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有些意外,却道也是情理之中,他狂笑一声,“这西北吹的啥大风,敢把我的老对头吹到这黄河对面来?”
“西北风啊,张太爷今大寿,我携小儿前来,特意送上贺礼,上好的和田玉。”白圣九说罢,把袖口处藏着的红古木盒掏出,摆在八角桌上。
张太爷知道来者是客,“感谢白兄赏脸,请移步外院吃席便是。”
“不不不,我既然来了,就想请教下太爷几个问题,太爷刚才嘴上说的,白家的半灌水,是咋回事呢?”
太爷手一挥,示意众人退下,只留张六水在屋内,外边看热闹的,也被班子散开,继续吃席。太爷坐在八角桌旁的长椅上,抽一支旱烟,张六水站在跟前。
没多久,张太爷开口说,“既然白兄今日来了,我们且说道说道,这唢呐手艺,原本就不分张白两家,祖师爷传了这手艺给你我,按理说,我们师出同门,金城这些年的婚嫁娶配,都由我们两家来伺候。”
白展国提高嗓门,“太爷您错了,我们只知白事,不知红事。”
张太爷继续说,“老天爷给我张家赏饭吃,我就得对得起这饭碗,下乡伺候的艺人也都是套曲牌的老手艺人,口风和技巧,他们不懂,就不能说我们可以糊弄,凭良心说,你白家班子,敲打背鼓、梭子、铛铛锣的那些伙计,不过就是操练过三五天的半灌水,只图个敲得响,跟着半灌水的唢呐,没多大技巧可言,白兄,这耳朵缝,是钻不了空子的。”
白圣九开始嘲讽自己,“太爷,您这意思是说,我这班子,也就只能接白事对吗?赶不上您的班子,红事接的透天亮啊。”
张六水按住太爷,站在白圣九面前,“白老弟,今日大喜,你穿身白衣来祝寿,也是应景的很。班子是祖师爷赏的饭,这红白喜事的伺候,都是外边这老百姓说了算,倘若整个班子都灌了水,说不定,这白事,日后也就成了张家班子的常客。”
张六水又说,“太爷心好,从不接白事,他想这金城就这两家班子,师出同门,不想搞得大家伙都不高兴。”
白圣九脸一沉,冷笑,“难不成,这些年,我还得感谢太爷照顾不成?”
他往门外走,又回头说,“太爷,今日话说得很透彻,以后,不仰仗太爷照顾白家,本就是不同路,我们各凭本事。”
三
张白两家,往日的仇,素日的恨,都让张六水在夜里翻覆难睡。他望着屋顶,白烛台上像是灌了铅,越发的往心里钻,这铅,闻多了,心就容易燥的慌。
张六水记起小时候跟着太爷翻山去离金城很远的庆阳一带,他磨破了三双鞋,背坏了一个竹篓,才到这庆阳城,抽了祖上的签,去庆阳一家老地主家吹唢呐,来往之人也是客气的很,端茶倒水,嘴里一口一个“师傅”的喊,走时按照江湖规矩,给太爷乐师钱,这是行内规矩,却被这白圣九瞄了去。那时,张白两家还未分班子。
白圣九回了金城,赶着民间庙会就去吹唢呐,身后跟着仨徒弟,他们去玉门关一带,又一路折返回张掖马场。总之,这太爷收乐礼钱这事,被白圣九传的整个西北都知晓,有人打着灯笼上门找太爷,骂着官腔,收了小人钱。太爷一口老血喷出,那场祸害差点人没了。那时候唢呐匠收乐师钱,本就是规矩,可这事就暗着来,终是放不到台面上来讲的。
张白两班子分家,张家依旧守白塔山一带,白圣九自立门户,把水洛镇那一带,算是伺候的可以。只是这十几年,大仇没有,小恨倒是多得打紧,今天你给我黄生意,明早我来挖徒弟,这事,都是白圣九做的。
张六水从炕上爬起,推开门,垮了门槛,到了唢呐班,见到徒弟手拿擦子,他摸索着这些玩意,金光铜色,分外好看。张六水抽着旱烟,问小五,“五子,最近接到白事没?”
“不瞒当家的说,我们这几年一直都接过白事,只是太爷早年就吩咐过,不沾惹白事,我们索性也就没报,都一笔划掉了。”
张六水继续问,“最近呢,有没有?”
小五在唢呐箱底下摸索半天,掏出一本牛皮纸簿子,在张六水面前摊开,他伸手指着上面的字迹,“水洛的达家,后天儿子结婚,嗯……这是喜事,白事也在水洛,是李家的三爷,前晚过世,后晌午出坟。”
“嗯,”张六水摸索着捏在手上的唢呐,“那两个都接了,赶晚上通知他们一下,家伙事都准备齐全了,红白两事,后早上,我们分两拨走,大生带白事,二柱带红事,哦,对了,我跟着白事走,毕竟是白家的地盘,多少得留个心。”
到了这后天,大早上乌云压过兰山头,铺天盖地的卷过来。张六水擦拭一番脸,抬头望这干打雷不下雨的天,院内的人基本捯饬好了,装了家伙事,马车也备齐全了。红事早在天擦亮时就出发了。张六水摸索着口袋,掏出一卷烟,点上。他招呼众人,跳上马车,翘腿坐在车篷外,四辆马车就出了张家后门,马蹄子踩着青石板,穿过中山桥,此时中山桥维修的告示已撤去。张六水抬头看黄河,正直秋日,汛期已过,河水尚浅,那河中间横摆着的石子也能看得清。
张六水拿出马车上的唢呐,吹起来。
千回百转的曲调,尽撒在这黄河上空。
到了水洛镇,刚下马车,准备跨进李家大门,谁曾想院内正坐着白圣九,身后站着白家班子。白圣九一看是张六水,一愣,没反应过来。老李从屋内出来,戴着白孝,穿孝衣,手里握着孝棒,他一路小跑到张六水跟前,站立,然后开口说,“嗷哟,蓬荜生辉,请了二位老匠人来为三爷送行。”
张六水不明所以,他指着白圣九问老李,“这,唱的是哪出啊?”
“啊?嗷嗷,这不有二位坐镇嘛,张家一直不接白事,我也是撞着大运了,没报啥盼头,谁曾想竟然答应了,那就有劳二位一同伺候三爷咯。”
白圣九站起来,礼貌的给张六水作揖,“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张家班子出现在这白事上,看你这表情,可是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