦笑道。
“承认喜欢他就那么难吗?”
“公子你……”白芷语结。
“我怎么了?我最恨那些条条框框的所谓规矩,定了就得遵守吗?”秦艽讥诮道,“什么罔顾天伦违逆天道,那个女人说了你就信?你又不是他真的姐姐。”
秦艽不耐烦挥挥手,站起来拢紧狐裘,“走了。”
“公子等等,”白芷拦住他,看着桌上纸张,“我还想再回去一次。”
“没完了还。”秦艽怒道,看起来很想把纸撕了。
天天都是这么些个破事,真是够够的了。
白芷觑着他脸色,小心道:“这次,我想回去他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