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一直在学,学着如何不去管别人的眼光,学着如何不去听别人的声音,在这个嘈杂的人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世。”这等古人用于仕途的话语,且让我当做从心出发,不受外界干扰的代言词。
人,自原始开始就是群居动物,却又族与族分得向来清楚。最容不得的就是异族异类。
我,自小就是那人间最容不得的。
一
“生命无罪”、“幼童无辜”?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并非皆为“存在即合理”。错了,都错了,我的出生便是个错。
母亲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无偿待我好的人,我是她此生悲剧的源头。因着,我是个无法为父亲一家传宗接代的女孩。
母亲穿着素色的上衣,深色的裤子,还没有保姆阿姨穿得鲜艳。从我记事开始,她就是这样。我是父亲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性别本无关紧要。孩子,一个是不够的。
“丫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小子才是必需品。”这是我的奶奶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话,说给父亲听,说给母亲听,说给我听,说给她自己听。
父亲听得久了,觉得母亲没能给他生个儿子,当真是穷凶恶极,没有尽到妻子的使命。越看母亲越是不顺眼,常常无故发脾气,家里但凡是能摔碎的都葬身垃圾桶了。最终,还得怪母亲,因为母亲没有生个儿子。
母亲听得久了,也觉得是自己没理,谁让孩子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没人管孩子的性别究竟谁决定。母亲在家中也越来越人微言轻,抬不起头。母亲的脾气倒是日渐变好,越来越好,她认为自己“有罪”。
我听得久了,性格越来越内向胆小,总是沉默寡言,自己躲在一边。而母亲受欺负后总是坐在床上用手摁住眼睛偷偷哭、小声抽泣,连泪都不能掉在衣服上,因她哭也是错的,有罪的人是没有权力难过哭泣的。每当我看到,我就更加地自责不敢说话,我憎恶自己的性别,我恨自己不是个男孩,恨自己是个“附属品”。
奶奶自己听得久了,母亲的错便真是错了,她的话便是对的了。不管她怎么对母亲,她都是有理的,她这样对自己说着。
不是没想过再生一个孩子的。在我一岁之后,母亲又断断续续地怀上过三个孩子,却都胎死腹中。每到母亲肚子显怀能够查性别时,奶奶就会命令父亲带着母亲去医院里检查孩子性别。不幸三次都是女孩,母亲次次含泪躺上冰凉的手术台上,送走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
母亲的身体被三次流产给拖垮了,两年里都没能再次怀孕。
突然有一天,母亲从衣柜中挑出了我和她的那几件衣服,装进一个不大的箱子里。拉着我的手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七年的地方。
奶奶和父亲都没有送我们,我以为,我们还会回来的。
二
母亲带我来到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她却说:“男男,我们到家了。”
“嗯。”我只敢怯懦地点点头。
很快我就适应了和母亲一起的二人生活,我喜欢这样的新生活。没有奶奶的吼叫和父亲厌恶的眼神,只有温柔的母亲。我的自责开始慢慢变淡,变得很淡很淡。
母亲带着我去百货商场,带着我去服装店,去鞋店。
没过多久母亲又带我去到一个叫“学校”的地方,那儿有老师,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子。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孩子,怯怯地站在母亲身后,又好奇地从母亲身后探出半张脸一只眼。
“男男,以后我们就在这上学好不好呀?我们跟着老师学习知识,跟着小朋友们一块儿玩儿!好不好呀?”母亲蹲下身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期待。
“好。”我的声音小极了,我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有没有说出口。
“嗯好,我们男男最乖了!”母亲开心地站起身来。
之后的每一天早上我都会被鸡蛋和牛奶的香气叫醒,或者说是被幸福唤起。我和母亲围坐在小餐桌前,我每咬一口面包就会抬头看着母亲笑。母亲会温柔地拍拍我的头问我傻笑什么,我会用一串长长的笑声回答她。母亲会笑笑说:“快吃啊,吃好了我们上学呀!”
下课时间会有同学过来拉着我一起去厕所,我也开始主动说话了,他们说我们是“朋友”,我居然有了朋友。上课无意间红着脸小声回答一个老师提出的问题,竟然会被老师点名表扬。
我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天上的白云上,每一步都是软软的,不真实的。我像是过着偷来的日子,怕极了有一天会被主人夺回去。一边幸福着,一边害怕着。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碎得那样快,碎得那样碎。
早晨和母亲挥别后,突然三四个人影窜到我面前,吓得我连着后退好几步。待到看清三人的面貌之后,松下气来。我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眼带责怪地看着他们:“你们大早上的干嘛?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