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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程飞冲进课室那一刻,是五月的一个下午。那节是自习课,程飞是踩着铃声进来的。
那个下午,窗外飘进来槐花的香气,飘荡在课室里,甜丝丝的。
我坐在窗边,偶尔抬头,一群蝴蝶扑闪着翅膀,在花香深处盘桓不去。
我那塞满了各种公式英语单词唐诗宋词的脑袋在枝叶飒飒的风声里,正混沌得像一锅被搅混的粥。
他冲进来,像一阵清爽的风。
“我叫程飞,是插班生,请大家多多关照!”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浑厚,带着金属质感的穿透力。
抬眼,教室前立一人,身架形销骨立,但这形销骨立里却给人一种力量非凡的印象。白衬衫蓝布牛仔裤。裤腿处有几滩颜料渍。头发长而乱,眉心处有一浅淡疤痕。胡渣满脸,背双肩包,落魄、风尘仆仆的样子。
大家没回过神来,像看一头怪物一样看着他。安静又紧张的空气一时显得不知所措,好一阵子,班长说了声:“欢迎新同学。”
静默的课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的视线掠过前排同学的肩膀,看到程飞老练而天真的笑容。我的心,仿佛有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一九九八年那个五月,入夏特别早。我们埋首书海里,准备迎战七月七的高考。五月的那个下午,槐花的香气,夹杂着夏季的燠热与甜馨,扑面而来。
那个叫程飞的同学,从课室前头往后走,所过之处,带起一阵风,那些香甜便像水波一样,层层荡漾开来。我在那荡漾的水波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晕眩感。
我悄悄回头,看到程飞在角落的空位处坐了下来。
2
程飞是美术生,这是他第三次参加高考。这次他的术科成绩过了中央美院的分数线。就差文化科了。
“这次,拼了命也要考上。我的梦想是去巴黎开画展。”
他说这些话时,是六月的一个黄昏。我们站在课室走廊,看着远处,夕阳把天边染成了血红,铺天盖地的血色像庄重的誓言。当时走廊上只有我俩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巴黎,这个只在书籍和电影看过的城市,这个浪漫与艺术代名词的都市,居然连接着他的梦想。
九八年那个六月。我的人生第一次离欧洲那座城市那么近。我的同学程飞,将会在那里开画展。我极力想象那一幕,但我头脑里的画面,只有他的脸,和虚幻出来的高大宫殿。那个时候,我甚至没见过他画的一幅画。
我转头看他,太阳余晖照在他前额上,他眉心的疤痕,像一朵欲开的花。
我伸手,与他击了一个掌:“程飞,你行的!”
其实我很想说,到时,我去看你的画展。但我忍着没说,我不敢说,我不知道是那地方太远了。我不敢保证自己这一生有机会飞过半个地球,去到那遥不可及的地方。还是我潜意识里,不相信面前的人,可以创造那样一个奇迹。
六月,槐花全落了。离高考只剩下二十天了。这年的雨水实在多。滴滴答答的雨,仿佛滴进脑袋,头脑里记的东西都被浸泡得发胀。我顶着发胀的脑袋,每天行尸走肉般,做着一套又一套据说信息来源很准的猜题卷。
每天,我到课室的时候,程飞已埋首在书堆里,离开课室的时候。他也没走。有时我怀疑他是不是就一直呆课室里,困了睡,醒了复习。
高考后的校园,歇斯底里地狂欢和悲痛过后,同学们踩着满地的碎纸,陆续离开校园。
程飞帮我把最后一摞书打包好,抬上我的单车尾架。我扬扬手:“再见了程飞。”
就这么离别了,还有再见的机会吗?那一瞬,我心底生出一丝哀伤和不舍。
我单脚撑地,停下单车,回头望他:“你怎么回家?”我看到他站在原地,消瘦的身子,像一棵杉树。
他的家离学校有五十多公里。
他摊摊手:“我走回去。”
“什么?走回去?!”我翻了翻裤兜,把唯一一张五十元钱递给他,“就这么多了,给你,坐车回去。五十公里,走到何年何月?”
他犹豫一下接了:“借你的,给个地址我,我寄回给你。”他说。
“下次见到再还吧。给你电话。”我随手撕了张作业本的纸写上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的电话呢?”
“我家没电话,我打给你吧。”他说。
八月,我拿到浙江大学的通知书。
八月,江淮一带发生了严重的水灾。
八月,程飞差五分没考上中央美院。
我无法想象第三年依然落榜的他,会怎样度过那个四处泽国的夏季。考到浙大的喜悦,被灾难和程飞的失利冲淡得几乎没了踪影。
3
九月初,收到程飞的电话,他说恭喜你啊左小北。我在北京,你的五十元钱我先欠着。
我想都没想冲口而出说好的啊你在北京备考吗明年还是考央美吧?
说完我惊呆了,我知道自己这是往他伤口撒盐。
果然,电话那头沉默了,我只听到吵杂的背景声,他大概在街头给我打的电话。
“你,你还好吧?”好半天,我才笨拙地问。
“我不考了。”程飞缓缓地说。
“啊?为什么?程飞,你不是说要把画挂到巴黎的么?”我不是不懂考央美有多难,但我听到他放弃我就急。
那个五月的下午,他冲进课室进行自我介绍的那一刻,我就觉得程飞应该是个艺术家!
“没为什么,不考就是不考。”程飞的语气透着不耐烦。
但我不甘心,偏要扒拉开他的伤口:“你都考三年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停了一下我继续说,“是我看错你了程飞,原来你只是个懦夫,跌倒了就爬不起来。”
“对,我是懦夫!这又关你屁事!左小北,别以为你考到浙大就很了不起!”程飞突然吼起来,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响。
我知道他没考好伤心,我只是想激将一下。但为什么要吼我?我也是为他的前途焦急。我根本没认为自己了不起好不好。
程飞的话,确切说是程飞的态度伤了我。
“程飞,你好狠!”说完我没再理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可以想象那一刻他大概涨红了脸,呆立街头。我突然想起那个黄昏,在课室走廊,程飞告诉我他要去巴黎开画展。当时,太阳余晖照在他前额上,他眉心的疤痕,像一朵欲开的花。
3
九月份中旬,我去学校报到。一下就忙碌起来。
那时没有微信没有qq,联系主要还是靠电话和书信。同学之间有书信来往,但没人知道程飞的情况。
整个学期,程飞没再和我联系过。我倒是有点后悔太冲动挂了他的电话忘记问他要地址。
过年回去同学聚会,程飞没出现。与程飞同一个村子的李林军告诉我们,高考后,八月初,在一场大水中,程飞为了救邻居一位瘫痪的老大爷,耽误了救自己的奶奶。
家人不原谅他,他也不原谅自己。不吃不睡在奶奶灵前跪了三天三夜。
我突然想起九月初程飞给我打的那个电话,那个时候,他还在悲痛中吧?当时我还自以为是地教训他跌倒就要爬起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生活的真相永远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沉重更为残酷。程飞的心,是如何在高考落榜和失去亲人的苦痛里煎熬的?
后来连李林军也没了程飞的消息。他说程飞一直没回家,父母也搞不清他在哪里。但会不时收到他寄来的汇款。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他音信。我收到过几次他寄来的明信片,没有地址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他。
看邮戳,有时在上海有时在北京有时在成都有时在香港。明信片会附上一首诗或词,还会画些小画。
大三那年,我终于再次见到程飞。
那个早晨,我刚走出宿舍,阳光底下,程飞挺拔地立在我面前。白衬衣蓝色牛仔裤,仿佛初见他时的模样。他比以前更高了些,没那么瘦,黧黑的皮肤,长发披到肩,刘海处依然能见他额头的疤痕。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心一阵狂跳:“程飞!是你么?”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轻轻叫了声:“左小北,你好哇!”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有磁性,风刮过树枝,阳光星星点点在程飞的身上跳跃着。
那天我有课,程飞陪我上了一天的课。次日,我陪程飞游西湖,还去了西湖边的中国美术学院。
我说程飞你好吗?我想起李林军讲的事情,我不敢问他,怕触碰他的伤口。
程飞说我挺好的,我下周出发去缅甸支教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回来。所以我过来还你的钱。
说完他递给我五十元钱。
“啊?去缅甸?!”我有点发蒙,没伸手接钱,“去教什么?”
“教小学生画画和汉语,是一间国际学校。”
“哦,那也好。”我回过神来。
“左小北——”我伸手去接钱,他一把握着我的手。我缩了下,没挣脱。就那样,连同那五十块,我被他握着。
他很高,我得扬起头看他。他长得挺帅的,有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正不知如何是好。陈小希刚好走过,她叫了我一声:“左小北,你男朋友啊?”
我们都被吓了一跳。程飞一下放开了我的手。我回过神来:“程飞,我的高中同学。”
又给程飞介绍:“陈小希,我新闻系的系花。”
陈小希快步向前,热情地握着程飞的手:“程大帅哥,很高兴认识你!”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真的不是你男朋友?”
程飞的手被她抓着,一时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讷讷地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陈小希。”
第二天,程飞背了吉他,拿着两束花过来。一束玫瑰,一束菊花。那天是周日,同宿舍的三位舍友都出去了,我一扭头看见他站在门口。
“进来吧程飞,今天带你去灵隐寺玩。”我说。
程飞说我先给你唱首歌吧。我说好。他走进来,整个宿舍仿佛一下变小了。我推了张凳子给他,自己坐在床沿上。
就这样,他坐在我面前,拨动琴弦,琴声像流水一样淌过我心房。
程飞唱的是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我看着他深情的样子,心一下乱了,又有着不可言说的喜悦。
“哇,太棒了!”随着一阵掌声,陈小希走进来,“我还说谁唱歌哩,简直媲美原唱啊。”
陈小希住我隔壁宿舍。她大概听到歌声过来的。
陈小希是那种特别热情的人。她一点不掩饰对程飞的好感。看到桌面那两束花,她看看我。不怀好意地笑了。我竟然窘迫起来说:“不是给我的。”
后来程飞走的时候,真的把那两束花带走了。我好一阵失落,但又舒了口气。
4
那次之后,一直到毕业,我再也没见过程飞。
有人说他去了央美,也有人说他在缅甸,还有人说他去了秦岭隐居。
毕业后我在南都做记者。工作非常忙,每年一次同学聚会,但从未见过程飞参加。
有一次去北京,新京报同行廖记者说起的一件事,让我再次有了程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