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眼动疑》
作者|昼温
1
总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忍不住去思索如果没有参加那场讲座,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不过,犹疑转瞬即逝。
他也知道,命运,从来不曾由他。
2
站在报告厅的门口,他还是在犹豫。
是花两个小时听一场和自己专业没什么关系的讲座,还是赶紧回家整理实验报告呢?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在脑海里反复斟酌:他是很喜欢李木琳学姐没错,可是作业明天就要交了……
在他纠结的当口,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正从楼梯上往这里快走,急着要在报告厅里找一排挨着的座位。他几乎是被她们携裹着进了讲座现场,然后发现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只有第一排几个老师身边还留着一个尴尬的座位。
负责签到的学姐在他身后关上了木门,他只得硬着头皮坐到了最前面,彻底失去了中途早早溜掉回去写作业的可能。
每次都是这样:反复权衡,然后被别人推着胡乱做个决定,最后发现早已错过了最佳时期。母亲有时会为此自责。她常常抚摸着右手上那只褪了色的婚戒,念叨着如果父亲还在,他肯定不会长成如此优柔寡断的性格。他未曾见过父亲,不过母亲对他也确实有些溺爱。
讲座就要开始了,报告厅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他开始像往常一样安慰自己:坐第一排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嘛,虽然就算听不懂也不能玩手机,但是至少可以近距离看看木琳学姐也不错。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欢迎大家来到言语研究中的眼动追踪技术学术研讨会,我是第一场的主讲,李木琳。”
学姐上台了。生命科学学院漂亮的女孩子多到数不过来,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注意到了外院的李木琳。李木琳大他三级,已经在读语言学方向的研究生,是学院重点培养的学术新秀——这也意味着她不可能花太多时间在自己的外表上,清汤寡水的风格在众多女神中很容易沦为背景。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来自外界的信息约有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都是通过我们的眼睛获得的。”
啊,他想起来了,他第一次注意到李木琳,就是因为她的眼睛。那是一年前的一场选修课考试,她来给他们当兼职监考。科目好像是《普通语言学》,正是她导师的课。要不是学校要求跨专业选课,他也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语言学。
上了一个学期,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读理科是对的——对语言学真是完全无法开窍。草草做完卷子准备上交时,发现李木琳正在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又忍不住抬起头偷偷看她。那双眼睛不大,藏在金丝圆框眼镜之后,虹膜带着点儿琥珀色。可是,他的视线就是没有办法离开——一股摄人的深邃攫住了他。
他总觉得她要对他说什么。
“每次移动眼睛,我们都在做一个决定。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我们的成长经历,我们所想的事情,我们昨天在路边看到的一朵奇异的花,我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决定着眼睛的移动。
眼球的移动分为三种。当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超过100毫秒时,我们称之为有认知加工的‘注视’;当注视点或注视方向发生改变时,我们的眼睛实际上在获取时空信息,这是无认知加工的‘眼跳’;当眼球有意识地追随物体移动时,我们称之为追随运动。”
他的眼睛跟着木琳学姐的动作移动。自从在考场上注意到她之后,他发现他能够经常在校园里捕捉到她的身影——无论有多少人落在了他的视线里,只要李木琳在,他总能一眼看到她。有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会有一瞬间的短暂相交,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目送她的背影。
“眼动的本质是人注意力资源的主动或者被动地分配,选择更有用或吸引力的信息。”
他的注意力被学姐的手腕吸引了。她一看就是经常出席这样的场合,肢体语言自然大方,打着适合的手势配合演讲。在第三次指向PPT的时候,他发现她右手的手腕内侧上有一块不小的文身。在他这个距离,能辨认出文身的中间部分是一只眼睛和一个数字,旁边的花纹则像是卷曲的藤蔓,一直延伸到袖子里他看不到的地方。
“眼动仪是一种能够跟踪测量眼球位置及眼球运动信息的一种设备,在视觉系统、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的研究中有广泛的应用。”
他已经不再听讲了。他在思考那个文身。李木琳怎么看都是一个乖乖女的样子,为什么会有文身呢?接着他又想到,他其实根本就不了解李木琳。喜欢上她之后,他曾经想过要不要主动去追求她,可是一直也没行动。他之前根本不认识李木琳,她又大他那么多,说出去多不好听。再说了,谈恋爱太麻烦了,要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迎合另一个人,还不如多打两场篮球呢……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远远地注视着李木琳,去听每一场自己听不懂的讲座。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责怪自己,要是当时主动一点,说不定早就在一起了……
胡思乱想一个多小时后,讲座终于结束了。他打了个哈欠,拎起书包准备走人。
“吴枫,你等一下。”
3
他猛地一抬头,李木琳正在讲台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麦克风已经关了,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带着力量。
“学姐,你认识我?”
“那当然咯,上次那场考试,要不是我高抬贵手多给了你几分,你以为你能过?”
“呃,那谢谢学姐了……”
“既然来都来了,顺便上我们实验室参观一下吧。”
他根本没想到李木琳会发出这样的邀请,直接愣在了那里,脑子立刻陷入“和学姐共处一室”与“赶紧回去补作业”的天人交战之中。
“别犹豫了,来吧。”
李木琳走下讲台,靠近了他。那双眼睛快速向他袭来,直到他足以在里面看见变了形的自己。
“好……”
有点忐忑地跟着李木琳出了报告厅,三转两转,终于看到了学姐所谓的“实验室”。
说实话,在山前大学待了三年有余,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门旁挂着个不起眼的小牌子,上面挤着一行字:“外国语学院神经语言学与语言障碍研究中心”。
李木琳翻找钥匙时,手机响了。她掏出手机和钥匙,一边歪着头接电话,一边打开了门。接着,李木琳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进去等她。
他很顺从地进去了,李木琳在他身后掩上了门。
实验室很暗,他意识到那是三块厚窗帘的功劳。不过,没有得到李木琳的许可,他不敢开灯。毕竟一台眼动仪怎么也得20多万,万一有什么感光的零件被他弄坏了呢……
在他的想象里,眼动仪应该是像医院里查视力用的白色大仪器,可以让你把下巴搁在它面前,牢牢盯着屏幕里一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小树。但是在这里,他只看到了杂乱的桌子和几台电脑。
这时,一阵窃窃私语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一愣,用心去听,感觉像是有很多人在一连帷幕之后说话,只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过来一会儿,他意识到这阵人声是从桌子的方向传出来的。估计是学姐或者教授的什么电子产品忘记关了。
在他想继续聆听具体方位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哒哒的响动,时断时续。
他笑了。他很熟悉这个声音。
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果然是小白正在敲窗户。
“这也能找到我?新买的猫粮还没寄来呢,今天晚上先给你吃火腿肠哈。”
小白好像并不买账,在窗外喵喵直叫,一副想要进来的样子。
“不行啊,学姐肯定不会同意的。听话,先回家。”
他把手掌贴在窗户上,它也举起了肉肉的小前爪,和他击了个掌。
劝走小白,李木琳也正好回来了。
“怎么不开灯呢?”
“我怕弄坏器材。”
李木琳笑了。
“一看就是没有好好听讲座。”
她啪地按下开关,实验室瞬间亮了起来。他这才注意到,房间四壁竟然贴着十几张壁画。每一张画里都充满了连续的蜷曲线条,似乎有人还有动物,但是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怎么,看到眼动仪了吗?”
“呃……”
“喏,就是那个。”李木琳指了指两台电脑中间的一个扁平的黑色立方体,有一本牛津高阶词典那么厚,看起来像半个老式CD机。
他望着眼动仪,意识到那阵人声很可能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李木琳修长的手落在它黑色的外壳上,两根手指行云流水般哒哒敲了几下,声音就消失了。
他看着李木琳,一脸茫然,但后者并没有打算解释。
“你是不是嫌这个设备小啊?眼动的研究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但是真正使用仪器设备对眼动进行观察和实验是从中世纪才开始的,当时的眼动仪可有半个房子那么大。要使用的话,得先把眼球表面麻醉,然后用棍子当杠杆,一端接触眼睛,另一端在运动的纸带上记下眼动轨迹模式曲线。”
他感到眼睛一疼。
“而且,为了固定头部,眼动仪会配备一根木棍让你咬着。那个时候做实验,还得雇一名助手随时擦被试流下来的口水。而现在,红外光源与高速摄像机配合,一秒钟就可以记录下眼球的一千次运动。”
李木琳温柔地抚摸着眼动仪,让他想起母亲抚摸小白的样子。
“好厉害……”
“吴枫,你知道吗,过了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想问那些牺牲是不是因为眼睛不小心被戳瞎了,不过感到李木琳的语气很严肃,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吴枫。”
“学姐?”
“叫我木琳就好。”
李木琳转向了他。她的眼睛又开始施展魔法,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整整一分钟,久到他开始怀疑李木琳是不是在等他亲她。
“吴枫,你在我的眼睛里能看什么?”
“呃,嗯?”
“我问你,你在我的眼睛里能看到什么。Literally。”
“呃……”
他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项实验。
“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对吧?”
“嗯……”
“唉,本来就是这样。读取表情靠观察肌肉的移动,感知氛围靠察觉激素的分泌,信息交换则多靠发声器官和听觉系统。就算近距离盯着看,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而已。眼睛只是心灵的窗口,而不是界面。只看眼睛我们无法获得任何新的信息,按理说这是一种该被进化淘汰的低效举动。”
“嗯。”
“但是,我们看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对方的眼睛上。很多实验室利用眼动仪做出来的热点图都能够证明这一点。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呃……”
李木琳好像不忍看他一直茫然无措的表情,目光移向了墙上狂乱的壁画。
“有人说,大脑是最聪明的器官这个结论是大脑自己做出的,那么眼睛所选择的首要观察对象,有没有可能也是它的同类呢?”
“学姐,你是说,眼睛,在找眼睛?”
李木琳转过头,冲他一笑。
“我是说,叫我木琳就好。”
4
回家的路上,他还在琢磨李木琳的话。
他家和学校离得很近,都在山前市的东郊。与那些远走高飞的同学相比,他有时候还会回家吃午饭——真是一点儿上大学的感觉都没有。
不过,今天的回家之路却不太平。
先是过马路的时候,一阵急刹声在耳边猝然响起。幸好练了多年篮球,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前一躲,一辆出租车擦着他的脚后跟停住了。
他一个趔趄差点倒地,回过神来不忍破口大骂:“你他妈没看见红绿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