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对许多人来说,是大好事,乔迁之喜吗。可于阿福他们来说,不亚于一场灾难。打工多少年积累的坛坛罐罐扔了可惜,不扔又没地方搁。每次搬离旧居,行李就要整理好几天,尽管也淘汰掉不少,但好多东西还是舍不得丢,怕哪天用上又要花钱置办。老房间里毕竟住的久了,该糊的墙都糊了,地板,门窗也擦洗干净了,墙上钉子星星点点,可以挂包和衣物,屋内还加装了膨胀螺栓,系上绳子,可以搭毛巾衣服什么的,很方便。这一切,是阿福花了好长时间才搞好的,光冲击钻就借过两三次,每次都是一身墙粉,满头大汗,装完地板都要清洁好长时间。而这些劳动成果,在厂里搬宿舍的一纸通知下,马上就化为乌有,想想就来气。
阿福现在居住的就是厂里娱乐室改造的宿舍,位于二楼,上面是男职工宿舍,下面是超市。尽管也是小黑屋,但空间相对较大,阿福就和儿子挤在一起。没成想还不到一年,厂里又要把员工集体搬迁到另一幢,空出这幢楼对外出租。自从找过经理后 ,他就顽强地住在这里,一不留神就成了钉子户。
就这样得过且过了二三天。有天中午,他正在煮饭,只听见那个大个子女宿管破锣般的声音:
“还没搬的听好啦!从下周一起,这里要断水断电,封闭侧所,关闭楼层大门,到时你们东西拿不出来可别找我。”她连续喊了几次,确保每个房间都能听清楚。逗留在里面的人都出来站在楼道里,聆听宿管员的最后通碟。
吃过午饭没多久,那些人就行动起来,噼里啪啦,吵得阿福没法休息,老婆问他要不要搬,他没吭声,他早想把他的事讲给小老板,可是一连几天都没有看见人。
小老板是大老板的儿子,个子很高,八零后,留过洋,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典型的高富帅。他换座驾比换女朋友还快,清一色的名跑。他从大老板手中接管公司,似乎对这实体产业不甚感冒,很少在厂里逗留,他喜欢股票呀期货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的大手笔是裁撤了一个车间,建了个红酒保税仓,据说是专供高档酒店的。从此,工人们的年终礼品变成了两瓶苦涩的红酒,许多人喝不来,一二十块卖掉了。
别看阿福名字里有个福字,可他天生是个衰鬼,遇事从来没有顺当过。小老板这几天偏偏就没有来。他又想起大老板,但最近一年,大老板更是很少来厂,听说他正在进军房地产,而且斩获颇丰。大老板偶尔会巡查车间,但他总是前呼后拥,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很少和员工说话。那些想上位的小组长一听老板要来,经常把工人折腾半天,自己也赔上十二万分小心,等待老板的检阅,就像古时那些期盼临幸的宫娥彩女。
阿福心中明白,即使偶遇大老板,他也鼓不起勇气去提自己那点破事。大老板干炼冷峻,行事果断,不怒自威,很少有人看见他的笑脸。阿福猛然发现,自己干了十几年,竟然没和老板说上一句话,唯一的一次交集是那年夏天。由于持续十几天的高温天气,连续的加工加点,有几个身体弱的员工晕倒在车间。大老板知道后就来车间慰问员工,每个人发一根冰棒。当大老板给一女工送冰爽时,阿福从他身后拉车经过,人事课长拍摄的照片里就有了阿福的一张侧脸,汗流浃背,狼狈不堪。随后,这张照片就和其他正能量照片一起,出现在宿舍楼的板报上,标题是《让员工满意》。
大老板这条路走不通,阿福又想到了老板娘。记得那时他刚进厂,正要拉包入仓,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正诧异间,只听一位包装女工说:
“大家长上眼睛,老板娘来了。”阿福就东看西瞅,想一睹老板娘的风彩,可就是看不见,于是他就问那女工:
"老板娘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那女工撇了撇嘴,对他说:"你是猪鼻子吗?没闻到香味?那就是老板娘用的香水味,真是笨死了”。说完去忙她的事,留下一头雾水的阿福。
随即一个高个子女人从流水线那头转了过来,走走看看,一直走到包装组这里,拿起做好的鞋子看,不时和女工们说着话,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穿着随意,虽略施粉黛,但却高贵逼人。
阿福想这就是老板娘吧!
当他码好包下来,只见那女工像中了彩票似的,正和另外几个分享她的快乐,因为老板娘和她说话了。从她们口中,阿福才确定刚才真是遇到了贵人。
这几年,员工基本见不到老板娘,她如果来厂,也是直接去财务,然后敬奉一尊供在办公楼大厅中央的弥勒佛。老板娘去年春节放假时来过厂,给工人分发慰问品,每人一包喜糖,两瓶红酒。阿福发现,老板娘虽然依旧高大,但却富态尽显,就如同观世音菩萨。鱼尾纹和眼袋爬上了她曾经光洁亮丽的脸庞,虽没阿福沧桑,但也已有老相,她现在经营一家酒店。
转眼四五天过去了,阿福的贵人还是没有出现,老宿舍里只有他一家,每天倒也清闲。但是接下来热水器拆了,洗澡没有热水,阿福就只有自己烧。紧接着,侧所停止供水,臭气隔老远就闻得到。供电开始中断,大晚上走在黑暗的过道里,抬眼望见红着眼的监控探头,有点阴森恐怖。机修老王也不停地提醒他,厂里要他封门,让阿福快点搬走,要不,行李都拿不出来。老婆也叫他不要固执了,可阿福总觉得心中不是个滋味,自己干了十几年,到头来连个窝都没有,这算什么事啊!
阿福这么多年,就养大了一双儿女。去年嫁了女儿,然后花了十几万在老家县城为儿子付了个首付。他几乎没请过一天假,可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他相信劳动致富,可好像依靠劳动是越干越穷,工资总涨不过物价。管理经常讲“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阿福也深信不疑,可是眼见着老板车由奔驰变宝马,宝马变宾利,他的境遇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到现在,老板儿子成了小老板,他的儿子却成了精神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
这两年,公司工人日惭减少,本以为人少可以住的好一点,可是公司在不断地开源节流。员工食堂自从包给二黄的一个老乡,饭菜顿时涨了好多。员工嫌贵在宿舍自己烧,二黄就讲消防通不过不让做。职工生活超市也外包给福建佬,东西也比步行街贵。今年公司又把一整幢生产大楼出租给阀门厂。把老车间,仓库压缩在一起,拥挤成了典型特征,好似公司又回到了从前。
经过几天的折腾,阿福心中荫生去意,就向课长请辞。课长哪舍得让这头老黄牛走,而且一走还要带走两个,这让他去哪里招人。于是他就细问他辞职的缘由,阿福起先还不想说,但经不起课长的再三追问,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课长听后就让他先安心工作,这事交给他去办。
还真是峰回路转,课长把事办成了。他在二楼找了一间,是给组长预留由于屋顶有排污管通过,时不时有点渗水,暂时没人住,就给阿福要来了,房间和阿福现在住的差不多,能放两张床。
于是阿福一家就又欢天喜地搬家,让那些住在斗室的工友羡慕不已。生活似乎又归于平静,公司广播正播放着《感恩的心》,小明念着一首歪诗,阿福只听清后两句,“兴,员工苦,衰,员工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