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要不然再试试？”正在敷面膜的妻子突然说的一句话，让他背后发凉。
“不了吧，我今天已经快累死了，今天上课的时候居然还睡着了，幸亏主任没来巡逻……”吃了晚饭后，他变得更累，好像连翻书页的力气都没了。
“我是想让爸开心一点，我们年纪也不轻了，他一直挂念着我们。”
“挂念我们干什么，这不是又刚生了一个……”他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太和善，赶紧住了嘴。
“对啊，我妹她是最小的，她都有孩子了，我们……”
“说起来你们家也真够怪的，这同辈之间岁数也差太大了吧？你大哥家儿子比你小妹小几岁来着？”
“好像六七岁吧……”
“可真不得了。”他不无嘲讽地说完，叹了口气。
“我爸妈他们结婚早啊，二十左右就有我大哥了，接着就这么五六年一个五六年一个的……哎，我可不想像我妈生小妹那样，我看得清清楚楚，大龄产妇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我们当初都以为只能保一个了。”
“哎，你别说了。”他放下看一半的书，站起来捶了捶腰，妻子已经把面膜取了下来，随手堆在桌子上，坐在一边垂头丧气。他也有点心软了，走到妻子面前蹲下。
“那你说说，你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还是只是为了你爸爸？”
“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像在哄学生一样。”她一边抱怨着一边认真思考起来，她想到20多年前，大外甥刚出生，那时自己好像还没10岁，看着躺在婴儿床里的小东西，觉得他长得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这种感觉两个月前又出现了一次，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外甥女，像只干瘪的猴子一样躺在婴儿床里，而大外甥经过20多年已经进化成了一个大小伙，再过个20多年，这只猴子也会进化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吧，到头来停在原地一直没动的似乎只有她自己。
“你会帮我照顾他吗？”他被妻子突然的问话搞得措手不及。
“我？我当然会照顾他，我是孩子爸爸啊。”
“你妹夫也是这么说的，结果……”
“我向你保证！”他站了起来，双手激动地握拳，还在微微发抖。
她微微一笑，站起来伸出双手环抱住他。“其实我觉得，就算我真的怀孕了，爸爸他也未必等得到。”
“他病得很重吗？”他把双手搭在妻子肩膀上，轻轻揉了揉。她没有回答，而是在他胸口蹭了蹭脸。
“我不是想逃避，我是觉得，爸不是那种会限制子女人生的人，就算我们一辈子不要孩子，他也不会说什么。你第一次带我见他的那天，你和妈出去买东西，家里就剩我和他两个人。他知道我在学校里教英语，就从床底下掏出一把吉他来，说他来伴奏，要我唱首披头士的《Yesterday》，我没听过唱不出来，他就自弹自唱，一连唱了两三首。”
她惊讶地把脸抬起来。“还有这种事？”
“当时我就想，这么有趣的爸爸，他的女儿一定更有趣。”
“那我让你失望了吗？”
“目前还没有。”他把手从妻子肩膀上拿开，做了个伸展运动，“反正明天是周末，我觉得今晚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他走到柜子边上，拿出两个高脚杯。“要不要先喝一杯，制造一点气氛？”
她笑了一下，向他走去，同时问：“我爸当时还唱了什么？”
“嗯，我记得有首《FixingAHole》，还有……”他正忙着回忆，突然被什么堵住了嘴。
23：30
作为长子，他陪在父亲身边的时间最长。父亲年轻时经常边弹吉他边给他唱披头士的歌，唱《FixingAHole》，唱《Yesterday》，唱《ADayInTheLife》，唱《WhenI’mSixtyFour》。唱《WhenI’mSixtyFour》时，父亲好像还没有34岁，那时的他还在上初中，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唱30年后的事。结果父亲真的到了64岁的那天，喝得醉醺醺的父亲红着脸小声哼唱着什么，他离得最近，听出父亲哼的就是披头士的《WhenI’mSixtyFour》，这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
如上面所说，他第一次听这首歌时还在上初中，64岁对他来说过于遥远。现在再想，简直远得超乎他的想象，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还没有64岁。
他坐在沙发上哼着这首歌，唱完第一句就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虽然从20多岁就开始脱发，但是到现在50多岁却还没那么秃，至少在同龄人里是中上水平。
今天轮到他的二弟照顾父亲，于是他得到了难得的休息机会。照顾患病父亲的任务理应由五兄妹分担，但三弟的儿子才上小学，小妹的女儿更是才出生几个月，都需要照料，所以到目前为止，照顾父亲的工作是由剩下的三人分担的，另外两人只能偶尔去探望。妻子利用难得的空闲日和过去的好姐妹逛了一天的街，现在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反而觉得无所适从，尽管担心父亲，但又不想去医院，这样所谓的空闲日就没有意义了。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去了趟儿子家，想跟他说说爷爷的病情，但怎么都敲不开门。他用备用钥匙试了试，发现门上了锁，就默默地离开了。儿子老大不小，也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了。
等自己64岁时，儿子也该成家了，大概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出一股力气，回家路上买了熟食和啤酒饱餐了一顿。
可到了晚上，他却精神百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毫无困意。明天是星期六，但对他这种早已请了年假的人来说并无意义。思前想后，他准备明天去三弟家帮他看孩子，好让他们夫妻俩能抽出身去趟医院，星期天就去小妹家，帮她照顾小婴儿。对于婴儿，他有丰富的经验，作为家里的长子，后面四个弟妹出生后都受过他的照顾，但他不敢确定现在的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上次抱小婴儿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周围黑漆漆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起两只手臂，放到合适的位置，仿佛自己怀里正躺着一个小婴儿，他轻轻晃动身体想逗小婴儿睡觉，但困意反而先攀上了自己的神经。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也是在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了吉他的声音。
23：50
“喂，老头儿，你真要这么做？”
“当然，我都想清楚了。”
午夜时分，621号病房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头儿，床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他是隔壁622号病房里的老头儿。622的老头儿刚搬来一个多星期，已经和621的老头儿混熟了，两个人平时就以“老头儿”互称。
“你这样，不是让医生护士他们难堪吗？”621老头儿问。
“我在桌上留了字条，告诉儿子女儿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要为难医生护士。”
“哎，你个老头儿脑子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啊。”
“我一辈子啊，自由散漫惯了，要我在这医院里等死啊，”他挥了挥手，“不可能。”
“你知道你活不成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趁我还能动弹，出去透透气。我让孙子把我的小金库拿来了，还在包里放了我儿子女儿的手机号码，到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他们。”
“你可想清楚了，我们这是6楼。”
“我研究过了，先下到3楼挡雨板上，然后顺着爬到应急楼梯，那儿的出口没保安。”
621老头儿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哎呀，我活了七十多年，也碰上不少好玩的人好玩的事，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披头士会解散，我也会死，死了正好去见约翰列侬和我老婆。”
621老头儿闭上眼睛，不搭理他，心里想你倒是把个老外排你老婆前面。
“老头儿，你比我小几岁，要是能活着出这个医院，你没事记得去陪我小孙子玩玩，带他开开马里奥赛车，我这‘新酷霸王市的女王’的称号，现在就传给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