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老旧的胡同里,路灯昏暗,巷道狭窄。一排破烂的平房院落,对着建筑工地一人多高的简易围墙。
夏薇从夜市出摊回来,骑着三轮车风一样刮进巷子。她停车去开自家小院的大门,眼角瞥到阴影里一点红光忽地一闪。
“谁!谁在那儿?出来!”
已经夜里十点多,四周静悄悄,巷子里搬剩下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夏薇心惊胆战,又怕惊醒已经睡下的母亲,色厉内荏地低喝。
一个身形瘦高的男人慢慢走到路灯下,皱眉深吸一口烟,将烟头扔到脚下碾灭,淡淡抬起目光,眉眼狭长,重睑深刻,声音有些疲惫,“你是夏薇?”
夏薇将三轮车横在身前,警惕地瞪着他。
“我是你哥在……里面的朋友,我叫霍靖远。”他平静地看着全身戒备的女孩,“夏晖给了我你家的地址。我欠你哥一个人情,他让我娶你,来还。”
夏薇听到哥哥的名字就怒从心头起,连谁欠了谁都没听清,冷笑一声,“大清国早就灭亡了,不兴拿妹妹抵债了!谁欠你的,你去娶谁好了!”
回身推车进院子,还是忍不住低骂一声:“夏晖你个王八蛋!”
霍靖远看着铁门猛地关上,站了一会儿,平静地坐回墙边的行李上。
二十七岁那年,霍父利用霍靖远名下的公司洗钱,东窗事发,霍靖远脱不开干系,被一并追究刑责,在监狱里待了三年。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比如曾经权势过人的霍家,如今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比如他从锦衣玉食吃不得半点苦的霍家二少,变成可以安然在墙边坐一整晚的落魄男人;比如曾经呼朋引伴夜夜笙歌的霍靖远,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原来的交际圈,与旧人旧事一刀两断。
夏薇晚上看专业书看到很晚,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六点,她跳起来穿好衣服出门,灌饼的饼胚母亲已经烙好,摞在灶台上。
“妈,不是说了让你叫我,你走动多了脚又要肿……”
夏薇端着饼一边埋怨一边往院门走,门外竟传来母亲说笑声:“……小伙子就是有力气……以前我家小晖在家也和你一样,干活眼都不眨……”
夏薇心道不好,赶紧跑出去,昨晚那个男人正把煤气炉搬到三轮车上放好,又把酱料盆等物件放上去。
夏薇挡在母亲身前,声色俱厉,“你和我妈说什么了?!”
她心慌得厉害,瞒了五年的秘密,要是被这人给说漏了,妈妈撑不撑得住?
霍靖远面色平静地继续干活儿,倒是母亲忍不住嗔怪地拍开女儿的手,“你这孩子,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儿……小霍和我说你哥呢,在厂里做得好,经理不给假,今年又回不来了。”她看着女儿慈爱地笑,压低声音,“你哥眼光我信得过,你和小霍好好处处……”
处他个娘希匹啊!
夏薇心里暴走又不能表现出来,涨红了脸骑上三轮车出门去。
到了最近的地铁口,夏薇把东西搬下来,开火做鸡蛋灌饼。她人长得清秀白净,说话脆甜爽快,食材器皿收拾得干净卫生,早高峰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好得不像话。
九点过,客人少了。旁边一个夫妻档早点摊,生意被夏薇挤得够呛,男人走过来,踢一脚她的车子,“明天别到这儿来卖了,听到没?”
夏薇收拾东西,头都不抬,“这马路是你家的?”
男人怒了,拿起零钱盒子要扔,却被人扣住手腕。他疼得直哼哼,手指张开,盒子掉回原处。
霍靖远松了手,“都不容易,别太过分。”
男人本来就是欺负小姑娘,见有人护着,悻悻走了。
夏薇不说话,闷头收东西,但也不再横眉冷对。
霍靖远看着她,“我答应过你哥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妈妈很担心你的终身大事。你家的情况,需要有个男人帮忙,我会努力赚钱养你们。我……不是因为暴力进去的……当然也打架,但绝不伤害家里人。你要是介意我有前科……”
夏薇抬腿跨上车子,脆生生打断他的话,“我这么好一黄花大闺女,你说娶就娶,想什么美事儿呢你!”说完就要骑走。
霍靖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里滑过一丝难得笑意。
他伸手将车拉住,“只是做做样子,让老人家安心。你不愿意,我不会碰你。”他黑眸里淡淡揶揄,不动声色望住夏薇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行了么?黄花闺女。”
霍靖远以前在情场上也是所向披靡的主儿,现在虽然收敛得差不多,一个眼神也够黄花闺女招架了。
他说得直白,夏薇脸上有点挂不住,挣开他的手,飞快骑车走了。
吃午饭的时候,母亲晕倒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夏薇迅速蹲下身把母亲往背上拉。
“我来。”
霍靖远反应竟不比她慢,伸手抱起瘦弱的夏母走出门,“带好病历和钱。”
夏母患有严重尿毒症,营养又不好,贫血严重。医院要给输血小板,但输血之前亲属要先献血。
夏薇缴费回来,看见霍靖远放下卷起的衣袖,护士端走一大袋暗红的血浆。
夏母情况稳定下来,夏薇蜷在走廊的椅子里,闭着眼睛趴在膝盖上。
霍靖远在她身边坐下,“你回去睡,这里我守……”
“你欠了我哥什么人情?”夏薇语气平淡。
霍靖远猝不及防,一时没说话。
“我哥怎么了?”夏薇睁开眼看过来,霍靖远回避了一下她的目光。
“我哥怎么了?!”夏薇的眼里开始有泪光。
“他……不在了。”霍靖远喉结滑动一下,说得有些艰难,“去年冬天,牢里有人要暗算我,夏晖提醒我,被他记恨……我被关禁闭那晚,那人趁狱警不在,所有人熟睡,把一桶冷水浇到你哥身上……你哥当时正发烧,又染上急性肺炎,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那个苍白瘦弱、和善仗义的年轻人似乎还在眼前,霍靖远眼睛泛红,声音暗哑,“是我连累了他。”
夏薇脸埋在膝盖上,膝头很快湿了一大片。自己的哥哥,她最了解,弱鸡一样的身板,比谁都讲义气,总是笑嘻嘻心眼不够用的样子,到处被人欺负利用,连入狱都是因为看到朋友被人逼债,一时意气捅伤了追债的人。
然而夏晖帮过的人多了,找到家里要还人情的,只有霍靖远一个。
霍靖远看着埋头静静流泪的女孩,不忍却无措。
“我哥的骨灰呢?”
“……联系不上家属,按他自己的遗愿,遗体捐给医学院了。”
去年冬天夏母正住院,夏薇天天守在医院里,手机停机了也顾不上充值。
这世界太残忍。夏薇终于痛哭出声。
对于哥哥,她不是不怨的,没有替家里分担过一点,倒加了很多重负在她肩上,气急的时候,也想过就当他死了,然而当哥哥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悲伤还是锥心刺骨。
霍靖远皱紧了眉,除了看着她哭,别无他法。
“那人……有什么后果么?”夏薇稍稍平静一点,不抱希望地问。
“我把他死缓的‘缓’字,去掉了。”霍靖远语气平淡,“我想办法激怒他,让他在缓刑期间又犯了故意伤害。”
夏薇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代价呢?”
霍靖远有些意外她的敏锐,顿了顿才道:“两根肋骨,和右耳的部分听力。”
夏薇盯着他不说话,霍靖远垂着目光任由她盯。他不想掩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狠起来什么都豁得出去,只要能达到目的。
夏薇转开眼,冷冷道:“你和我哥一样,你们都是疯子。”
说罢抹掉眼泪起身走进病房。
霍靖远坐在原处,自嘲地弯一弯嘴角。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种人,竟然想和夏薇这样光明磊落的女孩子扯上关系,的确挺异想天开的。
这时他听见病房里夏薇的声音:“妈,我和霍靖远要结婚了,以后我们会好好赚钱,好好孝敬你。”
夏母出院以后,夏薇和霍靖远领了证,请亲戚邻居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霍靖远建议夏薇不要在夜市上和别人扎堆卖衣服,改卖小吃。夏薇顿时开窍。
两人在夜市上支起一个卖串串香的摊子。食材丰富,价格公道。
第一天客人就爆满,几大盆串串卖个干干净净。
夏薇兴奋得不行,整晚忙得团团转,撤摊时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撕开两包泡面煮了,叫同样忙了一晚的霍靖远过来一起吃。
夜市在服装城边的步行街上,远处车河流淌,灯影粼粼。两个人端着面碗靠在栏杆上吃,夏薇把串锅里仅剩的一串鱼丸拿出来,撸下一个到自己碗里,剩下两个连着签子一起放到霍靖远碗中,“喏,夏老板请客。”
她看着霍靖远笑,把自己那颗放在嘴里吃了,一脸满足,“等我有了钱,就煮一大锅鱼丸肉丸肥牛大虾,然后把里面的东西都捞出来倒掉,只用汤煮一碗方便面,要最贵的那种拉面,坐在漂亮餐桌前,看着电视一根一根慢慢吃。”
她边说边笑,夜风吹着她脸边碎发,星光和灯海都闪在她眼里。
霍靖远望她一会儿,转开目光,两口吃掉面条把碗放下,“我吃完了。”
他去收拾摊位上的东西,夏薇看看他的碗,里面的鱼丸分毫未动。她撇撇嘴,拿起签子来两个一起咬进嘴里,“浪费,这么好的东西都剩。”
霍靖远回头,看到她吃到喜欢的食物时开心的侧脸。
大概因为夜色太美,那一刻他竟有种冲动,想把这世间一切美好都对这个姑娘双手奉上。
夏薇的串摊开得火爆,早上不再卖灌饼,晚上还请了一个小工帮忙。
霍靖远开始抽身,做自己的事。
夏薇见他每天皱着眉对着那台二手电脑屏幕若有所思,以为他找不到工作,拿着街上的招工广告去给他看,大型超市招理货员,或者保险公司招业务员。
霍靖远看着她,眼里笑意浅淡,“我有前科,这些地方不会收我。”
他明明一派平静,夏薇却莫名有些心疼,将手里的广告揉成一团扔掉,“不收就不收,我们就一起好好开串摊,只要肯吃苦,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
霍靖远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忍不住低头笑。
他笑容太难得,夏薇不由有些出神,片刻后回过神来,脸蛋发烧,快步回房间拿出书来看,目光却好久都无法聚焦。
霍靖远干起老本行,也是他最擅长的,就是玩钱。以前因为自大轻率,还会出些纰漏,现在经过几年的沉淀,性格沉稳下来,玩起买进卖出的游戏更是得心应手。
再一次打开熟悉的股市曲线图,他竟有种嗜血动物遇到羊群般的兴奋。
没有本金,他就玩虚拟炒股,然后在网上发布买入和卖出的信息。他对股市敏锐的直觉和精准的时机把握,引起大批股民的注意,很快就拥有了一众拥趸。
就这样,霍靖远靠指点别人炒股,空手套白狼,迅速获得了第一桶金。紧接着又拿这钱注册了网站,开始做P2P信贷平台。
对于有些人来说,赚钱就像呼吸一样是一种本能。等夏薇回过神来,霍靖远已经盘下步行街边的门面给她开小吃店,又在附近小区找了套大房子,一家人搬了进去。
夏天生意好,夏薇在店外多支了几张桌子,每晚都要翻几次台。这天外面一桌客人从六点吃到九点还不走,也不再点东西吃,夏薇听了服务员抱怨,自己拿起账单走过去。
看清桌子上的人,她有点心烦,是街坊樊大妈家的儿子大刘,从小就总找她麻烦。两年前据说当兵去了,今年刚刚退伍回来。
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大刘喝多了,嘴里荤话连篇,笑得贱兮兮,伸手作势要掀夏薇的裙子,“夏薇,你让我看……看看你内裤什么色的,我就结账走人,三……三倍给钱,这买卖不……不亏吧?”
夏薇闪身躲过,刚要破口大骂,只听摩托车刹车声,酒瓶碎裂声,眼前一花,大刘已经被人按着头贴在桌子上,尖利的酒瓶缺口正对着他的眼珠子。
霍靖远没什么表情,狭长黑眸里戾气弥漫,语气却平淡,“一百万,换你一只眼球,不亏吧。”
在场的人都吓愣了,夏薇先回过神,伸手去拉他,旁边人这才反应过来,将已经吓傻了的大刘连拉带扶弄走,账都忘记结。
夏薇几下将霍靖远推进厨房,生气又后怕,“你干什么啊?”
霍靖远点支烟叼在嘴里,不说话。
夏薇恼怒地瞪着他,“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住,对付不了这几个臭流氓?樊大妈帮过我好多,以前我妈生病她忙前忙后,你这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家?”
霍靖远皱眉盯着她,“他刚刚要掀你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