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苞米收镰没几天的时候,邻居林奶奶就不行了,她硬憋着一口气,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呼隆隆”的喘息。那喘息好似命悬一线,却又如蚕丝般坚韧,总是断不了。一旁的儿子看着老母亲难受,就问她还有什么念想儿,可林奶奶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隐约只听见一个字“划,划……划……,便再没了声响。
1林奶奶八十有六,算得上村子里的老寿星。她为人和善可亲,粗布衫子罩着微弯的脊梁,一双小脚走起来竟像飞起一般,身子硬朗得很。也就是这两年不再捣鼓地里的活计,若是儿子狠命拦着,林奶奶还能伺候二亩好地。
闲来无事的时候,林奶奶就会顺着那条平阔的土路到田里去。
苞米已然蹿了高个儿,直没过了她的胸脯。绿油油的叶子又细又长,极匀称地插在笔直的秸秆上,风一吹过来,倒像是一个个小娇娘在那里拿着绸子乱舞。秸秆中段往上,正放着花线,柔柔的,嫩嫩的,滑溜溜的,紫红色的如丝线一般垂了下来。
过不多久,一个个胖乎乎的苞米棒子就会探出头来。
一时间,林奶奶竟看得痴了,仿佛还听见“噼里啪啦”似的庄稼拔节的声音。
醒过来,林奶奶叹了口气,她始终在担心着自己的小孙子。这小孙子哪里都好,白白净净,尤其是那一双眸子就像芦苇荡底下泛着青光的涟漪,惹人怜爱。可这小子唯有一样让她操碎了心,那就是隔三差五地生病,还爱发烧。
小孙子若是能像着地里壮实的苞米一样,那该多好,林奶奶禁不住想。
林奶奶拨开苞米叶子,在田里弯着腰,蛇一般地踽踽前行。这庄稼真是好啊!叶子你堆我叠,密不透风,使劲呼着白白的水汽,垄里热得好似进了村头的大棚,林奶奶的几绺头发被汗水打湿,趴在额头上,黏糊糊的。
往前再走几步,她停了下来。这里的庄稼稀疏了,也不似之前的那般炎热,几处凸起的坟头,好像一个个土包子放在那里。
林奶奶一点也不忌讳,盘腿坐下,对着最前面的坟头唠嗑,这里面埋着她那早就过世的老头儿。其实没什么的,林奶奶想,人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住进这个土窝窝里。老头先走一步只不过是提前去捣鼓那里的屋子,他等她,她也一定会去找他。
昨晚,林奶奶又梦见老头儿了。
梦里,老头儿说想她,也想孙子。林奶奶兴奋地跟他拉呱,两个人一起哄着小孙子,仿佛还是活着一般。可当老头儿要抱孙子的时候,林奶奶死活不让他抱,两个人骂骂咧咧地吵起来。吵到最厉害的时候,林奶奶就醒了,才恍然大悟道老头儿已死去多年。
林奶奶迷信,就觉得孙子生病是老头儿在土里不安生,捉弄得孩子老不好。
“老头儿,你别急,没几年,我就去找你,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再等等。”林奶奶和颜悦色,好像在哄孩子。
“老头儿,我在这里挺好,你放心。你在那边也好好的,拾掇拾掇咱们的屋子,我好去住。”林奶奶柔声慢语,似乎在亲切嘱咐。
“老头儿,你可不能再到梦里来吓孙子了。他身子弱,你要是再敢来,我就过来扒你坟头,听见没?”林奶奶声严厉色,一如从前起纷争的时候。
说完这些,林奶奶又唠了几句,起身,拍打下屁股上的尘土,那土蹿进阳光里,簌簌地上下飞扬。
她开始往回走,走出田的时候,苞米叶子划在脸上,划在手上,有些刺疼。到底是庄稼人,皮糙肉厚,好似挠痒痒,林奶奶懒得理。
2林奶奶往回走,还是那条路,走了几十年,就连道边的每一块石子儿都认得。
快到村边的时候,林奶奶慢了下来。她看到村口大槐树下的磨盘上坐着几个小媳妇儿,跟喜鹊林子里开会似的在那里聒噪。林奶奶是个开朗的人,喜欢凑热闹,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往人前跑。这次也不例外,她故意轻悄悄地走过去,顺道儿听听她们在讲什么。
天色已晚,池塘里的水面在夕阳余晖下好似洒了满满的金子,就连那脚下的石头也变得滚烫起来。老槐树高大阴翳,庞大的树冠好似一把擎天巨伞,直遮了半个村子,那影子被拉得老长,刚好罩着瘦瘦的林奶奶,若非看得极仔细,还真是发现不了她。
“要说咱村里的老寿星那还得说人家林奶奶,快九十的人了,那精神头儿,高高的。”一个小媳妇儿伸直了脖子,像极了院子里的大白鹅。
“这还真是,瞧人家林奶奶身子壮的,说不定还能活到一百呢!”另一个小媳妇儿兴高采烈地呱呱叫。
林奶奶听了之后,心情愈发好了起来,不由地感慨道,现在这个社会真好啊,能活这么大年纪。
“老的也不是活得越长越好,命太硬,对子孙不好!”又一个小媳妇儿在那里插嘴,如同一架机关枪,语速飞快。
林奶奶气鼓鼓地刚想上前,只听她们又说话了。
“瞎说!”另外两个小媳妇儿反驳她。
“别不服气,你看林奶奶家的蛋儿。这孩子自打生下来就老往医院跑,身子骨儿弱得一阵风都能刮走。俺婆婆说,这就是老人活得岁数太长,克子孙啊。”“机关枪”又突突地发话了。
“还真有些道道儿。今天下午我看见林奶奶去南边地里了,多半是求祖宗保佑了。这人活得岁数太大了,也没意思,啥都干不了,净吃闲饭,还得让人伺候。”“大白鹅”有些赞同,就连旁边的小媳妇儿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