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2020-03-01 17:15:23

古风

锦瑟

李商隐有诗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是写迷离之梦,悱恻之爱,怅惘之忆。和一切转头不过虚妄的聚散离合。

1.遁逃

酒馆里的空气闷热而潮湿,还夹杂着一股汗腥气,大概和这里地处偏僻又密不透风有关。不知怎得,在叶星辰的印象里,酒楼茶馆之类总该是个附庸风雅的地方,至少别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喷着口水互相说些污言秽语,消磨打发这本来就会无情溜走的时光。

但她倒是无所谓,毕竟刚才那想法,也是在消磨时光中才产生的,像她这样坐在角落里偷听别人说些埋怨自家糟糠之妻的闲话来打发时间,倒还真不如那些认真聊天的人看起来光明磊落。

“喂!叶星辰,你的布匹到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低头嘟囔了一句,伸手推开了原本靠着的窗扇,纵身一跃,在房檐上几个大跨步就转到了另一条街上,假装听不见酒馆老板叫她结账时气急败坏的呼喝,事实上以她的速度,那声音也不会持续在耳边太久。

“谢了,”她瞥了一眼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绸缎里的那封信的署名,低声问:“风仲萧最近很头疼吧?”

“是啊,这不又送‘东西’来给你了嘛!”那送货的小厮的笑容带着一丝谄媚,有一种愚蠢的人偏自作聪明的拙劣感。

“也就这时候,还能想起我。”她摇了摇头,心里想:若真有一天她收到宫里来的包裹,里面就只有绸缎金银,没有信,或者不用有绸缎金银,有几粒花生米也行,只要没有信。那风仲萧就彻底不是风仲萧了。

“见字如晤。表妹近来可好?向人赊账之事,以后还是不做为妙,免得惹姨母生气……我最近正为兵权焦头烂额,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三皇子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提前把那太子手里的筹码抽掉,这不又要烦劳表妹去大明寺一趟……”

后面的字叶星辰草草看了,不过是去引开某个权臣,趁机栽赃陷害一波,这种事做多了也就不关心来龙去脉。她对风仲萧的套路可谓一清二楚。先是嘘寒问暖几句,再将自己说得孤立无援,最后求她办事的本意呼之欲出。她觉得可笑,却不是笑风仲萧演戏给她看,而是笑她自己明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却还上赶着似的,怕不是只为听他每封信开头的几句寒暄。

想想周瑜打黄盖,好歹还有个共同的敌人曹操。

快过元宵节了,街上总有些卖花灯卖装饰的,其他人家的姑娘,不像她一般,天天在外头翻云覆雨,是只有元宵节可以打扮得光彩照人出来逛夜市,或者和有情郎约会。

叶星辰不大喜欢元宵节,她总是魔咒一般想起欧阳修那首词:“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听着怪伤感,却不得不说人的好时光真就那么几年,过去了就别想着再回来。

“可让我找着你了!你这死丫头,次次不给我结账!你是凭着一身轻功好做叫花子啊,就那么点出息?!”

那酒馆老板追过来了。不,其实只是撞见,就凭着他那快跛了的脚,追是永远追不上她的。

“人家叶女侠是做好事,你仗着你那官府里跑腿的兄弟,做亏心生意卖给我们假茶叶的时候,拿了多少不该拿的钱,自己心里没点数?”旁边突然开始叫嚣。那老板估计没想到,自己是掉贼窝里了,这连着几户商贩都是做小本茶叶生意的,早就看他不惯。

只是叶星辰,听到“叶女侠”这三个字时虎躯一震,不知道何时她这个十里八乡声名狼藉的人,还成女侠了。

坐在房檐上向下看,是一场聚众闹事刚归于平静的样子。那酒馆老板灰溜溜地走了,剩下的人以为叶星辰也走了。

“那叶家小姐心思不坏,”包茶盒的刘婶向自己丈夫边上凑了凑,眼珠子一转,“就是脑子不好。你说她图个啥嘛,看见哪个欺压街坊老小的,就跑去和人家生事,仗着自己会功夫喔,一个姑娘家,以为谁会感谢她呢,倒是不想想谁还敢给她说媒去!这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的!”

“行了吧,就你的唾沫最多!欸,那去年中榜的她那表哥,不是官运亨通嘛,总给她寄些贵重东西回来,应该是对她有那么些意思,人家将来要是……

叶星辰觉得胸口有点堵,对所有说她和风仲萧闲话的人,她是觉得有那么一点欣慰的,好歹有句闲话说说,证明不是一张白纸。可不知怎得,总是听了就胸口堵得慌。

扫了兴,她准备回家去,抱着一丝母亲会欢迎她的幻想。

“去给我削个梨子,”她母亲一如既往平静又顺理成章地让她做事,仿佛刚才那个满面笑意逗着表姐家孩子的人不是她一样,每每这样,她都有一种母亲故意端着却不觉得累的滑稽感,但她也知道自己脸上不自主带着些怨气,和那小孩的天真无邪怎么能比。

她母亲不知道她还在帮风仲萧做事,毕竟这就是间接参与皇权争斗了,闹不好,要株连九族的。不过话说回来,她母亲又不知道这个,就仅是看她天天到处窜而已,就已经不满成这样了。

当初让她练功不让学女红的是她,现在说她没个体统丢了人的也是她。不对,她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她刚只说让我洗个梨子,是吧。”

2.旧事

冬末的风依然凛冽,似乎是要下雪,眼睛涩得几乎睁不开,天空萧索阴沉,空洞得没有一只鸟飞过。

大明寺的大门紧闭。

叶星辰悄无声息地腾空一跃,轻盈立于城楼一角,颇似拣尽寒枝不肯栖的一只鸿雁。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这一片尽收眼底的江山景象。

她常自豪于这个天地的纵横楼宇处处都锁不住她,自豪于迄今为止她跑起来没人追得上。她武功不行,只有轻功行,所以从来不和人交手。平时关系熟的朋友也曾问她,觉不觉得这是一种逃避。她说不,这是更聪明的面对。

她总觉得自己其他方面的一无是处,是全都给补到这一点上了。

可单单这一点就让风仲萧离不开她了。但这离不开也只建立在这一点之上。她叹了口气。

风声中交杂了极其浑浊的琴音,那琴弹起来慢吞吞的,比这猎猎寒风还多了几分悲壮之气。叶星辰下意识朝大明寺里望了望。

那是一颗硕大的槐树,枝桠上没有树叶,张牙舞爪地立在那里。树下是一个白衣的人,衣袂飘飘,却在弹一把破旧的琴。

这人难道是在演空城计?是真空城还是假空城啊?她心下揣测,一环顾四周并无人烟,难道寺里有人阴她?

“喂,你这人好奇怪,”叶星辰一个跨步走近,堪堪坐在那人斜上方的树干上:“是大明寺的人?”

那人半晌无动静,敷衍似的停了弹着的琴,缓缓说出一句:“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声音还挺好听。

被这样一问,叶星辰却真的窘起来。自己是不该这样猖狂,毕竟不是光明正大来的。再抬头时对上了那人的眼睛,可感觉那双眼睛并不在看她。

加上今日大明寺居然没有守卫,这气氛就很诡异了,就好比一个义愤填膺的人千里迢迢跑来却吃了闭门羹,简直用力过猛。

“你是三皇子的人?”那人又问。但叶星辰觉得那却不像是在问,好像是洞悉一切后的兴师问罪。

她不再理会,开始试图闯入寺里和里面的人接应。

“喂,你的确太相信风仲萧了。”

叶星辰蓦地顿住,回头,看向他。

“他放你鸽子,寺里没人,只有我。”他“假装”没看见叶星辰看着他时眼里的诧异,“人家这叫声东击西,你在人家棋盘里罢了,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叶星辰被这四个字说得心冷了半截。虽然也知道风仲萧不在意他,但之前风仲萧还真没做过拿她当线钓鱼的事情。她脑海中想起前天那封信里,和往常一样的恳求语气。

“风仲萧拜托我来告诉你的,他说谢谢你。若不是你,太子的那些眼线不会这么快让他瓮中捉鳖。以及,我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那人笑了笑,还坐着不动。

这人说话不知有几分可信。她心想,若是强闯,她一定不是他对手,跑倒是能跑走,那不就相当于无功而返了吗?她潜意识里仍不相信风仲萧拿她当棋子的事。

“若是我一定要闯进去一探究竟呢?”叶星辰突然在悲愤的心里生出一股可怜的执拗。

那人此时忽的站起来,“那你试试,但你也不至于为了风仲萧送命吧?”

叶星辰想了想,终于没去。她不管那人说得是真是假,她都当作是真了。在为风仲萧办事和保命之间,她选择保命。

“那我走,你就不会追我了吗?”她问得倒是直白。

“不会啊,我说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的,你这丫头怎么不信?况且……你没发现我根本看不见你?”

……

那人真是个瞎子。他自己也不避讳什么,甚至还分析起了她对风仲萧的感情。他说她轻功绝世,却在一个人的手掌里逃不出来;他又说她活在过去,只有活在过去的人才会被过去的东西驱使。

“那你呢?”叶星辰挑了挑眉,偷偷把五个手指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又仿佛做错了事一样讪讪收了回来,“你怎么也为风仲萧做事?”

“我只是顺便帮他个忙。”那人搪塞,“不如再细说说你们的故事。”

“哪有什么故事!”叶星辰脱口而出,“两个人的事情才叫故事,一个人那叫意淫。”

但终于有人关心这段意淫,叶星辰居然有种第一次打开话匣子的兴奋。

那是一年元宵节,也并没有过去多久,大概三四年前吧。母亲和一个远道而来的姨母见面,顺便拜托她关照她儿子一段时间。她儿子要参加第二年的科考,这里地处京城,就在这里暂住。

叶星辰起先并不觉得自己这个远房表哥有什么特殊名堂,初见面时也并未觉得什么。不过是皮肤白皙,丹凤眼。看起来斯斯文文,身材并不十分高挑,只能算是正常。但他说起话来意气风发,聚会的气氛也基本靠他维持。

那时候叶星辰身边的女孩子纷纷都有了归宿,她嘴上说不想,但闺中少女嘛,谁又没点初开的情窦呢,奈何不知赋予谁身上罢了。她看她这表哥活泼的性子十分喜爱,下意识起了些了解的念头。以至于后来她自己都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有目的地喜欢上了风仲萧,可若真是这样,又何至于后来用情如此呢?

她提了几盏灯笼,在星河摇曳的街角桥边伫立。风仲萧跑来笑盈盈地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惹得一群亲朋称赞甚至起哄。

他常常大步流星地在院子里读诗,有时候也坐在院子里石凳上誊抄。有一回叶星辰鼓起平时没有的勇气凑近看了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她看罢悻悻然,“虽然不懂什么意思,说得东一锤西一棒的,但觉得还挺怅然若失。”

风仲萧脸上先是闪过了一丝不知作何形容的表情,姑且说是迷离中夹着一丝慌乱。就像是隐藏许久的秘密被人接近了的慌乱,那秘密久得自己都快忘了。但那表情旋即又消失,恢复了平日开玩笑的语气:“这是李商隐的《锦瑟》,有人说是他怀念亡故的妻子所写,也有人说不过是借琴声慨叹令人自伤的往事。虽然你和姨母说得一样,没什么文学天赋,但这基调还是把握住了。”

“不知是嘲笑我还是夸赞我?”叶星辰轻笑着表达一丝不满,但她自己觉得这表现有些刻意拉近距离的生硬感,不知道风仲萧发现没有。

“当然夸你了!我表妹文武双全!”

“你倒是真夸得出口,我是文也不行,武也练不会的,我母亲都拿我没办法。”叶星辰十几岁认识的字还不如别人七八岁的多,她母亲就放弃了培养才女这念头,转而开拓她的武艺本领,这途径近些年确实也在立志跻身上流的女儿家里盛行起来。

“哪有?!你看每次你那师傅和你对招的时候,你跑得多快,就是不跟他打!把他急得,哈哈哈哈……”

“诶,表哥?你浪费我感情?我当你认真夸我呢。”

“我就是认真的啊,说真的,表妹,你不觉得你在轻功上有惊人的造诣嘛?多加练习必将成为一代传奇人物。”风仲萧挤眉弄眼,似乎还憋着笑。

每次他夸叶星辰,都夸得轻巧而不油腻,至少她这么觉得。有一次叶星辰说起自己母亲漂亮,他连忙接上一句,你也很好看啊。

这倒真是可悲的叶星辰第一次被异性这么顺其自然地夸奖相貌。她知道她其实长得平平无奇。

风仲萧看起来很洒脱,总是雷厉风行的。叶星辰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本是个缩头缩脑的人,这样配不起他,于是极力发挥长处,终于变得轻功盖世,也渐渐敢说敢做起来。她永远记得风仲萧的那一句:“你在意别人是在意不完的,你得抛下枷锁做自己。”

“但风仲萧自己其实并不洒脱啊,他心机很深的。”那失了明的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叶星辰,“进宫以后开始左右逢源。”

“我也是后来才认清他,他的确很会掌控人心。”叶星辰轻描淡写,“不过他在我这时,我总觉得看到的人特别真实。”

不论怎样,她心想,她成为现在这样的人,是因为风仲萧。是因为把他的随口一句当作人间箴言。

说不清好坏。

3.锦瑟

静谧的院子里有几只麻雀,冬景萧萧,也还掩不住这院落的堂皇富丽。

乐影翩翩,不知弹得是凤池第几篇曲子。

叶星辰倚在宫墙外一棵千年老树上,脑海中莫名窜出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季节没有乱红。她这次来,也没告诉风仲萧。想来她竟是第一次不打招呼就闯到这来。其实风仲萧是住在皇宫外的府邸的,她是一路跟踪才来到这座院子,大概算是后宫了。

她本是想来告诉他,自己今后再不白白为他做这样赌上性命的勾当了。谁知道刚来就没忍住,自己先闷不做声干上了私闯内宫这样铁定得进大牢的事。谁让他形迹可疑呢。

唐楼说得对,只有活在过去的人才会被过去驱使,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事实上她总觉得用不上他说,她对风仲萧的纠缠也快走到了尽头。

她揉了揉眼,竟然发现一个贵人打扮的女子在殿内等他。

那女子芊芊玉手收了琴弦,彩袖云鬓,随她的步子摇摇曳曳,那步调却莫名带着股清冷之气。她看见她的眼睛,是汉人里少见的蓝黑色,她看他的时候,像极了鲛人泣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叶星辰想起一句不找边际的诗。恍惚间又是那日风仲萧坐在石凳上的场景,她回忆起那个不知作何形容的表情来,心里突然乱得很,感觉到指尖的冰凉一点点传到手掌。

风仲萧像变了一个人。他眼里没有叶星辰印象里的爽朗自信,反而变得怯怯弱弱,使人想起向前试探的蜗牛的触角。

她就盯着他们,看他们在大殿里缠绵,一会儿玉杯对酌,一会儿相拥谈笑。她渐渐忘了自己在冒犯别人,事后想想觉得可以原谅,因为那时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在何处,在望着的是什么。

那殿里的屏风就像月宫里嫦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她看到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冬天傍晚的风那样凛冽,她却觉得长风浩浩,风中几乎听得到他们的耳语。他们就像是月宫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日日清欢,忘乎岁月。但两人眼神中,分明又有数着日子快乐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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