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葫芦塘明年就要被填埋哩!”这消息风一般吹遍了几十里村庄。
在年轻人看来,这“葫芦塘”也许老早就该填埋了,塘边杂草丛生,横在塘中间的垄,因久无人迹踩踏,早就如一条病蛇般卧在塘中,风一吹,上面那不知名的野草便发出“呼——呼——”柔弱的呻吟声。
垄两边的塘,从来没人晓得究竟通还是不通。从空中看,这两个靠得太近、似乎连在一起的塘,像个不规则的“日”字,突兀地躺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田地中。春天里,那上垄的野草绿绿的,猛一看,还真有点像个缠着绿丝带的葫芦呢。
两个塘,大的也就三四亩地光景,小的只有一亩多点。早些年,村里但凡有人要外出谋生,必会在天气很好的晌午,将香案摆在塘边,虔诚地对塘而拜,祈求这百年老塘保佑自己平平安安。无论隔了多少年,游子回乡,拜过爹娘,拜过祖坟,接下来,便会再来塘边跪拜……
老辈人都相信,这葫芦塘是有灵性的。
那 是多少年之前啊,这走马湾住着一户姓徐的人家,世代行医,也出过几个书生,但都不曾发达,治病、读书,倒也能图个温饱,遇到穷人上门求医问药,徐家不仅免 去药费,住得远的,还留宿在家中几日,动身前,必奉上一些盘缠、干粮。由于这样的家风几代相传,祖上倒也没有积下显赫的家产。唯有这世代相传的三开间的青 砖房,倒是在方圆几十里草房遍布的村落间显出了主人的不一般。
青砖房的堂屋正门是六扇凹凸镶边的立体木雕门。左边两扇雕着如意、四季瓶,寓意吉祥平安,右边两扇雕着铜钱和元宝,寓意财源滚滚,中间两扇则是轻盈拔杆的荷叶以及伏在秆边的河蟹,寓意和合携手,即“家和万事兴”。
离 徐家大门不远处,横亘着一条河,河边杨柳依依,芦苇成群。河上船来船往,倒也十分热闹。徐家在青砖房的左右种着许多治疗一般常见病的药草,如:薄荷、赤 芍、当归、甘草、海风藤、白芷、川穹、柴胡等,一年四季,一畦一畦红红绿绿的一大片,煞是抢眼。河上的撑船人只要远远地见到这一片药草地,就会知道离走马 湾不远了。
那些治病用的药草一时用不了,徐家便会割来晒在堂屋前,大太阳晒个几天,就成干药材啦,外乡来的路人或船家,或会闻着药材的清香前来求 购,慈眉善目的老爷也从不拒绝,只是分外认真地一一诉说各药材的用途,仔细包好奉上。当然,价钱一定是很公道的,买家必称谢而去。
徐家长辈在咽气前,必叮嘱小辈:无论世道如何变化,不要离开这祖屋。祖屋在, 就啥都在。
“祖屋在,就啥都在。”这样的嘱托,传了一辈又一辈。
那年,徐家老爷准备将已经显得略略破旧的三间青砖房翻修一下,方圆几里的木匠、泥瓦匠们几乎都来了。大家齐动手,拆房,将一块块两个巴掌长短的青砖敲削干净,整整齐齐地码在后院的墙边。
一 个外乡来的木工阿武,大概觉得刨刀钝了使起来不利索,便跑到后院顺手拿起一块青砖,浇上水磨起刀来。快到中午了,徐家大少爷让大伙歇一歇,准备吃饭。午饭 当然是丰盛的,徐家从不亏待人,更不会怠慢为自家出力的手艺人。当大伙围在桌前准备开饭时,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个先前磨刀的木匠阿武了,一直到吃完午饭, 也没见他现身。
见阿武的一应木匠家什还在,徐家人便也没十分在意,只是将留给他的饭菜嘱咐厨子热在灶头上,好等他回来再吃。
徐家的厚道是出了名的。下午两三点钟,又要招待这些手艺人“喝午茶”,所谓午茶,也就是将粳米放锅里炒到微微焦,放上水煮开,让大家就着香喷喷才蒸好的肉馍馍吃,徐家人笑称为“加油”。
奇怪的是,又有一个外乡来的木匠福保不辞而别了,和阿武一样:他们随身带的、视为吃饭家伙的工具都还在,单单少了一把刨刀。
徐家大少爷还是让厨子将肉馍馍热在灶上,心里却打上了大大的问号:几天前,老爷太太已经带着家里一应值钱的细软住到老远老远的亲戚家去了,家里没啥宝贝放着啊。那两个失踪的人,断断不会偷了啥值钱的东西溜走。这怎么回事呢?
厨子是家里的一位远房叔叔,忠心耿耿地在家里干了几十年。这么多人要吃饭,要“加油”,全凭他一个人忙活。这不,刚喝完午茶,他又要准备晚饭啦。
晚饭当然还有肉,可割肉的刀却不怎么好使了,厨子忙到后院,顺手拿了块青砖,在厨房里“嚯嚯”地磨起来。大家都在忙,只有他一个人在厨房磨刀,许是年纪大了,许是太累了,磨着磨着,他竟然打起了瞌睡。当他一个激灵醒来,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他才定下心来,用一块大抹布盖住磨刀砖,小心翼翼地搬到灶膛边,然后不动声色地出了门,拉着和匠人们一起忙碌的徐家大少爷进了厨房。
“大少爷,您看哪!”当老厨子从灶膛边拿出那块磨刀砖,揭去那块脏兮兮的抹布时,整个厨房似乎都亮堂了:天哪!这哪是啥青砖,这……这分明是一块金光闪闪的金砖啊!
刹那间,大少爷和老厨子全明白了。
祖宗一辈辈传下的话:“祖屋在,就啥都在。”这时就像万钧雷霆在大少爷的耳畔炸响!
那两个木匠为什么接连失踪?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天 还没暗呢,大少爷便向大伙拱手了:各位老少爷们,今天辛苦啦,三间青砖房全拆完啦,大伙这么卖力,俺徐家哥几个今晚就凑合着住草房——厨房喽。今儿个早点 收工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赶早来啊,留着力气再盖房哦。今天晚饭有的是肉,大家尽管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别客气。酒吗,就……就免啦。
徐家几辈人都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这么厚待大伙,一点也没引起这些匠人的怀疑。今晚没酒喝算啥,按这地方的规矩,到完工那天才能喝酒哟。瞧这徐家大少爷客气的,好人呐。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明亮。
匠人们都是守信用的。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就齐刷刷地来到了徐家,可是,徐家人却一个都不见了!二十个手艺人找遍了厨房前后,里里外外愣是没见一个人影,大伙急得满头大汗。还是一个瓦匠眼尖:“看,河边的小船不见了!”
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昨天泊在河边装满新砖块和横梁的船不见了,那些新砖和横梁,都被整整齐齐地堆在河岸上。
又有人发现:原来码在后院的所有旧青砖,都不翼而飞了。
大 伙正发着愣,又有人在厨房的案板上发现了一个小包裹和一张纸条。打开包裹,里面是四百四十块明晃晃的现大洋。有识字的工匠念着字条:这是工钱,你们共22 个人(连阿武福保在内),一人20块。我们走了,也许永远不回来了。(未完工的木门以及河边的新砖横梁,都送给还未娶亲的二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