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叫她，孟婆。孟婆根本不是婆，她只是个奈何桥上的发汤人。偶尔还会收到服务不周到的投诉，不知人们怎么流传，兴许为了添上些传奇色彩，便把她改成了广撒情种的孟婆。
其实，孟婆一开始也没有发汤，她曾是忘川河的摆渡鬼，也做过地府的登记员，就是看着鬼排排队，谁进去了拿出登记册登个记。这只为说大不大，但还是有点权力的。比如，帮人逃个票......
孟婆是第一次帮人逃票。
一个穿着溅血白衣的少侠，他没有腾云驾风挎长刀，而是背着一个黑画板。在阴风阵阵的奈何桥上安静地排排队，风吹过来碎发下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身上有一处刀伤，阳寿将尽未尽，像是还能抢救。
孟婆到他的第一眼就羞红了脸，攥着手里的登记簿捏了又捏，终于......她在白衣少侠的人名片下打了个小钩。
白衣少侠被风“呼”地又吹回了人间。
孟婆站在地府门前看着那阵风捂着嘴偷偷笑，丝毫没看见背后阴沉着脸的冥王。那之后，白衣少侠被风又带回来重新投胎，而孟婆则被分派到忘川乘船。
摆渡鬼尽是一些孤魂野鬼，犯了错误，有了执念才会来到这里。这份工作不是要让执念消失，而是要执念完成，比如撑到第一千次船时。
冥王说，只要渡了一千只鬼，摆渡鬼就能重新回到奈何桥上工作。
这样的规定，让摆渡成了地府里少有不适合养老的岗位。也让鬼们格外的有竞争性。与地府登记员成日慢悠悠地打钩不同，每天地府一开门，所有摆渡鬼便冲到奈何桥头，船头碰船头，招揽着准备投胎的鬼摆渡。
这不是个好差事。大部分新来的鬼在阳间只听过奈何桥，没听说过摆渡船。要不是有时鬼太多桥被限流，根本不愿意乘船。
孟婆脸皮薄，不会像其他的鬼一样大声揽客。她只是撑着船杆站在最后，等着零散的鬼。有时候，一天也渡不过一只鬼。
“要是明天再渡不到鬼，那就该被罚了。”地府管事人一张张对着业绩表，看到孟婆一页，皱起眉头。所谓被罚就是罚到桥上分汤，风吹日晒连个小棚子都没有，前一夜还要熬好一大锅汤，那是份苦差事。
孟婆第二天依旧牵着船桨。地府门一开，鬼拥而上，顿时招揽声四起。这是个阴雨天，来投胎的鬼本来就少。挤在最前面也不见得能拉到一只鬼摆渡，孟婆更拉不到了。等船都散去，各找各处阴凉歇息时，孟婆望着空空的府门期期艾艾。
罢了罢了，孟婆撑船往回划。
她这次兴致不高，低着头闷闷不乐，头顶像是有片柳枝瘙痒，孟婆想抬手挠，手一伸果真抓住一只叶茎。嫩的清脆的叶上面是一截雪白的手掌，一个白衣书生站在桥上冲他笑。书生没赶着马也没抱着书，反倒是背了个黑画板。他要赶去投胎。书生喜静，特地选了个人少的日子。本打算悠哉悠哉走过奈何桥，为此他还趁着地府门没关，溜出去折了根花茎牵在手里。结果刚上桥就见到低声叹气的孟婆。
他在桥上翻身一跃，稳稳地落到孟婆的船上。
这次孟婆看到了，黑画板上画着一位长发姑娘。胸大腿长，比她漂亮，孟婆更难过了，自顾自往前划船，也不把地府解说词讲给书生。摆渡也算个服务型行业，要是孟婆遇见个差脾气的可是要被投诉。
书生见他这副样子也不恼，坐在船舷上吹着河风，摆弄着手里的花叶。
船到岸边，书生回头道了声谢，转身去投胎。
他抱着画着长发姑娘的画板。
孟婆心里闷闷地，像是续了好久力，想要猛击一拳结果打到了棉花上一样。地府那头，登记员正在举着本子画钩钩。只要再往前两步，他们这世再不得相见。
“咚”“咚”，其实什么也听不清，可在孟婆心里天崩地裂。
两步之后，留在地府的只有一根花叶，才一会儿就有些黄了。孟婆拾起来栽到岸旁，她还记得书生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像是握着拔节的生命。怎么就惦记着他呢，孟婆想着心里又有些奇妙，大概是看脸吧......谁让他长得帅呢，孟婆心想。
再见到书生时，书生已经不是书生，这一世他成了个小商贩。皮肤被晒得很黑，依旧是一身白衣，依旧背着黑画板。
这段日子超生的人太多了，奈何桥限流不当，不堪重负地塌了。忘川的孤鬼魂灵躲着碎石，船只向四周逃去。
这一世不是白衣商贩翻身跳下来，是孟婆摇船接住了他。
船只左右晃了好几下勉强稳住，孟婆慌乱中握住商贩的手。这一次太过慌乱，孟婆忘了介绍地府解说词，还好商贩没投诉。
商贩坐在船舷擦着黑画板上的画，上面画着个长发大胸长腿的姑娘。孟婆见了问商贩，为什么要画个姑娘。
“算命的告诉我，我余生有罪，只有画出世界上最美的人才能把罪孽消掉。”
“那你认得她吗？”
商贩笑笑，“最美的人，哪儿容易认识。”
原来是这样，孟婆想着有些欢快。船摇到岸边，她到岸边随手掐了一根花叶扔到船舷。商贩拾起来看着，
“你认识这个花？”孟婆问，这花是上一世书生带进来的。孟婆摆渡本来就清闲，索性侍弄起了着花草，沿着河岸种了一排。
“石蒜”
孟婆翻了个白眼，这名字能再俗一点吗。
“也叫彼岸花，”商贩掐着叶子说，“等花开起来是红色，特别好看。”
日子可算有了盼头。一百年的时间对活人很长，但对地府的鬼魂来讲不过弹指一瞬间。
孟婆感觉日子也没那么糟糕，只要能遇见白衣男人。
第三世他还是商人、第四世来地府时只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孩，第五世是个教书人，第六世是说不上来，手拿长刀不是混混就是个威武的将军......第二百世，第三百世，第九百世时是个码农，孟婆没听过这个职业，只知道此农非彼农，不用去下地种田。第九百五十四世时终于是个画家，看他的黑画板上还画着长发姑娘的画像。经历了九百多世，这白衣人的审美就没变过，永远是黑发大胸长腿，也难为他带着罪孽还了一世又一世。
孟婆也是有私心的，比如她常在夜里悄咪咪地给石蒜，哦不，是彼岸花施肥，盼着血红的花瓣能从枝叶中生出来。比如她常盼着白衣人来乘船。为了这，孟婆第二次滥用职权违了个小小的规。
她保留了白衣人一部分记忆。只是关于进入地府后的回忆，这会让白衣人每次轮回前都能想起孟婆，来乘她的船。
好死不死，第九百八十世轮回正赶上了冥王微服私访。孟婆与白衣人聊得正开心，这一世他还是穿了件白衬衫，背着的可不只是黑画板，是一个黑色数位板。
事物总是呈现波浪式前进与螺旋式上升的趋势。过了这么久，白衣人终于在命运的轮回中，扣开了一点点榆木脑瓜。这次他用美图秀秀扣出了一个兔耳娘，虽然还是黑发长腿大胸，但至少压缩了次元，还多了一对兔耳。
在一世他是个UP主，孟婆不清楚这个职业，听白衣人的描述，这工作有点像他现在干的事。把各个解说词口述出来给大家听，只不过孟婆口述的是地府，白衣人口述的是动漫。
白衣人正反思着，等下一世把兔耳娘变成驴耳娘，没准世界上最美的人就画出来时。冥王在桥上走过，白衣人嘴里一世，下一世，又再一世的话一出，让冥王心里一惊。
他赶紧回冥府调监控，发现孟婆把白衣人进冥府后的所有记忆都保留着。孟婆本来业绩就不高，也常常被投诉，冥王以为孟婆只是没有按规矩念地府解说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这下他发现孟婆竟然滥用职权，之前被投诉压低好评率的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
冥王下令，把孟婆派到桥上发汤。
这时孟婆是已经摆渡了九百九十七次，再有三次就能重新做回地府登记员。
那时奈何桥上还没有孟婆汤这种汤品。那汤是普通汤水，是地府对转世人的鬼文关怀。汤品有着清热去火消炎镇痛的作用，夏天热了把汤冰着，遇见缺胳膊少腿的加些草药。可孟婆的滥用职权的事一出，这汤里又加了些忘忧草。这能保证每一个鬼魂在转世之前都能忘记自己前世的情缘。
孟婆发汤只发了三世。之所以她的名声永世流传纯属是因为其它的鬼魂作祟，它们嫌弃孟婆把滥用职权这条道路堵死了。
第一世发汤时白衣人还是想乘摆渡船过河，他们没有见面。
第二世发汤时白衣人喝完汤从孟婆前走过。
瓷碗往前面一放，孟婆差点沁出泪。汤喝完，前九百九十九世的记忆都已不在。地府的摆渡船，河岸边从来不开的石蒜花，审美没变过的画上姑娘，以及永远穿着黑色衣衫撑船的孟婆，他都不会记得。
奈何桥这短短的距离，孟婆走了近一万年。
终于，他又忘记了她。
孟婆本来已经不报希望了。鲜红的彼岸花再怎么养护也不开，心中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走散，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是徒劳无功的。孟婆再怎么努力，最终也什么都没能获得。
可就在孟婆失去登记员公职的第一千年，也就是第一千世，他又来到了孟婆面前。这一次他已经还是白衣，背着黑画架。
他没有着急喝汤，而是稳稳站在孟婆前笑着。背后的画架打开，黑画架上白画纸，画纸上有一个撑船的少女。
短发黑衣没有大胸也没有长腿，只有她背后开得灿烂的彼岸花。
这一世，白衣人终于开了窍。他兜兜转转终于走到来了。
——只要画出世界上最美的人，前世的余孽就能还清。
——“你怎么哭了”
接替摆渡鬼可以渡过一千只孤魂，而接替孟婆只有一种方法。所谓画出世界上最美的人，不过是用她的眉眼入画。
爱上她，然后接替她。
画纸被风吹碎，洒到了忘川悠悠的水上，孟婆忽然涌现的阳气从纸片的裂缝中涌出重回身体。吸到阳气的水鬼从河水中探出头来，发现了即将还阳的孟婆，它们伸出潮湿的像海藻一样的手臂。
一旦被缠住会被拖到忘川永世不得超生。
“快喝下这碗汤！”
孟婆被抵着碗沿，咕咚咕咚饮下了两口汤。孟婆熬了两年汤这还是第一次喝到，汤品有点甜还有些发涩，带着暖风的味道，好像人间的烟火，孟婆想着......然后，然后呢。
孟婆这时已不是孟婆了，她现在只是个穿着黑衣的小姑娘。她站在桥上喝过汤，望着眼前陌生的白衣人揉了揉眼睛，转身沿着桥岸走去。
孟婆投胎后不久，岸边的花叶子都落了，花盛开了。血红血红的，特别好看。
孟婆转世投胎到山城的一个小家庭，夫妻俩中年得女，对孟婆甚是喜爱。高中时，孟婆在学校晕倒好几次，做了好多模糊的梦。家人担心她学习压力太大，正准备延年再高考。把课本搬回家时，一个拎着蝈蝈的小破孩堵住了孟婆，硬是索取几本五三之间夹放的小人书。
“算了，告诉你吧”小破孩一边抱着书一边咬着冰棍，懒懒地看着孟婆。“你身上有罪，要想超生就要画出世界上最帅的人。”
小破孩说完后，用上下嘴皮嗦了冰棍棒，风一样跑掉了。
奈何桥上登记员正无聊地翻着册子，今天来超生的人里有一个姑娘。黑发黑衣特别好看，出了车祸命数还没尽被恶鬼掠到阴间。
要是能帮她逃个票就好了，白衣登记员想着。
所谓世间，不过一次又一次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