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隍爷最近很难过。
其实也就难过了大几百年，对他老人家而言也就弹指一挥间。自从城隍庙里的香火不旺了之后，城隍爷的KPI在冥府几乎是倒数，这种心里落差对老人家来说还是很难接受的。
其实老年人就怕闲着，给他找点事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阎罗王听说后大手一挥，抽调各个部门骨干人员给老爷子成立了个冥府办事处，专门处理冥府内公务员的违规行为，简单点说就像古代皇帝成立的军机处。
2
大殿的台下支个帐篷，从别的部门借来的木桌子一拼，这办事处就算是成立了。
办事处的几个成员就挤在桌子前，中间围着一个电话，好家伙，还是个大哥大。
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再加上监斩部的副部长，对了，还有我，速度与武力并存的快哥——快递小哥。
说到我，那还得介绍一下我的公司，冥府唯一一家快递公司——“冥天到”快递物流公司，我们的服务宗旨就是，把家人的祝福交到每一个鬼的手里。
不管你是在刑部的一层拉舌头还是在二层剁手指，我们都承诺将以最快的速度把快递交到您手里。
希望我的老板看到这段广告后可以给我加薪。
哦，不对，我已经辞职了。
这几年快递的活越来越不好干了，从前人们在墓地，在坟头烧了纸或东西，我们快递员就去阳间把东西取来，再对号入座把快递送到死者手上就万事大吉了。
可这几年，这活可完全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人在路边画个圈，就开始烧纸，爹呀娘呀二姑啊三姨啊，抹着泪的说了一通，烧完走了。
留下我们快递员对着一堆无主的东西发愁，好歹说个名再烧啊！
当然这还不算什么，更甚的是今年阳间居然开始网上祭祖，线上扫墓。这可就难为坏我了。
我们一个公司，八十七个老板，三个快递员，就我不会上网，都怨我死的太早，没赶上村里通网，于是全公司以八十七比三的投票结果把我开除了。
算了，不多说了，说多了都是泪，于是我就参加了公务员考试，靠着多年积攒的财力，成功通过了考试混入了这个办事处。
本来以为这是个油水不小的闲职，谁成想，第一单就把我们弄到了黄泉的孟婆庄。
3
孟婆庄，是我做快递员的时候又爱又恨的地方。八百里黄沙，植被稀少，赶上风大的时候吹你一个跟头完全没问题，最可气的是还没有路标，就算来千百次稍不留神也得走错。
其实之前孟婆庄也没这么难找。
人死化鬼，在冥府还完了活着的时候造下的孽，就等着领号投胎，拿着领到的号牌去孟婆庄喝碗汤，热汤一下肚，不管什么恩怨情仇全都化成了沙。两眼清明往桥上一过，你的下辈子就开始了。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阳间有了计划生育制，为了阴阳协调，阴间也开始缩减号牌的发放，孟婆庄也被搬远了。
很多鬼到不了孟婆庄就迷失在了黄沙里，和沙融为一体，当风起的时候，黄沙时常响起呜咽的声音，像是有不甘心的鬼还在苦苦挣扎。
但是活来了不能不干，该去还得去，我快哥人送外号“鬼地图”，就没有我找不到的路。“要进黄泉先记路。”我掏出珍藏的宝典翻找起来。
“巴山楚水凄凉地，孟婆庄可不好去。
水面初平云角低，先往北走一万七。
故人东望路漫漫，你就回身往西转。
一去紫台连朔漠，原地等着水淹没。
劝君更进一杯酒，喝完汤你啥都有。”
想这段话，还是我同事老胡原创的，正确理解是等到天一天中云层最厚的时候，往北走一万七千步左右，能看到东边河水的时候就沿着河水往西走，一直走到地平线处出现紫色的奇光，你就可以休息了，自会有船带你离开。
我还没念完这段话，一个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
“快哥，这就是传说中的鬼畜大全么？”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看，好巧不巧，扭头对牛头。离得太近，牛头面具的鼻子都被我的撞得凹了进去。
画美不看。
4
所谓“鬼畜大全”也就是我们这些冥府的社畜们在工作中积累下的经验们，编纂成册，又流传在了我们手里。
呵，有的人，活着是社畜，死了也得当鬼畜。
走到紫光微露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已累的大汗淋漓，好歹是上了船，不消片刻也就到了孟婆庄。
不知道多少年的光景了，冥府的一切都在变，只有孟婆庄，像是静止了一样，如果快门放的足够慢，就会发现，在一片流动的场景中只有孟婆庄，陈旧如此，寂寞如此。
说起来，我和这孟婆还蛮有交情的。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孤魂野鬼，站在奈河桥边呆呆的看着流淌的河水，未喝孟婆汤的鬼不能入奈河，否则就会形神俱灭。
从这个意义上讲，孟婆汤也算得上是护身符了。我骑着宝马从他身边经过，据说这马叫赤兔，是公司给我配的坐骑，这马确实速度很快。
我把快递留在孟婆庄，是一包种子，老孟婆欣喜的接过，对着个花盆认真的摆弄起来。
我在冥府时间太长了，见过的鬼比生前吃过的饭都多，可唯独他让我记忆犹新。
骑上马继续赶路，路过奈河桥时我特地放慢了脚步，那个鬼还蹲在河边，他竟然伸出手去抚摸那河水，温柔的像是在抚摸一个女子的长发。
等他抬手时，手心被腐蚀的只剩了森森白骨，不行，我有点晕血，这鬼怕不是有受虐倾向。
从那之后我再未见过他，每天过的像是同一天，见不同的鬼，干一样的活，做鬼畜做的兢兢业业。
直到那次，我再去送快递时，孟婆庄竟换了主人。我记得他，那个对奈河情有独钟的鬼。
时代在变，冥府也在发展，曾经穿着古装的鬼差剪了长辫子，西装革履的在工作岗位奋斗，就连我也把宝马换成了奥迪。据说冥府每年都有很大一笔开支用在更换制服上。
可我每次去送快递的时候，孟婆依旧穿着古装，就坐在一扇屏风后，低头看桌子上的一局残棋，他执一枚白子，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棋盘，他与屏风对坐，屏风上画的竟是人面蛇身的怪物。
他看屏风时很近，看我时很远。
每当对着这个像奈河桥一样永恒的男子时，我总不由自主的想对他说，“大人，时代变了”，可以但真没必要。
孟婆庄一向很清闲，来的鬼也都三三两两的，号牌一交，喝完汤孟婆带着他们上桥，他们只管往前走，身影慢慢消散，就投胎了。
这是转生成人的，托生成畜的，喝完汤，往桥下走，趟进水里，等水没过了腰也就慢慢没了身影。
按理来说此般闲职应该是块香饽饽，然而实际上，孟婆部却是实习生最少的，鬼校出来一拨又一拨的学生，却没人愿意来孟婆部，倒是无常部，最累的地方却成了竞争的热门岗位。
谁也不知道鬼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大概有冥府的时候就有鬼校。
人死后来了冥府，先在阎王爷的殿前过一遍，听着文判官评判功德簿，来了冥府的都或多或少有恶要还。带着自己的债去刑部也就是十八层地狱一一受过，之后就可以等着领号转世投胎。
罪孽太深重的受完苦还要在冥府当差，干苦活累活，干够万年，才有机会转世。
而有些则会直接被放进鬼校学习，出来后就是公务员，管分配工作，和社畜不一样，属于管理层，好好干个几年，转正晋升成仙，都不是梦。进鬼校的名单掌握在地藏王菩萨手里，据他老人家说，百因必有果，这都是注定好的。
5
扯远了，不管是阴阳间穿行的无常，还是守着百里黄沙的孟婆都注定与我无关。
这次来孟婆庄的任务就是抓孟婆去十殿阎罗那受审，好像是因为他将堕入畜生道的鬼魂错放入了人道。
这可算是重大事故了。我有点忧心，这孟婆也算和我相熟，从前我轮休的时候便会来找他，他熬汤的时候会跟我唠嗑，边说话边簌簌的落眼泪。
孟婆汤的两大原料，奈河水，孟婆泪。
“因为要从奈河挑水回庄，所以历代孟婆都是男子，孟婆只不过是个职位，连名字都算不上。”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可你要真问他的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坚信自己是有名字的。
我已经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了，于是劝他也不必太在意，孟婆这个名挺好的，多么雌雄难辨的一个名字啊，男人要有神秘感。
但他日子一直过的恹恹地，除了熬汤就自己与自己下棋，也下不出输赢。
哦，对了，他还对奈河格外的用心，日日要去巡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塑料袋啊之类的垃圾，不知道的还以为奈河是他的小情人呢。
不过这两年冥府的卫生也确实不大好，总有鬼把塑料袋带下来，也没法处理。
直到那天我又去庄里蹭饭，找了一圈才在奈何桥上看到他，他撑了把伞。
伞下坠着个红穗子，阴间无四季，无日月，只有昏黄的天，这地儿又不下雨，他打着伞，顶多能挡一挡黄沙，说的文艺点，顶多能挡一挡这漫天的记忆，别人的记忆。
这伞是阳间的物件，估计是哪个小鬼拿来贿赂他的，让孟婆保佑自己投个好胎。他其实为人有些古板，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收了那把伞。
那天他难得的饮了些酒，那屏风的缎面就是他在酒醉中画的。我一度疑心他做了不好的梦，才会画出那么个怪物。
也就是那天之后他告诉我，他在等人。
一个没有记忆的鬼，在阴间，等人。
我信你个鬼哦。
6
推开孟婆庄的大门，他就坐在那，对着那面屏风，在下棋。笑吟吟的，看到我还很高兴的模样。
“你好啊，快哥，你换岗位啦，这算是脱离鬼畜区了么？”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帅哥语塞。
因为我觉得虽然我名义上是公务员但干得还是社畜的活。
“孟婆，错将畜道的鬼投入人道，现抓去十殿阎罗处受审。”黑白无常小哥俩边说边拿着锁链向孟婆走去，孟婆依旧笑吟吟的坐在主位，突然黄泉漫天黄沙四起，关门声震得我脚下发麻。
“不好，这个孟婆是幻影！”说着监斩官朝外跑去，在窗户关闭的前一刻，他闪身逃出，活像只成了精的兔子。
他如果像成了精的兔子，那我一定像没成精的猪。
不对，我们。我们被关在房子里，牛头对马面，黑脸对白脸，面面相觑。
“我是半路出家，修为不够，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连点法力都没有呢？”
白无常让我问了个大脸红，可能黑无常也红，但是太黑了看不出来。
“我……我有特殊的技能。”
“比如？”
“编筐！”
“编……编什么筐啊，合着你打架用筐抡人家啊！”
“在阳间要是需要用钱，我们可以编筐卖钱！”
靓仔沉默。
7
佛曰，人不要跟傻子吵架，鬼也不要。
我扒着窗子往外看，孟婆竟在施法造了一堵沙墙，一望无际，生生将孟婆庄和奈何桥隔绝开来。
奈何桥封，通往人间的路就断了，不管是鬼差还是投胎的鬼都过不去。
“孟哥，冷静，你无心之失，不会受大的责罚的。”我在屋里朝外喊，越喊越心虚，看这架势，他多半是蓄意把那个鬼放过去的。
越想越不对劲，没有法力，只有力气，我们几个人朝着门撞去，这种古建筑也不太结实，猛地撞了几下，措不及防的，门就倒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希望这笔维修费不要算在我们几个头上。
抬头时就看见一个硕大的金色手印从天而降，直直的向着孟婆压下来。这一掌要是正面受着，非得魂飞魄散不可。鬼已经没了肉身，再没了魂可就真得化成黄沙了。
“别！”我刚出声就看见手印停在了孟婆的头顶，整个笼罩了他，但没有继续下压。
倒是我一嗓子吸引了新同事们的注意，“别——手下留情！”
对不住了孟婆，我为了不继续当鬼畜，只能牺牲兄弟你了。
兄弟你放心，这是地藏王菩萨的手印，他不会随意杀人，不对，杀鬼的。
8
在这冥府，没有鬼能从地藏王菩萨的手里逃脱，看到被关押的孟婆我才切实理解了这句话，就是这么豪横。
我溜进地藏王的殿里去看孟婆，他被关的倒是不隐蔽，很好找。
地藏王看在我留在殿前的几只垂耳兔的面子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让我们小哥俩话话家长。
鬼畜大全书，地藏王菩萨好畜物，爱饲养。你说这阴间的畜物叫什么？鬼畜？那我又叫什么？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是看看孟婆还有没有赎罪的可能。在地藏王这儿倒是也没受什么苦，除了衣服上有点灰，看着也没什么伤。
“好端端的为何要把那鬼魂放去人道？”我问他。
“你还记得那把伞吗？”
伞？问的太突然我一时有点懵，是那把坠着红穗子的伞么？红的扎眼。
“算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在大雨的断桥边给一位姑娘借了一把伞，就种下了一段情缘，后来才知自己的娘子原是蛇妖。但爱了就是爱了，书生不在意这些。”
“可人会死，阳寿尽时，书生就来了阴间，想在奈河桥等待娘子的到来。可人有人的法，妖有妖的法，妖与人在一起就犯了妖法。”
“妖死后会被压在奈河桥下，不死不灭，再无转世轮回。除非有人愿意替她还清造下的孽，于是书生一碗孟婆汤下肚，散了记忆留在了孟婆庄。”
真好，我由衷的感慨，有的人一死就成了公务员。但是，这和那个被放错的鬼有什么关系吗？
“那日，我在孟婆庄终于等来了她，我等了千年万年，终于她可以转世了。”
听着孟婆明显激动起来的声音我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娘们是个长虫，你当孟婆是为了替她还债！”
一把伞，阴差阳错的让孟婆记起了前世今生，那奈河里还真压着他的小情人，瞧我这乌鸦嘴。
9
世界上没有白听的故事。
待我听完孟婆的故事，地藏王也已将几只垂耳兔收到笼子里放好。
我也该出去了。
地藏王菩萨泡的一手好茶，我坐在他老人家对面，边喝茶边讨价还价，好歹我和孟婆几千年的交情了，该出手时就出手。
“菩萨，您慈悲心肠，您看，这孟婆的事是不是可以宽大处理一下。”
我殷勤的给地藏王的杯里加水，这老狐狸都不正眼看我一眼。
“您不是喜欢那种会说话的鹦哥嘛，我过两天上去给你弄一只来，如何？”
地藏王菩萨嘿嘿一笑端起茶杯，“他命里该成仙的，我扣他在冥府历练了这么些年，这是最后一劫。踏过了升仙，踏不过销魂。”
这两个结果未免相差太大了点，“可有解？”
地藏王菩萨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我倒问问你，是羽化登仙来的快活还是心愿了却来的快活？”
这可问不倒我，都是极乐之事，“都快活！”
“你倒是贪心，你不如去问问他，想要哪个。我也想要鹦哥，那还得看他给不给我这个机会咯。”说罢递给我一本册子就送客了。
说话说一半，急死人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搞神秘感这一套。
我翻开册子，只几行大字:白素贞，与凡人相爱，犯妖法，天雷加身，神形俱灭，永无转世之日。
都是执念罢了。
10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最后一次见孟婆，是在监斩部的断头台上，他被押着跪在台前，面色从容，眼里只剩皓月清风。
底下挤满了围观的鬼，吹着口哨，笑意从一张张鬼脸上泛出，孟婆被问斩，冥界的大新闻，够所有鬼闲谈上几个月了。
我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11
孟婆案算是了结了，孟婆庄也有了新的主人，我却还是喜欢往孟婆庄里跑。
这个新来的孟婆很专注，每天拿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勺子在汤里乱搅。他熬汤的时候只落泪不聊天，我觉得有点无聊，还不如逗逗喝完汤等着上奈何桥的小鬼。
“你忘了吗？”
“忘了。”
“都忘了吗？”
“都忘了。”
“那你刚才干什么了？”
“喝孟婆汤啊。”
“哦。”
等等!孟婆，你这汤是不是不合格！
12
若告诉他真相，他便能在痛苦中顿悟，大悲后空虚的人生只剩下释怀，若不告诉他……
“你可愿羽化登仙？”
“我夙愿已了，这冥府我待腻了，天上神仙哪里有人间的风自在，我只想化了风去人间寻她。”
我步履蹒跚，他笑着挥手说再见。
“许仙。”
“什么？”
“我的名字。”
看来地藏王注定与那鹦哥无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