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辱负重
后来,我去离家稍远的乡中学读书,学校要求蒸饭,但其时家里粒米没有,就是红苕包谷,也尽皆无,我和二兄只好借口回家吃饭,每到饭点,躲开学校老师,“潜藏”在学校到家里的路上……多少日子,我们都饿得头闷眼花,晕头转向……
母亲是心疼我们饿肚子的,只好在收获的季节,将新收的粮食满满地煮一大锅,由着我们兄弟吃饱撑足。看我们平日里面黄饥瘦,母亲去野外捡拾麻味(一种中药材)或者割蓑草卖钱,甚至把蓄积了多年的长发剪了卖掉,然后躲开乡邻到街上去买一斤猪肉回来给我们打牙祭。但这些我们家极难得的“奢侈”,却让知道我们家境的左邻右舍说母亲“不会当家”的闲话。
有一年家中再一次断粮很久,母亲看饿得眼冒金星的我们兄弟奄奄待毙,在衡量日久后趁着夜色到我家的承包地里,把将熟未熟的麦粒收了半兜回来,用木棒捣碎了给我们做了一锅浆糊吃。不知怎地,这件事被人知道,传扬出去后,大家都人前人后地说我母亲“傻”,不知道再等几天就可以多打些粮食,然后又说,我母亲只知道“惯着自己儿子”、“好吃”等等等等不屑言语,父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地骂母亲,可怜我的娘,在众人的唾沫纷飞中,再也忍无可忍,狠心地吃了耗子药……
等懂事的大哥发现母亲的异样,疯了一样把母亲送到医院,急救过来的母亲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了半月之久,最后才在我们兄弟的一片哀嚎声中选择继续活下来……
我们家里每人有只碗,是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才有的。母亲永远都只端最小的那只碗,并且碗里永远都只是残汤剩水……夏日里剩下的稀粥特别容易变馊,甚至有了酸味,但我家里是从来不会倒掉的,而且都是母亲吃了,味道难受特别难以下咽时,就放点盐巴,在锅里热热……
生活的苦难压迫着一家人,无可抗拒的残酷让人生不如死。粮食短缺肚子饥饿,身上无衣御寒,母亲心急如焚。
也有好心乡邻不断接济我们,偶尔送些吃食给我们,特别是附近家里有人去世的人家,都会选择稍微完好的去世的人穿过的旧衣服给我们送来。有一年冬天,我穿着一件好心人送来的绒衣去读书,在课堂上身上痛痒得不行,左摇右晃皆不得稍歇,被老师认为是在搞怪而喝斥,好不容易等挨到下课,飞奔到厕所脱下贴身的绒衣一看,我的天啊,绒衣线缝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肥大的虱子……
回到家里给母亲抱怨,母亲默默无语,让我躲进被窝,脱下绒衣给她,然后把绒衣在锅里煮了一个晚上。
我们无钱买书,母亲口里却有无数故事讲给我们。我至今不知,目不识丁的母亲口中讲出来的“安安送米”、“鸦雀反哺”、“羊仔跪乳”是怎么讲得那样绘声绘色的,还有一些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家才会发生的“丑事”,母亲的不同寻常的教育方式,给正在成长的我以启迪。
还是冬天,我带着瑟瑟发抖的四弟流蹿于邻人的房前屋后,猛然看见邻人家屋前堆放的稻草,忽发奇心:点火取暖!
等我点燃稻草还未温暖身体之时,熊熊燃烧的稻草已经引燃了屋檐下挂着的油菜种子,干燥的油菜种子噼里啪啦燃烧起来后,迅速引来救火的大人们……事后,我被邻人暴打一顿,母亲因为不能赔偿邻人的损失,再心如刀绞,也只能站在一旁哭泣……
我在心底对母亲没有一丝抱怨,因为我深知母亲是在用她善良的软弱换取邻人的同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将来,我都一如既往地相信: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宁可选择忍受和退让,也要宽容别人的过失,甚至错误。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对同桌的一支能连续写出字来的圆珠笔羡慕不已,跃跃欲试几回,终于趁之不备,偷藏在墙缝之中,待到后来看同桌急得抓耳挠腮哭天吼地,又于心不忍,“主动帮忙”“找”了出来,老师当然比我聪明,当即叫来我母亲,告诉了她我的不端。是夜,母亲叫我跪了整整一夜,她憋着气流了一夜的泪,说家里太穷“亏欠了我”,但我如果“小来偷针”,就会“大来偷金”,如此是“作贱自己”,也会“让整个家族蒙羞”……母亲虽然没有打我,但她的内疚和我自觉我对我的家庭带来的伤害,让我震撼不已,以致今日都未敢忘记当年母亲陪我流泪的那一夜……
慢慢地,我们兄弟长大了,虽然都勉强读到了中学,但继续升学是不现实的:家里确实没有更多的精力和财力供养我们了!四弟读到初二,被迫辍学回家放牛,大哥二哥想去入伍当兵吃军粮,都因为“家庭成份”不好戛然止步。饥饿和寒冷逼迫着我们,我们只有如狼一样无所畏惧地冲向未知的世界!
我们离开家乡,母亲用她充满忧伤的眼睛盯视着我们,外面的世界肯定不全是美好,但总有希望,如果一直躲避在家庭的庇护之下,希望就是失望。母亲亦是深知,但更惶恐,似乎生离死别,再不舍得,也无可奈何。母亲总是相伴着送我们一程又一程,无论风雨泥泞,无论道路遥远,也无论她身体是否疲惫不堪,母亲的心里肯定是痛苦的……等我们坐上远行的车,离母亲渐渐远去,母亲的身影在我们同样模糊的泪眼里苍老起来,变成一座灯塔,牢牢地吸引着我们回归……
不识字的母亲总是通过父亲,在书信中嘱咐我们在外面要吃饱穿暖,要“做正事”,“千万千万不要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过年了记得早点回家”……后来有了电话,母亲总是在电话那头诉说她“过得很好”,要我们“在外面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末了总是呜咽,好似我们永远是没有长大的小孩子,总是牵挂着我们。
要过年了,母亲总是早早地站在我们将回的路口,望着我们要走回来的地方,每每有车经过,母亲都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车子的速度,以确定车子是否停下;从车上下来的每个人影,母亲都细细检视分辩,生怕错失了每个希望。等待我们归家的冬天,差不多是母亲为过年做的最隆重的准备。
越是幸福的团聚越显短暂,离别的伤感总是一次次地上演。母亲再一次地送别我们,我们如同不屈的战士,再一次次地冲向人生这个残酷的战场。幸运的是我们终于可以吃饱穿暖,我们终于可以在这个世界活下来!
大哥二哥结婚了,我自力更生修房造屋,我也结婚成家了!母亲总是一个人承担着为所有人做饭的工作,特别是我二十岁那年,我倾尽全力修造自己将来的“家”时,母亲为了节省开支,谢绝了好心亲友帮忙,一个人默默地为几十名工匠做饭。烧火洗碗蒸煮切菜的劳顿不说,还要为米面肉油操心,数月过后,我的新房修造起来了,但母亲却苍老了不少……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我结婚时就给父母说明,我结婚了就要分家另过,因为我不忍和父母同灶吃饭,让本就缺食少粮的父母再受我拖累。记得正月刚过,母亲就把家里的三十斤麦子、不到一百斤谷子和我做猪心肺生意攒下的十多斤猪心肺油分给我,同意我独立生活。那是九十年代初期啊,从来没有受过苦日子的妻不知道我家里居然如此穷苦,还以为父母偏心,我带着她去到父母住的老屋,里里外外检视一番,妻才知道,母亲把所有的“家当”都分给了我们……
再艰难的日子总是要过去的,如果不奋斗,过去的艰难就是将来的艰难。我始终坚信:只要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等着你!是我们自己在选择生活,不能让生活选择我们!
经过努力,我们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
我们的每一个成功,都让母亲欢欣鼓舞。母亲头上的白发虽然越来越多,额头的皱纹虽然越来越深,但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母亲在厨房的灶台上特地立了一个简易的牌位,在她朴实的意识里,灶神是主管饭食的神,也是可以通天的最神奇的神,只要得了他的庇护,就可以饭食无忧。从每月的初一、十五,再到后来的天天从不间断,母亲虔诚地给灶神点灯供奉,她以为我们能有今天的衣食无忧,全是神的保佑。
我们都以为苦难一生的母亲肯定福寿双全,我们都准备着让苦难的母亲能得到我们的回报,但我们在为世俗的功利奔忙的时候,却无意中伤害了母亲的慈悲。
大哥离婚了,二哥离婚了,虽然这是他们个人的感情生活,却给了一直生活在狭小圈子里的母亲致命的打击。每件不幸的事情传递到母亲那里,都尤如一个沉重的噩耗,伤害着母亲。母亲为儿子们的“折腾”自责,也为曾经的儿媳的未来担心,更为自己家庭的冲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加上母亲的积劳成疾,母亲终于在五十多岁时病倒了!
悲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