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稳
“阿伟呀,今年我去杭州带回来的那盒西湖龙井准备好了吗?等一下主家的谢公子就要来了,今年谢老爷专门派他家公子来送分红,这已经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了,我们可不敢怠慢了!”。沈家伟对于父亲的唠叨早就不耐烦了,他不无抱怨地回答道:“知道了父亲大人,您都说了好几遍了。这些事我一早就安排飞语去做了,别再操心了好吗,您就沏壶茶好好做着就行了”。
一九二八年,今年谢家的“同瑞祥”正式成立二十周年。年初的时候谢老爷就吩咐过,无论今年“同瑞祥”哪个分号生意做的最好,年底分红都将是往年的三倍。沈家父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更是心潮澎湃,这一年他们卯足了劲,春夏秋冬汗水浸透了他们每一寸光阴,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做到了天津“同瑞祥”所有分号生意最好的一家。而临近年关,今天主家特意让谢公子来派送分红,分量不可谓不重。
期盼了一早上,已经过了巳时谢家公子才到。沈家伟的父亲看到主家拿来那么多的分红,厚重的老花镜再也裹不住他眉眼里的兴奋,一时间连舌头都忘记了怎么蜷缩,只听到他说:“谢、谢、谢公子,一路辛苦,屋里请”。他给家伟使了个眼色,家伟赶紧叫下人端来点心和果盘。大家一边寒暄一边客套,欢快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屋子。“茶来了!”,尚飞语端着茶走上来。家伟的父亲紧接着说:“谢公子这是我今年去杭州进货时托人带回来的明前西湖龙井,这个年头稀罕着呢,谢公子尝尝看”。
正当尚飞语快走到谢公子面前时,只见她的手像抽筋似的突然一抖,刚泡好的茶水全部倒在了地上,她自己也惊慌的摔倒在地。“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真是晦气,赶紧下去!”,家伟的父亲立刻嗔怒道。“没有烫到吧,可要小心点才是。”,谢公子故作怜爱,赶紧把尚飞语扶了起来,他意味深长的打量着眼前这位惊慌失措的美丽女子,目光里是跃跃欲试的兽欲,脸上是轻浮的油头粉面的笑。
谢玉青的风流在天津是出了名的,只是沈家伟完全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谢公子这是我未婚妻,她最近身体不好,刚刚的事还请公子多多包涵。”,沈家伟赶紧出来解围。谢玉青听到沈家伟的话立刻缓过神来,“奥,未婚妻啊!沈兄好福气,郎才女貌,好生般配。”,“谢公子说笑了,在天津谁人不知道谢家大少爷和市长千金那才是天生一对,让人羡慕呢!”,沈家伟恭维道。“哈哈,哈哈,哪里,哪里。”,谢玉青喜不自胜,伴随着一阵欢笑声,屋子里又恢复了热闹的氛围。
“对了还有一事,家父让我代表他邀请所有分号的掌柜于下月初八在府上参加‘同瑞祥二十周年庆典’,还请沈家务必到场。既然话我已带到,就不多打扰了”。沈家伟的父亲欢喜地应允道:“谢公子请放心,时候沈家一定不会迟到”。
虽然在接待谢公子的那天有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也就仅此而已,被沈家伟巧妙的化解后,他们家与谢家的关系丝毫没有影响。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一天沈家伟心情大好,已经在事业上小有所成的他,突然感觉是时候顾及一下父母一直催促的婚姻大事了。于是在已经被尚飞语推脱了两次之后,今天他准备再次去跟她求婚。他换上自己刚买的洋式西装,学着前两天来自己家的谢玉青,也梳了个漂亮的油头,拿上了之前那个尚飞语让他替自己保存的戒指就去找她。
然而此时此刻,尚飞语却正陷在往事里偷窥她自己的伤疤。她手里拿着一张从报纸里剪下来的男人头像,那报纸看起来已经有了年头,头像已经变得蜡黄而模糊,她仔细地盯着那个头像,眼神里溢满了愤怒和仇恨。她在想,三天前自己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当得知谢家大少爷会在那天来派送分红时,尚飞语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她拿出了自己家独门秘方配制的毒药,打算放在茶水里毒死谢玉青。可是就在她将要把茶端给谢玉青的时候,自己突然改变了注意,以至于后来她不惜以烫到自己为代价把茶水洒到了地上。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临门一脚时选择了放弃,尤其是当她看到谢玉青在自己摔倒后的嘴脸时,尚飞语更是怨恨自己的心慈手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心底复仇的那个支点松动了。尚飞语抬头看到窗外寒风扫过西厢房门前的灯笼,一只柔弱的麻雀惊慌地飞走了,那是父母看到她怠慢家仇后痛心疾首的指责妈?是他们苍白无力的失望吗?尚飞语,你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只顾着遗忘!想到这里她有点后怕,突然感觉自己忤逆了尚家这么多年的仇恨,到底是怎么了?
“飞语,你在看什么这么认真,你刚才忧心忡忡的样子让我好生心疼!”。沈家伟一贯的精于表演,尚飞语一转头看到沈家伟正娇滴滴的捂着心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尚飞语猛然从她的世界里缓过神来,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片塞进了口袋。尚飞语知道沈家伟看到了自己的动作,于是赶忙解释道:“刚刚一不小心翻出了家父的照片,一下子触景生情难以自持,没有注意你的到来”。
听到这里,沈家伟立刻收起了他不合时宜的滑稽地表演。他知道现在的尚飞语也许更需要安慰,需要温情的关爱,而这种温情的时刻不恰恰正是他出门前酝酿的求婚吗。沈家伟丝毫没有犹豫,他搂过尚飞语的肩膀温柔而真诚的说:“你还有我呢,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人。”,然后他适时地拿出手中的戒指,说道:“嫁给我,别让我等了”。尚飞语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想到说谎竟这么快让自己进退两难,她多想告诉家伟刚才她看的是仇人的头像,自己家仇未报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成家。尚飞语愣了一会,最后她还是用同样的理由推脱了:“家伟,我还没有准备好,缓一缓可以吗?”。尚飞语的眼神近乎哀求,仿佛刚才被拒绝的是她。
沈家伟脸上的从容消失了,他注视着尚飞语的眼睛,沈家伟感觉他已经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缓一缓是什么意思?沈家伟最后只是平淡的问了一句“你到底在准备什么?”,转身就离开了。安静的房间里,剩下尚飞语一个人继续与她的迷茫撕扯。
沈家伟想起八年前他第一次遇见尚飞语。那时候她满身满脸都脏兮兮的,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梳洗过自己,她单薄的身体走起路来让人感觉随时都会摔倒。那时候母亲正在收拾柜台,她走上前来惹人心疼的看着母亲说:”掌柜的您好,您这边缺伙计吗,我什么杂活都能干”。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小尚飞语灵动的眼眸忽闪着母亲柔软的心,在简单的询问了她的来历后,母亲把她留了下来。虽然事后父亲颇有微词,但是在一向菩萨心肠的母亲坚持下,还是让尚飞语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八年。关于尚飞语的身世,那时候她说自己的家原来也是开药铺的,但是父亲和哥哥在上个月去山西进货时被土匪谋财害了命,母亲悲伤过度也一命呜呼。原来沈家伟从来没有怀疑过尚飞语的话,只是现在他有点看不清尚飞语了。他明确的感觉到飞语对自己的爱,可是他为什么始终不肯答应自己的求婚呢?
沈家伟越想越迷惑,他想到刚刚飞语拿着她所说的父亲的照片出神的样子,总感觉那种眼神不太像思念亲人时该有的。飞语的心里到底隐藏了什么,沈家伟突然想要一探究竟。于是第二天他以出去进货为名,偷偷去了尚飞语所说的老家静安的蔡公庄。
功夫不负有心人,沈家伟在来到蔡公庄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原来在尚飞语家做管事的薛老先生。老先生在谈及尚飞语家时一脸感慨。原来尚飞语的父亲叫尚善,是个老中医,本地最大的药铺“尚善堂”就是他开的。尚老先生医者仁心,他不但救人的命,许多贫困的家庭也受过他的救济,被当地称为“尚善人”。然而在八年前,来自天津市区的医药大商号“同瑞祥”突然来到了这里,想要收购“尚善堂”。当时“同瑞祥”的当家也就是谢玉青的父亲谢瑞祥来了尚老先生家两次,硬是没能谈下来。于是后来就有了尚氏父子去山西进货被谋财害命的那个意外,而尚老夫人也因为悲伤过度自缢而亡,留下的唯一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不久也没了音讯。尚家从此淡出了这片土地,与此同时“同瑞祥”设立了在本地的第一个分号。
终于尚飞语的身世在薛老先生的口中得到了完整的版本,然而这个版本却让沈家伟陷入了恐慌,他又一次想到了飞语的那句话“我还没有准备好”,飞语到底在准备什么,他不敢往下想。
回到家沈家伟就去找了尚飞语,他要重新审视尚飞语的世界,以及在她世界里的那个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家伟见到尚飞语就立刻把她的身世以及她家里的变故详详细细地说给了她听,尚飞语一言不发只是听沈家伟说。沈家伟说完后,过了一会说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既然你都知道了,我还能说什么。”,尚飞语心平气和地答道。沈家伟说:“你所说的没有准备好是指的复仇吧?”, “是的,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忽视仇恨”。沈家伟提高了声音:“那你觉得可能吗?你知道现在谢家的势力有多大吗?先不要说‘同瑞祥’在天津商界的地位,就说现在谢家攀上了市长这门亲戚,一旦谢玉青跟市长千金成亲,那可以说以后整个天津城就要改名姓谢了。你这就是飞蛾扑火,收起你的天真好吗?”,说着说着沈家伟已经开始激动起来。“哼,天真?”,尚飞语苦笑道:“是啊,我曾经确实天真过,弥足天真!可是当八年前我的家人遭歹人杀害后,那时候他们就残忍的连同我的天真一块处决了,我早就不懂得怎么再去天真了,你今天竟然说我天真。呵,我该怎么感激你?”。“飞语,我知道你心里煎熬,可是你觉得二老在天上会愿意看着你这样背负着仇恨活着吗?”,“你不知道!”,还没等沈家伟说完尚飞语就大吼道,“你不知道当你给我求婚时我心底的惭愧,你不知道一个人只能无作为的苟且有多痛苦,你不知道孤身一人跑到仇人的地盘看着他继续飞扬跋扈,那种无奈你不知道!”。尚飞语下定决心要把这么多年积压在心底的痛苦全部撒在沈家伟身上,毫无保留的倾泻。因为尚飞语已经把它当做婚前的最后一次剑拔弩张。
沈家伟愣了一会,最后他站在尚飞语近乎任性的歇斯底里中严肃而认真地说:“飞语,如果你愿意放下仇恨我可以答应你一起远离天津,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但是如果你还是不选择放下,那我是不会跟你一起执迷不悟的。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日后申时我们在清平湖的那个亭子里会面”。
其实在沈家伟走进这扇门的时候,尚飞语就已经选择了爱情,而她之所以歇斯底里的朝沈家伟大吼,是因为她觉得从那一刻起她已经拿沈家伟当作自己的丈夫了,她要把她扛着的所有痛苦全塞给她的丈夫,因为那是他的义务。他们俩已经被绑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了八年,如果说沈家伟让她在仇恨与爱情之间选一个,她肯定会选择爱情,当然前提是这个爱情必须且只能是沈家伟。
尚飞语打算答应沈家伟的求婚,她买来一块上好的红色绸缎,尚飞语要把它做成嫁衣,在三天后穿着它和沈家伟一块离开天津。
腊月初八这一天正是约定的日子,经过了三天的穿针引线,原来那块绸缎已经优雅靓丽地披在了尚飞语的身上。自从吃过早饭,尚飞语已经在镜子前做了一个时辰有余。她把眉毛描绘的乌黑而修长,快要隐进鬓角,而她莹白光洁的脸上略施粉黛,正好狠狠的衬托她朱红艳丽的嘴唇,尚飞语嘴角微微上扬,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张扬的美丽。
腊月的天光向来短暂,申时未过太阳看上去已经快要撑不住了,血红的夕阳蒸透了西边苍茫的天空,红色渗进你眼里每一片云彩,尚飞语穿着她同样鲜红靓丽的嫁衣走向了清平湖。
而在三天前,当沈家伟看到尚飞语歇斯底里地挣扎时,那时的他是无言以对的自责和愧疚。爱的人默默的承受着如此大的煎熬,自己却毫不知情,那一刻他已经打算替尚飞语扛下所有。所以他算好日子,选择在三天后也就是谢家“同瑞祥”庆典的日子,给一切来个了结。
腊月初八,今天沈家伟在内层衣服里绑好了炸药,早早地去参加了谢家“同瑞祥二十周年庆典”。
尚飞语到了清平湖,她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看到了一封信:
飞语,也许我懂,最痛苦的是你感觉你已经深陷重围,而我肯定无能为力。但是你要知道,什么时候只要是你要走的路,我怎么可能不陪你一起走。阿伟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这个胆量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