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美超市，四个白色的大字高高挂在红色的墙体上，即便离着一二百米的距离依旧清晰可见，这是西城区最大的一家超市了，它的大不光体现在招牌上，算上停车场更是有着几千平米的占地面积。这里一共分为两层，一层是大卖场，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应有尽有，二层则是休闲娱乐区，有永远充盈着食物香气的餐饮区，有排着队购买游戏币的娱乐区，剩下的小隔间则是出租了出去，有卖服装的、卖小饰品的、卖玩具的，一排排，一列列，每家店都有自己不同的特色。而博美超市，自然而然就成了西城区的人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这座超市开始营业已经有三年了，郭梅每天下班都能从这里路过。虽然这个超市就在她家附近，可她去的并不多。她原本是一家国资企业的工人，可是几年前企业突然就垮了，给了她们一笔可怜的遣散费，就这样被匆匆打发掉了，她既没有知识又没有技术，眼看快到了退休的年龄，命运却给了她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可是工作还是要找的，家还是得养的。现在的她给一家企业当保洁员，虽说工作累了些，可是每个月拿到那一张张红色的票子，心里就感到踏实。但是一天干下来，她也有些吃不消，每次打完卡去楼下推车的时候，总要捶上几分钟的腰才能成功骑上车子。这是一辆银灰色的自行车，款式早已经被时代所淘汰，车身落满了灰尘和在雨季里溅到的泥斑，有些地方已经被暗黄色的锈迹所占领，车筐表面凹凸不平，一颗固定的螺丝已经不知所踪，遇到坎坷的路面还会被震得左右摇摆；车把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了，因为长年的磨损，在阳光下发出油腻的亮光。这些都足以见得主人对它的漠不关心。
郭梅骑着这辆叮咣作响的自行车经过了三个路口，期间还闯了一个红灯，因为那是一个很小的丁字路口，因为狭窄的街道，汽车很少从那里过。她见没车经过，便径自骑了过去，因为这自行车的闸越来越不好用了，现在刹车还需要她的双脚进行辅助。可她又不愿意去修车的地方换一根闸线，那得花多少钱呢？十几块钱可是能买不少肉了，够吃上半个月的了。
要说郭梅是拿不出这些钱吗？这倒也不是，算上老公和自己的工资，一个月也有五千元的进账呢。可是自打下岗以后，她在金钱方面就失去了安全感，原来的她和这世上大多数的已婚妇女一样喜欢攒钱，可是还完全在可接受的程度内，但现在的她省钱已经近乎一种疯狂的程度了，省钱已经成了她的一种爱好，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生存态度。这一点，就连她的丈夫都有些受不了啦，他坚信，如果中国有个省钱大赛的话，自己的老婆参加比赛，准能挺进前三名。
郭梅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快到城南的一个菜市场，虽然她家在城西区，离她家五百米处就有一家菜市场，可是郭梅并不选择在那里买菜而这家菜市场是她在比对了几家的价格后选出的最经济实惠的一家了。这里摊位的菜价能跟别的菜市场差出两三毛钱呢，每天下来，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郭梅这样算计着，推着她的自行车，在市场里到处逛着。菜市场的地面满是人们挑菜时撕下来随手扔掉的菜叶，有些门面较大、买卖火爆的商户前面，总是有成堆的烂菜叶，郭梅总能从里面挑出一些成色相对较好的，装进自己事先已经准备好的手提袋里，准备切成碎末熬粥的时候用。她那个手提袋是几年前去超市买东西抽奖得来的，是那种无纺布的材质，作为一个新手袋时它还摆出一副直挺挺的样子，可是现在却能轻易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了，就连袋子的表面都因为磨损变得毛茸茸了，拿到阳光下一看，质地薄厚不一，底部是最为薄弱的地方，现在恐怕是连几个土豆的重量都承受不住了。一个袋子都能让郭梅用到这样的程度，也真令人啧啧称奇了。别人对郭梅的这些节省妙招的赞赏中，其实是带着一些讥讽的，可是她并不在意，还总是以此为傲，毕竟，他们想学还学不来呢。
郭梅在市场中兜兜转转，她并不急着买菜，而是从那一堆堆的烂菜叶中挑挑拣拣，仿佛里面藏着宝藏。摊位的主人们也见怪不怪，反正是没人要的，他们也就不加干涉了，而且看这女人的穿着，家庭条件一定极其艰难。所以有时，如果遇到那种被磕坏卖不出去的西红柿，也会“施舍”给她。郭梅完全不是买不起新鲜的菜，这种行为她只是从心底抑制不住的，而且能给她带来极大的成就感，就像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忍不住每天洗几十次的手一样。可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强迫症了，就连现在穿的裤子，她也已经半个月没有洗过了。自打入冬以来，她为了省水，就延长了洗衣的时间，反正这衣服也没有了夏天汗渍的浸染，不洗也不会有异样的味道。她还经常把要洗的衣服偷偷带进单位的澡堂子，简直是一举两得。她今天穿的这件黑色的羽绒服，还是儿子高中时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有种小孩偷了大人衣服来穿的既视感；蓝色的牛仔裤也早都是八十年代的款式了，但是她还保留到了现在，裤子的边沿部分曾经被车子刮过，扯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但被她用蓝色的线缝补了起来，就像盘亘在上面的一条丑陋蜈蚣，让人看了心生畏惧。算起来，她多久没有给自己添置过新衣服了？她最新的一件东西还是去年儿子在母亲节送给她的一条红色羊绒围巾，她只在过年的那几天戴了一下，剩下的三百多天里，那围巾一直静静地躺在盒子中，被她珍藏在箱子底部。
她觉得女人如果砍掉衣服这一块的开支，那么每年就能省下一大笔钱，可是有些开支还是避免不了，比如鞋子。她总是埋怨现在的鞋子质量没有办法跟过去的比了，她买的鞋子穿不了多久就总是开胶开线，这种“一次性”的产品还没有办法进行修修补补，只得淘汰去买新鞋。她曾经拎着那些攒起来的旧鞋去废品站，看能不能卖上些钱，可后来被告知这鞋的价值还不如报纸多，只得悻悻离开。郭梅脚上现在的这双鞋，只有三十元，是那种老式的、七八十岁的老人才会穿的黑色条绒棉布鞋，她就穿着这双鞋，来到了菜市场里一家肉铺前。这家肉铺的案板上只剩下了几块五花肉，几个猪脚，还有一根毛都没有烧干净的猪尾巴。根据她的经验，这家肯定总被光顾，说明价格、质量都可以。而且剩下的东西不多，老板应该着急回家了，这个时候是最利于她还价的了。说起讨价还价，也算是她的一项独门技能了，这个技能虽然很多人都有，但是段位像她如此之高的人，她至今尚未发现。每当别人像她讨价这其中的技巧时，她也说不上来。就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怎么能把价格压得更低、如何通过对方的表情洞察出他们内心的想法、在言语上应该如何刺激才能达成一种艺术的效果，这些奥妙都似乎藏在她的脑海中，可是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可在实战的时候却总能以一敌十，铩羽而归。如果她读了大学的话，很有可能是一名出色的谈判专家，亦或是驰骋在商场上的一个传奇。可惜，她只能把这项特殊的才能发挥在柴米油盐的小事上。
郭梅的车筐里已经放上了两斤猪肉，这很少见，通常只有过年的时候她才会买下这个斤数。当她开始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时，吃肉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了，从一天顿顿都有，变成了现在的一周三次。原来儿子在上学的时候，为了孩子长身体，她把做的那些肉全都夹到了孩子碗中；自打儿子去外地上学后，她甚至起了吃素的念头，可是收到了丈夫不上交工资的威胁，开始她还曾试图在锅底抹一些猪油冲抵猪肉的味道，后来发现，这除了能让人吃上两口菜就放下筷子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每个月买一斤猪肉，就能吃上十二顿。通常她把肉买回家，先是拿出那把带有锈迹的菜刀，在瓷碗的底部走上两遭，它又会闪现出锋利的光芒。落刀的时候，她已经在心中反复刻画出了每一刀的落脚处，所以最终出来的成品块块均匀，从来都不会大小不一。而用来炒菜的肉，片片薄如蝉翼，这使得每一片肉的味道都能充分地渗入菜中，足以见这厨师的手艺了得。有时候，那十二分之一的猪肉竟能做出三个肉菜：芹菜炒肉片、肉沫粉条、肉块炖豆腐泡，虽然肉片被一片绿色淹没，粉条上的肉沫也星星点点，豆腐泡是肉块的五倍之多，可是郭梅的丈夫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郭梅把这些东西放在车筐里，慢悠悠骑着，可还是感觉出车筐东倒西歪。她还要去一趟博美超市，海报上说今天大米打折，她家其实好几天前就没有米了，可是郭梅为了等到今天，愣是蒸了两锅馒头放进了冰箱。
超市这个时候人是最多的了，大多数都是下班来买晚饭的，厂家的促销也都往往集中在这个时段。郭梅去冷藏区吃了两个刚煮出来的饺子，一个猪肉白菜馅，一个羊肉萝卜馅，可是因为总不吃肉，她竟然觉得有些油腻，去旁边要了一杯酸奶。味道不错，于是把摆在桌上的那三杯酸奶都倒进了口中，说是三杯，其实只有杯底薄薄一层，还不够一口的。促销员望着她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毫不掩饰的诧异，连倒酸奶的那只手都停下了动作，她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客人呢。幸好郭梅喝完后就转身离开了，她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已经六点半了，可是儿子说八点就能到家了，她一定要在儿子进家门的那一刻让他看到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工作人员把打折的散大米装进了塑料袋里，打好了标签贴在了上面，郭梅要了两袋，一袋多一些，一袋只有两捧的样子，她提着篮子走到生活用品的货架处，那里并没有人经过，她找了一个很隐蔽的角落，猫着腰把袋子上的标签慢慢撕下来，可是撕到一半的时候胶面和纸却有了分离开来的趋势，但是袋子已经露出了一个口，足以让郭梅把那一小袋的米倒进这个大袋子，没错，这也是郭梅的一种省钱方式，就像她去买花生的时候，总趁着店主不注意偷偷抓上一把塞进兜里。她可从来不认为这种行为是“偷窃”，说得难听些，也就算是占小便宜。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把这当成了一场省钱大比拼，一场自己跟自己的比赛。
今天算是满载而归了，郭梅心里盘算着，对比着，想着今天又省下不少钱，心头就好似开出了一朵花，连着屋子里也都是四溢的花香。她收拾着手中的肉，清洗、切块，这次是厚厚的，两个手指宽度的肉块，想着儿子回来就能吃上最喜欢的红烧肉，她的内心也跟着欢喜起来。
“铃，铃”，是她的手机响了，她还用着最老式的诺基亚平板机，现在看来像是老年机一样，不过从另一方面考虑也是安全得很，小偷都不愿对她出手。她看了看那个被摔出裂痕的屏幕，就像天空中的闪电，从最顶端出发，延伸下来一个个扭曲的线条。是儿子的电话，每次回家之前儿子都要给她打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还在大巴上，马上就能到家了。可是郭梅这次没有接，只是把吵闹着的电话又重新放回到了茶几上，当她把那盆肉倒进油里的时候，呲啦一声，像是这肉发出的悲惨哀嚎，完全盖过了手机的铃声。等儿子一会儿回来，她得告诉他，以后他快到家的时候就不要给她打电话了，她刚把手机换成了月租最便宜的业务，接电话一分钟两毛钱呢，她想着分了神，没留意一个油点就狠狠溅到了她的左手背上，立马就冒起了一个小红点，她匆忙把手伸到水管底下，冬日冰凉的水落在手背上，立刻麻痹了伤处。怪不得今天右眼皮一直跳，一直跳，原来确实有灾啊，还好，是个小灾。
几分钟前，郭梅的儿子还坐在大巴上，用手机翻动着腾讯新闻，可下一秒，只感觉一阵猛烈的撞击，车子翻滚开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有了一种奇妙的体验，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体验，像是腾空了一般，胸前的安全带却竭力想把他拉回到座位上，他觉得胸前一紧，口中涌出一股甜丝丝的液体，搅动着他的味蕾，像妈妈牌的红烧肉，虽然在外读书，但是每天都想念着的那个味道，属于妈妈的味道，属于家的味道。接着，他像是被人猛烈地推了一把，狠狠跌进了座位，又滚动了几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感觉有什么划破了自己的脸，虽然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什么特殊能力，他的时间放缓了十倍不止，所有的这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成了慢动作回放，他甚至看清了客车里每一个飞舞的包，每一根抖动的发丝，每一只胡乱舞动的手臂，可他从始至终都握紧了那只手机。他很确定，一定是玻璃把他的脸划破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痛苦侵袭了他，每一个骨节、每一块肌肉都大力叫嚣着，让他动弹不得。可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了手臂，颤抖地按下大拇指，解锁了手机。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气力。1一直是他给妈妈设置的快速拨号键，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听一听妈妈的声音了，那个饱经了沧桑，带着沙哑的声音，原来他很不喜欢在学校门口妈妈扯着嗓子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他觉得自己的妈妈没有别人家妈妈的那种温婉，可后来才慢慢知道，妈妈的工厂噪音太大，几十年的工作已经让她的听力不再灵敏，也习惯了扯着大嗓门说话。如果可以，他想向她道歉，上次回家他拿着打工赚来的钱请全家人出去饱餐一顿，可妈妈执意要把剩下的那些菜底混装在一起带回家，他因为服务员好笑的眼神跟妈妈大发脾气，觉得她给他丢人了，就在离开的那天早晨他都没有跟妈妈说再见。他还有那么多话要跟妈妈说，可是手机只是一直嘟嘟响着，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他觉得眼皮变得很沉，身体里那最后的一丝暖意也被玻璃缝中钻进的寒气所带走，电话那头还是嘟嘟地响着，直到屏幕被什么东西模糊了。那是血吗，真是好大一片啊，他这样想着，用舌头舔了舔坚硬的牙齿，是红烧肉的味道。“你小子，马上就没命了，还惦记着吃。”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只觉得自己需要闭眼休息一下了，一会就会有人来救他们了。
郭梅和丈夫还守在桌前，红烧肉上已经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固体，可是两人却迟迟不肯动筷子。儿子的电话一直没人接，郭梅不知道把那个滚瓜烂熟的号码重播了多少遍了，可总也是滴滴响着，重复着这一种单调冰冷的声音。为了省电，她并没有打开电视，当然也就不知道本地新闻频道正在滚动播出这样一条新闻：一辆当地客车在行驶途中不幸撞破防护石墩，跌入谷底，车内仅一名六岁儿童幸免遇难，其余三十二人均已身亡，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
那盆红烧肉一直摆在那里，从开始的热气腾腾，变得冰冷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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