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湖边

2017-11-27 16:10:07 作者:慕池

小河边的大阳台上,瓜瓜正帮着奶奶收拾桌子。奶奶用一只洁白的瓷碗扣上芝麻酱,瓜瓜拧紧了盛香油腐乳的玻璃罐。从楼下厨房通上来的烟囱吐完最后一口炊烟。不见月亮,洁白的星星在天河里欢快地扭动。晚风吹过夏夜的稻田,吹动了小河里的层层鱼浪。瓜瓜闪着洁白的牙齿,听奶奶讲起了往事。

“那是民国时候的事情了。”奶奶看一看瓜瓜,又闭上了眼睛讲了起来。

“都说十里湖塘,廿里壶觞,其实这并不是说湖塘小镇真的有十里方圆,壶觞街市果然二十里长。我听我母亲讲这两句的意思是,湖塘距郡城有十里远,从壶觞街市到郡城正好二十里路。”

“壶觞街,紧挨镜子湖。这街头往日的热闹啊,卖各样家什的商铺都有,中央一个鱼码头,軻鱼佬每日一船一船把鲜鱼鲜虾运到码头上,大的有胖头鱼、鲢鱼、草鱼、青鱼、黑鱼、鲫鱼、鳗鱼,小一点的有鰟鲾、钓白条、黄颡、银鱼,还有河虾、河蟹、河蚌、螺蛳,甲鱼和乌龟也少不了。全都养在脚桶里,扑腾扑腾溅着水花,看得人眼花。从码头开始,鱼摊沿湖摆着,望不到头和尾。从太阳初起到落山,总有四乡八方的人划着舟子,推着车子、挑着担子来这壶觞鱼市采买湖鲜。秋高鱼肥莲藕熟透的时候,整条街上都是湿淋淋的石板地和拥来挤去的人。軻鱼佬赚足了钱,高高兴兴吆喝着在街上的饭铺吃酒,个个都要喝得满脸通红。”

“就在湖塘的乡下,有很多这样以打渔种田为生的村庄。有一户人家住在这其中的一个村庄——劳家浦。不过这一家与他家不同,当家的男人不打渔。一家之主名叫长寿,小时候当过木匠学徒,学得一手好手艺,长年累月在杭州、上海揽生意、打短工,留下他的女人和三个女儿看家。长寿的女人忠厚能干,不但维持了家计,还把长寿的田产从她刚嫁时的十亩水田挣到了三十亩,还有六亩菜地,栽着南瓜、芋艿、青菜、辣椒,雇了一个长工一年到头帮着田里的活。家大业大,力气欠大,这女人真不容易,从早忙到晚,半夜三更还时常坐在油灯下,补着鞋袜,心里盘算新的筹划。唯独三个女儿,在她含辛茹苦的日子里渐渐长大,而且个个都聪明伶俐,可算一件意料之外的高兴事。”

“民国三十三年仲春时节,外乡人风传的日本兵要败退的消息让镜子湖边的軻鱼佬与种田人烦恼不已。他们担心杭嘉湖一带的日本溃兵会乘机洗劫自己的家乡。壶觞街冷清下来了。贫的、富的都收拾行装,预备难。这一年长寿的大女儿霞香二十了,二女儿莲香十五岁,小女儿云香才十一岁。云香年幼,无忧无虑;莲香略略懂些事务;三个女儿中,要数大姐霞香更胜一筹。母亲忙于经理家业,一直以来,照顾两个妹妹的责任以及合家家务的重担都落在霞香肩头。几年下来,霞香把家里家外打点得井井有条,三个姊妹也亲热得紧。如今这大姐还能帮母亲谋划了,有时比母亲更加精明果断。能干了一辈子的母亲也感叹,我的霞儿,若是男儿身,真是不得了。可是霞香不但是个女孩,并且出落得非常俊俏,一双清亮如水的大眼睛,健硕苗条的身段。日久天长的劳作,反倒令她精神十足,爱说爱笑,乡下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与霞香作伴。”

“长寿的女人虽说平日忙于开拓家业,很少顾及子女,但是父母疼爱子女的心思其实一直不减。她望着一天天丰满起来的霞香和莲香,不免忧心。都说十八十八,关口难迈,女人表面上一如往常日理万机,心头却时时警惕着性情活泼的女儿,万幸女儿个个都是正经实在的人,于是她一颗悬了两年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这一天,长寿一家也在为日本败兵的事情担忧。长寿回不来,水田菜园载不走,房子也不舍得叫日本兵一把火烧了,可是思来想去人命更要紧。母女三人为此事茶不思饭不想。只有云香仍旧天天屋里屋外地跑,想着找几个小伙伴一起抓泥鳅、跳牛皮筋。然而世事难料,现在看来,长寿家的女人们如果只是担忧日本败兵倒还算庆幸,可是就在这一日她们所有的忧心忡忡与患得患失都会给另一桩不期而至的事冲得干干净净。这一日晌午,劳家浦的軻鱼佬劳八两手反抄旱烟管,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儿子走进了长寿家门。那天早上母亲刚与霞香商定只带上现钱和首饰账本明日就去投奔上海的长寿。中午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你一勺汤,我一勺菜,吃得很开心。”

“锅巴饭好香,长寿阿嫂有福气。”劳八叼着烟管在堂屋中央站定,两个粗壮的儿子立在背后。看见劳八进来,霞香与母亲都有点吃惊。莲香把眉头一皱,给云香夹了一筷子青菜。不过母亲很快沉下气,昂首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是八叔,吃饭了吗,有何贵干?”

“这軻鱼佬劳八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关于他以及他的家族,一直有种种故事在镜子湖边的山乡市镇流传。劳八的祖上也是世代以撒网捕鱼、抡锄种田为业,家道未曾显达倒也殷实。但是总有一种不平之鸣笼罩在家族辈辈人身上。按劳八自己的说法,那就是我家注定要发达的。这种气象遗传到劳八祖父身上终于让他遭遇了一件神奇的事。传说,劳八祖父二十岁的时候,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独自一人在铺满晚霞的镜子湖面上望见两只宽大的鱼鹰来回上下翻飞。最后停在一丛荷花上,化作两个白胡子老翁。他亲耳听到两个老头子用古雅的话语互相问好。白衣的老翁又对着辽阔的湖水唱了一支动听而悠长的歌谣。褐衣的老头则端坐荷叶上,闭目摇首,非常享受。后来,两老头又变成两只鱼鹰击水而去,劳八的祖父突然发现此时已是第二日早晨,满湖水面映满朝霞。自那以后,劳八家的势头果然越来越旺,好兆头接连不断。到劳八父亲当家时,在劳家浦甚至整个湖塘乡下都算是数得着的人家了。劳八自己未尝不是一段奇闻。据说劳八的母亲一世辛勤劳苦。身怀六甲之时仍要跟着丈夫去湖里捕鱼。劳八出生的那一夜,大概是月半,天上的圆月特别明亮,男人在船舱熟睡,留下劳八的母亲独自坐在船头守着水里渔网的动静。突然之间,渔船摇晃起来,平静的湖面撕裂开来,窜出一尾三丈长,水缸般粗的黑鱼。它甩动发亮的尾鳍跃过渔船头顶,又落入另一侧湖水中消失不见了,溅起的水花,却仿佛下了一场大雨。劳八的母亲吓得半死,当晚就在船舱里产下了劳八。这个传说在湖塘的乡下广为流传,甚至传到了壶觞街头。”

“不过真正使家族兴旺的还是依靠劳八。劳八劳八,湖塘一霸。鉄锄敲破,鱼虾吓煞。他年少便好勇斗狠,两个儿子同他一样的脾气。不论买卖田地,还是鱼市交易,从来不怕拳头、不怕官司。民国二十九年,镜子湖第一次被日本鬼子占领,老百姓不是命就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有劳八,依然横行乡里。后来才知道,劳八的一个外甥当上了汉奸和平军的队长,他曾在梅花山上,指挥属下的野猫部队把民工一个个塞进土坑。”

“如今,日本兵要回来了,劳八怎能不得意扬扬,精神振奋呢。现在正是敲竹杠的大好时机。那一日中午,在长寿家饭桌旁,劳八很坦白地通知霞香的母亲,劳八要买她的田,价钱是大洋十块。”

“这与明抢有什么区别。”

“霞香与母亲当时就气得红了脸。”

“长寿嫂子,我与长寿也是相好很久的兄弟,不会亏待他的妻小。这霞香年纪也不小了,我做个主,许配给我家的老大,田吗可以不用卖。”

“劳八话没说完,便把自己的大儿子一把拽到母亲面前。劳八要母亲想明白,一旦他的外甥回来,长寿家的水田房子还能剩下多少。不如早点让霞香嫁过门,也好有个照应。劳八最后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说道我明早再来。”

“望着劳八一门三条好汉扬长而去,霞香与母亲呆坐无言,云香与莲香开始呜咽乃至大哭起来,一家人凄凄惶惶,好生可怜。”

夜越发安静了,瓜瓜好像从一场梦中醒来。奶奶没有讲长寿一家母女四人怎么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夜晚。瓜瓜歪着脑袋望向夜空,她试图揣测六十年前,那个已经消逝的不眠之夜里的霞香与她的的母亲、姊妹。可是埋藏在岁月里的秘密,好像已成了星空里看不见的星辰。

“连接三天,劳八家天天有人上门。第一日是七嘴八舌的三姑六婆;第二日是满口霞香女儿,长寿嫂我的亲爱阿妹的劳八女人;第三日一早,劳八索性亲自带着两个儿子来了。到了堂屋中央,把一袋大米,一扇猪肉,一条胖头鱼往地上一丢,一坛花雕朝桌子上一放。”

“我不多讲了,霞香迟早是我的儿媳,今日先吃订婚酒,我和儿子们就在这里坐着,你们快去弄桌酒饭来,敢不弄,我们坐到晚上,晚上还没有酒吃,我们坐到天亮,瞧瞧我的厉害。”

“说完,劳八往凳子上一坐,自顾自抽旱烟。两个儿子故意在屋子里莽莽撞撞地游荡,把桌椅板凳碰得当啷响。霞香又气又急,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不顾一切推开众人奔出屋门。她一路跑得昏天黑地,一直跑到村外官道旁的土坡前面,再也跑不动了。这条官道,上接杭州宁波,下通温州福建,没有兵灾的时候是浙江省南北交通的主干道。劳家浦也算是镜子湖边的一处要冲。”

官道旁的土坡后面是一亩见方的小小池塘,这时节,几只燕子正在水面上徘徊游戏。池边一株老柳树,垂下它一年中最柔软娇嫩的枝条。再过十几天,村里的孩子又会来这大树下捉柳花,钓鱼摸虾。可是今天,一想起往日欢愉的场景,霞香心中的愁闷马上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在一阵眩晕里,她把脑袋搁在大树粗糙的树干上面,嗅到了树皮熟悉的清香。她心头堆积的怨愤不平便止不住从眼中喷薄而出。碧绿的千丝万缕安慰着嚎啕大哭的霞香,池上的燕子跃上云头,诧异地瞧着她。

“前世结缘,今生勿怨,命定的事情,令人想想也觉得费解、不可思议。”

霞香抱着老柳树痛哭的时候,她隐隐约约从泪光中看见了一匹高大的黑马,上面坐着一位腰杆笔直的军人。

“日本兵?!”莫非盛传的日本溃兵真的来了。

霞香暗自叫苦命,她明白自己二十岁的性命已经走到头了,心里一横,“就这么死吧,死了也不能被人欺负。”她一把擦干净泪水准备与日本兵拼个你死我活,不料一抬头却看见骑马的军人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官道上已经站了几十个身着灰军装、脚踩草鞋的大兵。他们当中有人用官话朝霞香喊了起来:“大姐,莫怕,咱们国军回来了。”众人欢乐地哄笑起来。霞香也不由自主地忘记了痛苦,望着这些士兵微笑。

“这时,一个主意提醒了霞香。她突然低头跪在士兵们面前,边哭边用官话喊道各位老总,要为我们苦命的百姓做主啊。”

“姑娘,有什么委屈。”

士兵们都觉得很奇怪,纷纷上前来问讯。军官跳下战马,扶起霞香。

“霞香向国军士兵讲述了劳八与他外甥的罪孽。活该劳八倒霉了。军官骑着黑马,带上十几个扛步枪的弟兄跟着霞香进了村。劳家浦的百姓看见中国兵出现便知道用不着逃难了。这时劳八与他的儿子还端坐在长寿家的堂屋里,作威作福。忽然听见出门寻找姐姐的莲香与云香大喊姐姐请中国兵来了,姐姐请中国兵来了。三条好汉有点坐立不安了,紧张兮兮地朝门口望去,只见劈首走进一个英武的中国军官,一身的灰军装染满征尘,锃亮的皮带挂着盒子炮,一脸严肃。后面又涌进来十来个端着长枪凶神恶煞的大兵。霞香三姊妹指着劳八,就是他就是他。”

“劳八连忙又哭又笑朝人们拱手,两个儿子傻在原地。”

“我问你,军官发话了,陈士俊是不是你外甥。劳八哪里肯承认。军官冷笑道,你别装糊涂,我们已经问过保长,对你一清二楚。那个汉奸已经被围在江西,如果有人还敢打着汉奸的招牌欺压无辜民众,真是脑袋不清楚,对付这种愚蠢的人,我们绝不轻饶。一番话让劳八头上直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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