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毕岸:双跳脱

2018-12-30 10:23:41

传奇

楔子

湿冷晦暗的天际,一点烛光忽现,而后柔柔融入铺天盖地的晦暗中,这晦暗以烛光为中心,慢慢染上了一层金色,温暖而柔和。

白衣的女子纤纤素手持着银烛台,莲步轻移,缓缓自晦暗深处走出,她微抬螓首,眉目如画,温婉而笑:“鹿郎……”

1.焚香

“竹夕……”年轻的帝王自睡梦中惊醒,幽幽叹息,披衣而起,玄色织锦直裾优雅地飘过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带起帝王无尽的思绪。

“竹夕……”商鹿又是轻轻一叹,站在树影斑驳的轩窗前,出神地望着手中团锦结扣住的羊脂玉佩,幽深黑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如水的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分明的棱角,也中和了清冷的气质。

“陛下,仙师到了,您看……”宦官内侍的首领宦者令何勤跪在殿外轻声请示。

“宣。”只一瞬间,商鹿就收起了伤感,整了整玄衣,容色淡淡地下令。

建章宫外的阁道上,一袭白影不紧不慢走来,穿过璧门,绕过太液池,最后登上层层玉阶,停驻在鸣鸾殿的门口。清丽可人的少女笑盈盈地望向黑底红绘云纹书案后的商鹿,檀口轻启,脆生生地唤道:“陛下。”

一声“陛下”惊醒了微有些愣神的商鹿,他抬眸望去,她终究不是她。他的她穿着的是一身细纱白裙,而眼前的女孩子虽然也是一身白色,却是开襟及踝羽衣。竹夕眼如秋水,眉似远山,唇边总是带着微微淡笑,而非眼前女子杏眼柳眉,一脸娇憨可人的明媚笑容。

愣了愣,商鹿才叹息着颔首道:“你,进来吧。”

“是。”女孩子微提羽衣下的素色裙裾,举步迈过高高的门槛,俏生生地立在商鹿面前,眉眼弯弯,歪头笑道,“陛下,我可以坐么?”

商鹿无奈地点点头,心中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自从竹夕去世后,他就频频失眠多梦,梦里梦外都是与竹夕的点点滴滴……为此,他曾秘密找过一些自称可沟通阴阳的方术之士,然而却无一人能够帮他召回竹夕的魂魄,甚至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受整夜相思失眠的苦楚。

看看少女略带稚嫩的面容,他以手扶额,叹息:“你多大了?”

“十六,嗯,四个月后十七。”女孩子乖巧地坐下,巧笑倩兮。

“你回去吧。”商鹿沉默了一下,实在不想拿如此可人的女孩子发泄被骗的愤怒。

“陛下不相信菀笙?”菀笙嘴角噙了自信的笑,忽然双手一合,再打开时,一朵水色芙蓉自掌心缓缓升起,最后飘摇在大殿的上空,在十二盏八方玉翅贴金箔宫灯的照耀下,璀璨而纯净。

“雕虫小技。”商鹿嗤笑一声,脸色却缓和了许多。

“本来就是最简单的东西。”菀笙不以为意,反而认同地点头,嘻嘻笑道,“不知陛下想招何人之魂?”

“你不如自己猜猜?”商鹿忽起了促狭心思,懒洋洋地笑道,“你不是自称仙师么?”

菀笙笑了笑,闭目沉思,良久,徐徐吐出一段尘封在故去时光的轶事:“陛下要招的当是洱海之畔,一名叫做竹夕的女子之魂。天策九年春,还是太子的陛下于洱海施浪诏路遇一名白衣女子,一见倾心,而后迅速坠入爱河。三月后,天策帝次子,也就是陛下的二弟派遣杀手入施浪诏,女子为陛下而死。传闻陛下登基后,曾追封一名百夷女子为夫人,当是这名叫做竹夕的女子罢。”

商鹿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这段轶事并不算秘密,有心的话,自然可以查到。”

菀笙有些无奈,低头思忖了一下,抖手拈出一枚团锦结扣住的羊脂白玉,水葱似的玉指捏着丝扣递向商鹿,淡然道:“救陛下的女子,乃是菀笙的师姐。”

商鹿危险地眯了眼睛,暗自思量这女孩子究竟在自己身上下了多少功夫。

微凉的夜风穿过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呼啦啦吹进殿门大敞的鸣鸾殿,吹开了素白帷幔的束带,带起一殿飘摇。

菀笙看着商鹿,笑得无邪,脆生生地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商鹿微微颔首,眸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这是当年我送给竹夕的。”

菀笙咭儿一笑,以手掩唇,杏目横睇,奚落道:“陛下可真够懒的,《诗经》里的句子就能哄得我那满腹华章的师姐死心塌地。”

商鹿嘴角微扬,显然极是得意。

菀笙见终于取得他信任,略略松了口气,似笑非笑道:“陛下,咱们可以开始了吧?”

商鹿挑了挑英气的眉,嘴角含了挑衅的笑,似乎很是怀疑少女的本事。

菀笙立马不干了,大发娇嗔:“师姐夫!若非我那倒霉的师姐不放心你,妹妹我能从洱海千里迢迢跑到长安么?”

“那你就试试吧。”商鹿唏嘘一叹,无可无不可地应允。

菀笙气哼哼地一拍手,悬挂帷幔的金钩倏忽转向,十二重纱幔飘摇洒落,遮住了殿外的星月,整个大殿在朦胧烛光的照耀下更添神秘。

女孩子得意一笑,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闪着荧光的蝴蝶应声轻盈地自宫灯中飞出,在层层帷幔中穿花拂柳,飞飞停停,时聚时散,引人遐思。

商鹿托腮看着她动作,不置可否,但眉宇间分明写着无聊。

菀笙也不气馁,羽衣轻拢,再打开时,书案上已出现了成套的熏香器皿。素手调香,玉指拈香,女孩子将细碎的香粉塞进一个个梅花模具里,小心地压实,神情专注而恬淡,赤色透明的璎珞自鬓间金步摇上垂落,在烛光中反射着金红两色光晕,更衬得女孩子肤如凝脂,面似桃花。

“你在做什么?”商鹿略抬了抬眼皮,有些好奇地问。

“打香篆啊!”菀笙很自然地回答,而后,将一个模子里的香末倒在手心里,笑嘻嘻地向商鹿张开手,给他看那枚五瓣梅花形的香篆,“你闻闻,很香的。”

商鹿看着那只白生生的小手,笑了笑,配合地低头嗅了嗅,颔首道:“香味很淡,很雅致。”

“是吧。”菀笙笑容中有些诡秘,而手上动作却不慢,悠悠然地将香篆投入鎏金兽首纹花鸟铜炉中,然后如行云流水般合上炉盖,似笑非笑地看向商鹿。

商鹿忽然感觉眼皮有些沉重,眼前明明灭灭,恍恍惚惚,女孩子的笑容倏忽无邪,倏忽诡异,慢慢地,大殿似乎升起了一团白雾,他再也看不清周围……

“叮铛!”商鹿手中的白玉杯滴溜溜滚落书案,在木质地板上悠悠翻转,杯中透明酒液倾洒而出,带起一阵浓醇酒香,与淡雅的熏香慢慢混合一处,浓烈而醉人……

2.招魂

夜风吹散迷雾,白衣素雅的女子袅袅婷婷自殿外而来,窈窕的身影映在素白帷幔上,真一个婀娜多姿,如仙如画。

纤纤素手挑开帷幔,竹夕看着商鹿,笑得温婉,朱唇微启,她轻声唤道:“鹿郎……”

商鹿撑着额头坐起身来,直愣愣看着眼前的美人儿,活色生香,人影摇曳,是真人回来了?

曾经竹夕倒在自己怀里,白色裙裾开遍殷红血花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而眼前的人儿又分明不是鬼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商鹿看着笑语盈盈的竹夕,呆呆地喃喃着:“竹夕,竹夕……”

“鹿郎,我回来了。”竹夕螓首微偏,莲步轻移,素手抚上商鹿的面颊,玉指细细描绘着他英挺的眉峰,痴痴相望,竟无语凝噎。

“竹夕……”商鹿一把将白衣女子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她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又有何分别?只要她是她,是她的竹夕,音容笑貌宛如昨日,性情举止丝毫未变,这就够了。哪怕只是个替身,此生,他也认了!

商鹿拉着竹夕步出殿门,看着朗朗星空,浩浩山河,意气风发,血液沸腾,胸腔像要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撑爆!

君王已经下了决心,底下人也只有奉承,唯一的阻碍就是辅国大臣提出的几声异议,但也被他尽数无视。

争什么呢?他俩的幸福,为何要被他人指手画脚?

百夷人又如何?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百夷人不一样是我大商的子民?

商鹿与竹夕的婚礼很是盛大,长安内外家家贴喜,户户挂红;建章宫亦是软红十丈,旌旗飘摇,喧闹的乐声直冲九霄,欢乐的氛围持续了许久许久……

菀笙看着建章前殿执手相看的新人,看着新娘嫣红曲裾,笑靥如花,看着新郎玄色直裾,脉脉温情,半晌,才喃喃低语:“师姐,这就是你要的幸福么?这才是你的愿望吧?”

又是一枚香篆点燃,香雾转浓,时光如水面破碎,缓缓推进。

商鹿与竹夕成亲三载,一直柔情恍如初见,大商君主夜夜宿在竹夫人的桃夭殿早已不是稀奇,而竹夫人迟迟不孕也非秘密。

这三年,为着外界的反对之声,商鹿精简了后宫,又大肆封赏了六诏,而孕育竹夕的施浪诏更是免税赋十载,成为六诏之首。

他一直小心维护着他们的婚姻,一直注意着外界的声音,他相信他能够保护好他的竹夕,可是,这一次,他犹豫了。

早朝时,丞相言道:“国不可无后,更不可无储,竹夫人宠幸过盛,有碍社稷。”

商鹿看着殿外明媚的阳光,却感觉浑身不舒服,他想,他是为了他们的今后,只此一次就好。

外族人不得为后,竹夕从一开始就被断了登上凤位的可能,商鹿自然不会再去找不痛快,只是遴选了十多位秀女,作为传承工具。

桃夭殿中,商鹿执着竹夕的手,在漠漠轻烟中含笑耳语:“夕儿,相信我。只此一次,等有了孩子,我们把他过继到你的膝下,就再也不必担心外界的闲言碎语了。”

菀笙听到竹夕干涩地应声“好”,她看到师姐伏在商鹿肩头,神情哀伤而自责。

第三枚香篆点燃,清幽的香气转为浓郁,空中弥漫的香雾遮住了竹夕哀伤的面容。

又一年岁月悄悄流逝,宫中已多了三个婴儿,竹夕选了一个养在桃夭殿,每日裁衣绣花,调羹喂食,开始慢慢学习如何抚养婴孩。

也正是在这一年末,竹夕出现了妊娠症状,只养了一个月的孩子又被送了回去,阖宫上下开始伺候竹夕待产。

只是,竹夕看着殿外纷飞的大雪,神情转为忧虑,那些秀女,终究还是留下了。

慢慢抚着尚还平坦的小腹,竹夕安慰自己般地开始幻想孩子出世后的幸福生活。

殿外琼花碎玉,殿中温暖如春,下朝后的商鹿搂着竹夕,轻声叹道:“夕儿,我们永远在一起。”

菀笙看到师姐伏在商鹿的胸口,削肩微颤,听到她哽咽着应声:“好。”

第四枚香篆缓缓飘出香雾,香炉四周香味浓郁得熏人欲醉,空气也转为半透明。

八月份的时候,竹夕早产了,原因是听到了立后的传言。

刚刚清理过的产房内,商鹿拥着竹夕,温声哄劝:“好啦好啦,不难受了。我是一国之君,不能不考虑帝国的稳定。这些年因为立后问题,朝中多有非议,现在戎狄又南下犯我边境,还需多加倚重老臣,不是任性的时候啊……”那一夜,桃夭殿彻夜长亮,当事人一夜未眠。

次年开春,宫里又来了几位嫔妃,而凤位也终于不再空悬。许老将军的孙女许行月凭着显赫的家世,过人的才智以及倾城的美貌,毫无意外地成了一国之母,而商鹿为了平衡内外,不得不开始在桃夭殿之外的宫殿流连更多的时辰。

有了孩子的竹夕也开始将心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商鹿,一半给了孩子,再也无法一心一意地去爱曾经的唯一了。

再后来,聚少离多成了两人之间的常事,而两人之间的隔阂日益加深,能交谈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菀笙分明感觉到,建章宫越来越热闹,而师姐却越来越寂寞。如果不是还有孩子牵绊,只怕两人的婚姻也到了尽头。

添香的手顿了一下,菀笙不忍地看着桃夭殿外盼夫归来的师姐,终究还是慢慢点燃了第五枚香篆。

浓郁的香味熏得菀笙头疼,而眼前早已是白蒙蒙一片,甚至连咫尺之外的事物都看不分明。

两人成亲十年后,首次爆发了大规模的争吵,起因则是立储。

去岁,南方叛乱,许老将军率兵平乱时误杀数名施浪诏平民,当时出于大局考虑,商鹿没有追究,只是淡淡警告了许老将军。

而竹夕也自知女子无法干政,哭了一场,自己每日在殿中焚香祝祷超度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后,许老将军班师回朝,宴席上话里话外都提到了皇后诞下的龙子,而早已不满竹夕专宠的诸位嫔妃娘家人也趁机请立太子。

商鹿迫于无奈,再加上他也知道流有百夷人血统的孩子无法继位,也就顺势应下了。

但是,刚刚失去数名族人的竹夕闻讯却是不依,当晚就在桃夭殿中控诉商鹿的背叛:“我不在乎我的孩子能不能继承皇位,但是你起码要事先告知我一声,让我知道我的家今后要由谁来主持。后宫那么多子女,那么多身世显赫的妃嫔,你为什么偏偏立那个女人的孩子为太子?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女人的爷爷刚刚杀了我的族人?你难道不知道失去族人的滋味是什么?你怎么可以如此功利?”

“朕功利?”商鹿借着酒劲,也冷脸怒斥,“别人都没有意见,怎么就你有意见?朕那么多嫔妃,这么多年也只独宠你一人,我们的孩子将来也会得到大商最肥美的封地,朕给你的难道还不够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竹夕面前一直自称“我”的商鹿,口中开始跳出“朕”的读音。是皇后的孩子诞生之后,是竹夕的笑靥渐少后,亦或只是曾经深爱的女子眼中不再只有鹿郎一人后?菀笙记不得了,总之两人越来越不像曾经的恋人,却越来越像走入迷茫的夫妻。

竹夕哭得梨花带雨,眼角鱼纹尾愈发得深刻,她低声啜泣:“你说过,我是你的妻,是唯一有资格站在你身侧的人。现在这种情况算什么?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那一夜,年逾三旬的帝王拂袖离去,半个月内都没有再踏足其中。而半个月后,竹夕拒绝了召唤,只是坐在桃夭殿中,抱着幼子,一遍遍地讲述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

菀笙叹了口气,江山与美人,总要有所取舍的,显然,商鹿选择了江山。又蹙眉想了想,菀笙恍惚意识到,即便没有江山的阻碍,他们之间终究只是殊途。商鹿是帝王,早已习惯了他人的奉献与牺牲,而师姐所追求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茶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终究不适合商鹿。

而他们最初殷殷期盼的孩子,在商鹿没有及时转变角色的情况下,终究变为了两人之间的阻碍。

菀笙心不在焉地摆好最后一枚香篆,屏住呼吸,看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杏眼中缓缓流下了一滴晶莹。

四年后,大商竹夫人郁郁而终,临终前要求回归施浪诏。

直到此时,商鹿才惊觉,自己依然爱着竹夕,但是曾经的炽烈浓情如今只是薄薄的一层怅惘……

菀笙叹口气,俯身吹熄了香篆,挥散了浓郁如蚕茧的香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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