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阿云，兽群的嚎叫开始了，它们一定是追着你的香气而来。”尾雨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轻声道。
尾雨背着弓箭和猎刀，站在一颗参天巨树的枝干上，夜风倾动，树叶的摇曳声仿若阵雨。听了少年的话，一旁扶坐着树干的女孩，发出一阵轻叹，目光扫向黑暗中无垠的树海。
幽月林的夜晚是骇人的，那轮永不残缺的红月，永远照耀着这片养育万千生灵的古老森林，千万年来这里生机盎然，杀戮无休。
云野藏身幽月林已有半年，但在这样的深夜中，她扶着树干靠在树冠上，看着树海四处鬼火般浮荡的眼瞳，仍旧从心底散发出惊惧的寒意。
外面的人应该已经把她忘了吧？云野咬着下唇暗想，连双亲也忘了她吧?不然，为何从来没有人进来找过自己，除了这片森林里的野兽，时刻惦记着她。
然而这群野兽不过是在自寻死路。尾雨和云野静候着，不多时树海中传来了野兽的哀嚎声，夹杂着雄浑的爆喝，仿佛有一头兽中之王，正在屠杀四周聚集的兽群。
尾雨的双眼炯炯放光，握紧了弓腰，亢奋道：“父亲真是神勇，有他在，你再也不用担心兽群的威胁。”
云野低头忧声道：“可是兽群无穷无尽，我担心总有一天，犽伯会累倒的......”
尾雨深深看了云野一眼，眼中的光芒忽然更加炽热：“你放心，还有我在，我发誓会保护好你的！”
云野轻撇过脑袋，俏脸微红，抿嘴不再说话。夜风拨动起她那一头深墨色长发，发丝交缠在一起，就仿佛她此刻的心神。
风中，云野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奇异的香气，和野兽们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2
这一切的祸端，皆由她那一身异香引起。
云野一出生便患有怪病，她的父亲是一位医术精湛的神医，用祖传的秘方治好了她的病，却也因此导致云野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气。
这种香气常人久闻便会陷入迷醉，还会吸引四周的家禽走兽。当云野逐渐长大，体香愈发浓烈，三里之内皆能令人沉醉。此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许多人慕名而来，甚至郡守也派人来求见。云野的父亲云焕因此深感忧虑，担心云野的异香迟早会引来灾祸。
不出云焕所料，祸事很快便来了。异香之事传进了后宫一位新宠蕊妃的耳中。这位宠妃便是凭借自身体香，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或许是出于嫉妒，她竟然请求皇帝以云野的血制作香料，增添自身的体香。
官府的人还未临门，云焕已经得知消息，便打算带着云野逃亡。可到处都贴满了通缉令，走投无路之下，云焕带着云野向幽月林逃窜。幽月林是一片古老的森林，传闻其中盘踞着数不清的兽妖，寻常人进入必然九死一生。
一行人即将进入幽月林时，不巧官兵追至，混乱中云野竟被一头林中窜出的饿狼叼走。所谓福祸相依，云野正巧遇上了猎户尾犽，为他所救。
尾犽，也就是云野口中的犽伯，也不是寻常人。他年轻时杀了为祸乡里的恶官，之后逃窜进幽月林，靠打猎为生，隐居于此数十年。尾雨是他收养的弃婴。
3
藏身幽月林中，云野才终于明白自身的异香有多厉害。不管她躲到哪里，都会吸引周围的野兽前来。这些野兽体型极大，只在夜晚出没，也许便是传闻中的兽妖。
当天光微亮，畏惧阳光的兽妖们终于散去，犽伯的动静也渐渐远去，他要到溪边清洗一身血污。尾雨将盘在腰间的一捆粗绳甩下树去，一头牢牢系在树干上，抬头看了云野一眼，道：“兽群散了，我们下去吧。”说着整个人顺着垂下的粗绳滑落。
等云野安全落地，尾雨递来一把短刀，作为她的防身武器。看着那把锋芒逼人的短刀，云野不由得露出苦笑。她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儿，却被迫要坚强起来，学着猎人的生存方式。
“快走吧，我们到溪边和父亲汇合。虽然兽妖散了，但这里遍地的尸体也会吸引来普通野兽，它们的数量甚至比兽妖还多。”尾雨催促一声，在前面开路。
走不多远，两人便听见潺潺的水声，林地间蛇一般绕过一条蜿蜒的山溪，犽伯蹲在溪边，已经清洗好了身体，正剖开一头荆棘鹿的胸口，取出心脏生食。
鏖战了一整夜，犽伯急需补充体力，生食野兽心脏也是他的嗜好。看到尾雨和云野赶来，犽伯放下鹿心，捧起溪水洗净嘴边的血迹，瓮声瓮气道：“雨儿，阿云有没有受伤？昨夜让你护好她，你有没有擅自出手？”
不等尾雨开口，云野争先回道：“没有，大哥昨夜一直护在我左右，寸步也不曾离开，昨夜多谢犽伯出手庇护。”
看着云野，犽伯的表情柔和了几分，轻轻摆手道：“阿云，你不用每次都道谢。当初相遇之时，便知你我有缘。老实说，你和雨儿年纪相仿，又相当投缘，其实我早就有意撮合你们。”
尾雨和云野都低下头，脸上飘起红霞。尾雨偷偷看着云野，目光炽热，嘴里却埋怨道：“父亲，我们少年人的事情，你不要多管。况且......这种事情，应该尊重云野的意思。”
“哈哈，痴儿，学女儿般的作态！”
犽伯拍手大笑，一夜鏖战下来，他的身体虽然疲惫不堪，精神却异常亢奋，此时便有些放浪形骸。
云野眼神黯然，她并不讨厌尾雨，也清楚尾雨对自己的意思。但如果下嫁给他，此后便要永远留在幽月林。可父亲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一直是她心头的郁结。
她不由将目光望向远处，重重树影遮住了视野，曾经的故乡，便再也看不到了。
4
趁着白天兽妖不敢出没，犽伯领着二人又迁徙到了另一处营地。他在幽月林生活数十年，辗转各处都安置有营地，方便自己游猎。
林中空地上燃着一处篝火，尾雨砍下荆棘鹿的一对鹿角，将割好的鲜鹿肉挂满荆棘丛般的鹿角，架在火上烧烤。
云野凝望着那团橘红的火，心里明白他们的休息是短暂的。自己身上的异香，正时刻向四周弥漫，随着夜幕降临，那些兽妖很快便会闻香而来。
“犽伯，您说我身上的这种香气，为什么对兽妖吸引力那么大？”云野忍不住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犽伯正闭目养神，听到云野的询问，也不睁眼，缓缓道：“这个问题，我想只有梦萝可以回答你。”
“梦萝？那是谁？他在哪儿？”云野立即追问。
犽伯沉声低笑，笑声如闷雷般震耳：“傻丫头，梦萝并不是人，它代表着幽月林的意志。传说梦萝藏身在幽月林最深处，受到重重兽妖的保护。也就是说，这些兽妖的行为，是受梦萝的控制。兽妖围捕你，其实是梦萝的意思。所以我说你的问题，只有梦萝能回答你。”
云野满脸诧然之色，沉思良久，忽然问道：“那......我们能去见梦萝吗？这样无休止的逃避下去，我......我感到害怕。”
犽伯斩钉截铁道：“不行，梦萝身边的兽妖数不胜数，去见它纯粹是在找死。”
云野一听，颓然道：“是吗......”她真不想一辈子如此，不停躲避兽妖，靠着犽伯和尾雨的庇护苟活，甚至不能再见双亲，可这些话，她都忍着没说。
尾雨忽然叫道：“父亲，既然幽月林是兽妖的天下，为什么我们不能带阿云出去呢？去外面的世界，那里才是人的世界。”
犽伯瞪开双眼，眸子里仿佛藏着一头怒虎，浑身的气势顿时凌厉起来，压得云野和尾雨喘不过气，沉声道：“雨儿，不要再提这件事，为父不愿发怒。”
云野心头微颤，其实尾雨曾说过类似的话，犽伯也是同样的反应。虽然尾雨看上去是为了她着想，才提议离开幽月林。但出于女性天生的敏感，云野直觉早在自己出现之前，父子二人已经在为这个问题而争执。
尾雨猛地起身，此时格外激动：“为什么不能提？父亲你不知，但我是知道的，阿云想念她的家人！你想让我和她成亲，可我明白如果不让阿云见到她的家人，她永远不会真正释怀的！”
云野的心颤动的更厉害了，甚至她的眼眶也不禁湿润。不曾想尾雨对自己这般关心，竟然察觉到她埋藏在心中的痛楚。
犽伯的目光落在云野脸上，虽然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凛然，云野只好低头。忽然间，犽伯从地上抽起一根藤条，狠狠抽在了尾雨脸上，顿时撕开一道血痕。
“混账，如此忤逆！”犽伯怒斥道。
尾雨侧着头，目光更加执拗，深深地看着云野。
云野赶紧起身，护在尾雨身边，连声劝解。犽伯丢下藤条，长叹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火焰发出噼啪声响，沉默了许久，犽伯沉声道：“雨儿，你到底还是不明白。外面的世界，更加容不下我们。”
5
夜渐渐深了，云野和尾雨靠在大树上，望着下方深黑的树海，绯红月光浸泡着遍地枯枝腐叶。两人都没有说话，白天的事情，让他们各自陷入了沉思。
血腥的风带着凉意而来。忽然，云野开口道：“大哥，谢谢你......今天你和犽伯讲的那番话，我很感动。”
尾雨有些无奈地微笑道：“阿云，其实......你依然叫我大哥，我便知道你心中真正的心思。”
云野的指尖在风中一颤，叹息道：“对不起，我心里的挂念实在太多了，实在没有更多心力去想别的。”
尾雨默然许久，看着那轮高悬天际，圆满无缺的红月，深深呼吸，忽然高声道：“不如，你把心交给我吧？”
“什么？”云野一惊。
尾雨笑道：“传说幽月林腹地有一片寒湖，湖底生活着一种人脸鱼，它能吃掉人心中的执念。你将心给我，我便还你一颗澄清的心。”
尾雨的目光执着而热切，与之对视的云野忽然浑身一颤，勉强笑道：“你又说痴话，把心给你，我可怎么活？”
尾雨的嘴唇半张着，似乎有两个字含在嘴里，却硬生生咽下，转而痴痴一笑道：“哈哈，是呀，毕竟只是传说而已……”
话音刚落，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尾雨侧身躲闪，惊呼一声：“阿云小心！”他已闻到一股腥臭味，从树叶缝隙中喷出，漆黑的阴影里缓缓亮起一对赤红色的倒竖的瞳孔！
那是一条体型巨大的鬼蟒，趁着两人分神爬上树来，此时张开了漆黑的蟒口，嘶吼着朝云野扑去。尾雨当即拔出猎刀，狠狠刺进鬼蟒的七寸部位。刀锋没入数寸，鬼蟒惨叫一声，青铜色鳞片顿时立起，将猎刀卡住，接着一扭身，巨大的身躯将尾雨撞落树下，接着身影盘龙般将无力反抗的云野卷住，然后迅速消失在重重树影里。
尾雨忍着剧痛，起身奋力追去，可幽暗的树林里，只听见不断远去的树叶抖动声。尾雨朝着鬼蟒远去的方向，悲怒交加的大吼。
6
鬼蟒卷住自身时，云野顿时便被那股大力挤压得昏厥过去，当她幽幽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漫天繁星。不，不是繁星，而是聚在一起的萤火虫。
萤火贴着她的眼睑飘荡，似乎陶醉在她周身的异香里。云野忍着浑身酸痛，从枯叶堆里爬起，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寒意，回头便见鬼蟒正盘在枯叶堆上，静静打量自己。
忽然漆黑的蛇头裂开了，充满腥臭的蟒口如深渊般缓缓打开。云野手脚开始发抖，以为自己即将成为食物。可蟒口中却飘出一团黑雾，接着整条鬼蟒的身体随着雾气的飘荡而消失，雾气渐渐聚拢成形，从中传来一声猫叫。
云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一头威严的鬼蟒转眼变成了一只细瘦的黑猫，猫脸上遮着一只槲寄生编织的古怪面具，像一种古老朴拙的图腾。
黑猫的目光透过面具打量着云野，忽然张口发出人声：“小姑娘，你身上的香气似乎很特别。”
云野心中一窒，叹息道：“原来你也是冲我的香气而来吗，连你这样的精怪也......”
黑猫发出几声古怪的呜咽声，似乎便是它的笑。它一跃从枯叶堆跳上云野肩头，面具上的槲寄生像小蛇般缠上云野的头发，用尖细的声音说道：“小姑娘，实际上我的名字叫猫奴，不好好叫我的名字，我可是会生气的。”
“猫奴......我知道了，你到底想干嘛？”
“不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如果我告诉你，有办法可以摆脱这种异香，你愿意尝试吗？”
云野瞪大了眼睛，她做梦也想不到会从一只怪猫口中，听到自己最渴望的事情。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连忙问道：“我......我愿意，快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猫奴又发出了类似笑的呜咽声，忽然从嘴里吐出一株干枯的花，用生长出的槲寄生托到云野眼前，细声道：“方法很简单，但你必须做出一些牺牲。你将这株枯花随身藏着，每当半夜子时，找一个僻静之地，将枯花放在月华之中，用你的一滴血浇灌花蕊，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你浑身的异香便会消散。”
听到如此诡异的法子，云野心里不禁惊疑不定，迟迟没有动作。黑猫忽然化作雾气，枯花飘落于地。接着黑猫的尖细声音从远处清晰传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天亮之前，枯花便会消散。如果不想机会流失，就照我的话去做。另外你要牢记，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否则前功尽弃。”
雾气飘然不见，周围萤火飘荡，忽然陷入死寂。云野独自徘徊在黑暗中，盯着枯花沉默许久。当天光渐渐透白，绯红月光越来越稀薄时，云野忽然叹息一声，从地上捡起了枯花。
手中的花明明已经彻底干枯，却完全不像一碰就破碎的样子。云野将它带到月光里，咬破手指，将一滴殷红的血滴落在枯萎的花瓣上......
7
在林中拼命搜寻了一夜，尾雨急得双眼血红，心中懊悔万分，明明发誓要保护好云野，却让她眼睁睁在自己面前被掳走。他握紧短弓，看着黎明照亮的无尽树海，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
可在朦胧之中，尾雨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从树林里走出，晨曦照亮了她的容颜，正朝自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阿云！”
尾雨呼唤着，冲过去一把将女孩抱在怀里，那双臂膀收紧便再也不愿松开......
犽伯看到牵着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俩人，焦急的神色顿时化作狂喜。他自然不会像尾雨那样失态，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到了两人紧握的双手上。
云野这才意识到，红着脸从尾雨的手里挣脱出来。尾雨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他的侧脸上还有些红肿，那是犽伯知道云野被掳走时，一怒之下扇的。
犽伯询问云野昨夜的情况，云野便说掳走自己的鬼蟒半路突然暴毙，她察看尸体发现除了尾雨在七寸部位造成的刺伤，鬼蟒的腹部也受了重伤，或许是它潜入之前，在犽伯手里吃的亏。
犽伯眉头一皱，思索道：“昨夜太黑，来袭的兽妖又多，或许真是从我手里漏掉的。”此事便被当作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犽伯训斥了尾雨一顿，便就此翻页了。
云野保守着枯花的秘密，可心中却惴惴不安，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了。猫奴的警告，更让她心里多了几分恐惧。
这朵枯花真的可以除去她一身的异香吗？
又一天夜里，云野靠着树干避开了尾雨的视线，偷偷从袖中取出枯花。绯红月光从树叶缝隙照下，一束月光落在云野胸前，她将枯花放进月光之中，偷偷咬破手指，将血滴进花蕊。
在她的注视下，自己的血迅速融入一片枯萎的花瓣，从花瓣尖开始水润饱满起来，染上浅淡的红，就像少女羞涩的脸颊，散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自己和枯花的感应似乎联系起来，她能清楚感觉到夜风拨动花瓣，仿佛那一片鲜活的花瓣是自己的手指。
此后的日子里，随着云野以血浇灌，枯花渐渐复苏生机，重新绽放的花瓣越来越多，颜色和香气也渐渐浓郁。自己的异香似乎渐渐转移到枯花上，云野不清楚这是不是错觉。
夜袭的兽妖数量逐渐减少，这似乎是枯花发挥效力的佐证。然而犽伯的情绪明显不满，因为他杀戮兽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云野虽然对犽伯心怀感激，但她发现犽伯的杀戮心实在太重了。在这片幽月林里，他一直是猛虎般的男人，似乎没有兽妖能打败他。然而兽妖们为自己身上的异香吸引，依旧每夜围聚，如同飞蛾扑火，不断被犽伯屠杀。
每当晨曦照亮幽暗的森林，看到血染草木尸骸遍野的情景时，云野总想到罪孽二字，这份罪孽不是犽伯的，而是她自己的。或许那些追捕自己的人所言不虚，她天生就是妖孽，活着只不过是祸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