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镇上的王生出城去扫墓。看见野地里大片大片的马缨花都开了,淡淡的香。
王生到了娘的坟前,一一摆出娘喜欢吃的水果菜肴。
那个初春啊,哭湿了多少人的春衫,有一件衫子哭的最哀恸最悲伤,那是王生的衫子呢。
王生坐了很久,和娘说了好些话。
天快黑的时候,王生准备回家,在大槐树边看到一个坟,墓碑上无字,有个身穿黑衣的女子静静地坐在一旁,脸上蒙着一块黑纱。
王生施礼:“可是东邻赵家娘子?天黑了,冷,恐怕有狼,我们一起搭伴回家可好?”
那女子道:“是王家小官人罢。年年,我都见你娘来上你爹的坟。今年,却见你来上她的坟,唉……”
王生虽然和这黑衣娘子住了多年邻居,可是从来都没有仔细见过她的面目,更没有和她说话过,那声“唉”蓦地传过来,犹如凉阴阴的丝缎滑入他的耳畔,说不出的妥帖舒服与细致,他那哀伤的心顿时暖暖地,像是被春风忽然拂过,微微地,在阴湿地里悄然开出了嫩嫩的花。
“娘子,我们一起回去吧。这般潮湿地儿,我看你已经坐了很久了。”王生说着过来搀扶黑衣娘子“我母亲虽然不在了,可我还在家,娘子有事只管招呼。”
那娘子慢慢起身,她把一只手先搭在王生的胳膊上,王生一看到那黑色衣袖里伸出的白手,心一动,眼睛就不由得痴了,寻思道:这手,敢是这天下最名贵最无暇的玉雕琢成的吧。
黑衣娘子,她的身世,和她那幅蒙面的黑纱一样,总是很神秘地遮盖着一个真相。就像人临近一个深潭,凛凛地,潭里似隐藏着无数神秘美丽的秘密。不仅仅是娘子本身,甚至,无字碑下埋着的那个人,也是一个谜,那人是谁,来自哪里,和娘子什么关系……还有,娘子究竟是谁,来自哪里……一直以来,竟也统统没有人知晓。
“娘子好走呵。”王生在前面引导。
黑衣娘子突然笑道:“其实,你不应该叫我娘子,我的年纪,和你娘也差不多。”说着,她慢慢掀开脸上的黑纱“我已经很老了。老的都不成样了。”
有一朵烟火,瞬间在王生眼前绽放。说是烟火,是因为那种容貌的璀璨一闪而过,却是夺人魂魄的,她既不是年轻漂亮,亦不是妖娆入骨,而是真的,王生的眼前就突然亮了下,然后又渐渐地熄灭了——这是那黑衣娘子又缓缓地蒙上了面纱。
“娘子不老。看起来顶多三十多岁。”王生道。
“其实,我和你娘同岁,比她小五个月。”黑衣娘子在渐渐氤氲黯然下来的暮色里微笑“你可以叫我锦娘。”
“锦娘。”王生喃喃念道:“锦娘。这名字真好听。”
“锦娘,这名字真好听。”同时,有几个清脆尖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由远及近,由虚空转入实际,唧唧喳喳的响成一片。然后,又是钗环叮当的声音和脂粉的香味围绕,从虚无的岁月里渐渐凸现出真实的本来……
“锦娘,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住。”
16岁的锦娘蓦地回头,看见姊妹们把自己拥进一间宽敞明亮的房中,打头的惠娘还给了她一本册子“听说你字写的好,你可以把每天的事都记下来,我听读书人说过,这叫日记呢。”
姊妹们又笑闹“也要写我啊……我,还有我……还有我们大家。”
锦娘佻皮地接过册子和笔,在第一页上刷刷刷写道:
“神龙二年。春分。锦娘入京都艺伎司。”
姊妹们一把把册子夺了过来,“哈,灵飞经小楷。别看锦娘的歌舞还差点劲,字写的可真好!”“别撕坏了呀!”“这可是大内用的纸,哪儿那么容易撕坏!”
“这真是前朝大内用的纸啊,真好!”王生崇敬地接过锦娘递给他的那本泛黄的册子,先用手轻柔而爱惜的抚摩了一下。他是个读书人,最懂得敬惜字纸了。
“锦娘不是个凡人呢。女人识字的就很少,能写这么漂亮字的,更少。”王生由衷的赞叹,又道“前朝设艺伎司,可惜艺伎表演在今朝已经失传了。当年的如梦繁华,我们晚生几年,连个尾梢都没能赶上。”
锦娘微笑道:“我刚好赶上了一场如火如荼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