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身体还好吗?看起来气色不错。”我赶紧岔开话题。“还不就那样,推时时哩。你到我屋来哩不?我给你留了核桃呢。”我笑得比门前的凤仙花还灿烂,“嗯。亏你总惦记着我。”我只是个过客,然而秀兰却把我当作了这里的一员,实际上我本就是这里的一员,但谁还记得呢,除了秀兰。这使我感动,想要做点什么来回报。我决定做个倾听者,让秀兰倾诉一场。每回都是匆匆,使得她难以讲个痛快,是我的错。我总担心自己哪句话影响到了她,她是那样的善于发现事情的端倪。
我跟着她进了院里,我不只一次来过,可每回都觉得是第一回。她总有些不一样的内容,院里或者还有她自身。原来的土地堂下面又安放了一尊小的石狮子,屋檐下多了一个洗手盆的架子。她的头发依然还是花白,脸上还是没有肉,眼睛里却有了一丝光彩。领我坐下,拿来了一个红苹果,连同水果刀一起递给我。
“我要象你就好了。”她突然的这样说,让我吃了一惊。“我还不是什么都拿不出手。”我对着苹果开始下刀子。“你有文化有想法,别人说不过你,你的命你自己做主。”我手抖了一下,差点削上。“我一心想要改命,可惜最后还不是烂命……小时候家里太穷了,两个姐都是两袋粮食就换给人家了,换到比我们还深的山里面。我可不要一辈子留在山里,太苦了。你不知道,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坡,我可羡慕嫁到陕西的女子了。”苹果削好了,我打算切开给她一半,被拦住了。“我就央求村里嫁到陕西的女子给我寻个下家,不想待在甘肃了。每回遇到都求,还真给我找了一个,还是个工人,照片上也长得俊,于是我欢天喜地的就来了。”我咬了一口苹果,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亮晶晶的。
“我只有坐汽车的钱,没有坐火车的,最后还是偷偷爬货车才到陕西的。按照信里的地址找过去一看,人根本就不是照片上的,又老又丑就是个食堂做饭的,我当然不愿意。”
“骗你过去的,真是坏心眼。”我忍不住说。
“对,知道我急着想出来。我又找到塬上一个同学,嫁在这里的,托她帮忙找下家。我在同学家里住了两天,眼看没什么希望了就准备回去呀。”
“突然出现了转机,有人要娶你。”我笑着打断了阴郁的气氛。
“嗯,就是我前夫那个死鬼。他要能陪我到老也成,偏偏就开个电动车去沟里收山货时栽死了,把我扔半路上。”她用手抹了下眼角,长出了一口气。
“他也是想多赚点,让日子好点。”苹果吃了一多半了,得转个圈啃。
“我一辈子嫌弃他,骂他丑,叫他’猪货’,可除了他也没有人肯留我呀,但跟了他并不是心里乐意的。他倒能忍让我,骂得再狠也不吭声。有时候我都嫌他窝囊,咋不还嘴?你猜他说啥?”她突然停下来让我猜。
“这……打是亲骂是爱!”我很机智。
“不,我们哪知道啥爱不爱的。他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这辈子对不起他。”她眼睛一直是红的,终于忍不住哭了。”我安静的等着,最后一口苹果也没吃,也让它等着。约摸两分钟后,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干瘦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他说,’我一辈子都在怕你跑了’。”她平静的说,可听到的人眼眶却红了。我扔了那一口苹果,呆呆地坐着。
秀兰和我都静静地坐着没有动,就像两只呆鹅。“那后来你怎么又找了?”我故作轻松的问。
“哼,当初是因为我没处安身有人要就留下了,现在我有房,我可以好好挑个看得顺眼的!”她的情绪转换得真快,我还担心她沉浸在悲伤里,她可倒开始臭拽了,这真是我所不及的。
“谁知道他是个混蛋,在外面跟别的女人胡骚情……哼,便宜他了,给了他一万块呢!”她愤愤不平的样子惹得我差点笑了,看我站起来预备走呀,她急忙拦住我,去拿核桃了。
庙会是热闹的,刀山更是心惊肉跳。那两天我都是在无边的欢乐里度过,简直叫人忘了还要为了活下去努力工作的事。总归还是要离开的,每次都这样想,可但凡有一点借口就又积极的来了。
我看到秀兰姨在人群里穿梭,脸儿擦得很白很白,依稀还画了眉。穿着紧腿裤和一件长款的毛衣,套了件短外套。花白头发染成了黑色,显得年轻了许多。我本想再跟她坐坐,说些可以影响她的话,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去。
一别就是一年多,等我再次看到亲切的核桃树,已经是第二年的腊月了。我到达的时候秀兰的门竟然紧闭着,这可使我感到不寻常了。这里的院门家里有人的时候都开着,除非出门去了,而且是出远门。
大姑告诉我,秀兰自庙会后就喜欢关门了,也不常串门,倒是有男人频繁进出,有的还是外村的,不认识的也有,并叮嘱我不要轻易进她那里去。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很有几分严肃,还有那么点鄙夷,这可让我自以为是地猜出了几分原委。
不必理会,各有各的活法。
我通常都是第二天才走,一是为了感受夜晚的静谧,数一数天上的星星;二是为了观赏早晨的薄雾,看一看村庄里的人们。这于我来说都是极好的体验,既有利于恢复元气,又有利于再次出发。
当我对着冬夜里的星空兀自发愣的时候,秀兰忽然出来了。她竟当着我点了一根烟,娴熟地抽起来。我假装不知,继续数我的星星。“还是不结婚的好……自由自在”夜色和烟雾遮挡着她的脸,幽幽的声音倒是穿过来到了我的耳朵里。“命是什么?你倒说说看,你是大学生懂得多。”她丝毫也不顾忌我对她抽烟的反感,继续追问我。
“命是自己的选择,选择是因为你知道怎样才是对的。”我冷冷地回她,反正也看不清。
“哼!对是啥?错又是啥?谁知道?”她有点激动,声音高了起来。“那何必问?我冷了,要回去了。”我转身预备关门,打算留下那个烟鬼独自彷徨。
“哎!你说得对着哩,命是自己选的!”她喊起来了,门缝里刚好看到了红点在闪烁。我关了门回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女人为了改命跑这么远来,生活了一辈子也抱怨了一辈子,临了了还自我解放了。
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一个美丽的少女,梳着乌黑的两个大长辫子,爬山涉水的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然而许多人都在对她伸手,拉她,还有人打架……她像个猎物,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四周,突然出现了一个怪物,奋不顾身地把她抱走了。飞呀飞,飞到了白云上,狂风大作他们掉了下来……怪物死了,少女活下来了……然而她也变成了狰狞的怪物……不要!
我醒的时候,太阳正照在我的脸上,是个大晴天。我伸着懒腰跑到门口去眺望远处,依旧还是朦胧着,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故乡就是我心安定之地,不论有没有家这里都是我的来处,爱这里是没有错的。秀兰的门开着,我突然好想跟她说“其实你已经改了自己的命,余生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