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大，简单的格局，客厅很宽敞，两个卧室也都是极好的朝阳结构，厨房和卫生间的通风也不错。
何奚一边看一边不急不缓的走，最后在阳台停了下来。
“这会是我的新生活吗……”
半倚着阳台的栏杆从二十六楼向下俯瞰，这座纷繁陆离的城让她有一瞬间的晕眩。
五年前。
“爸、妈，你们别送了，我自己回去吧……”
“那哪儿行啊，你嫁的远，今后一年也不一定回来一次了……”母亲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给父亲使眼色。
“那个……奚奚啊，本来今天我和你妈应该送你回去的，你看你刚结婚没多久，那边到底人生地不熟的……可是你弟弟他……”父亲瞬间会意。
“不必了，你们还是赶紧去弟弟的家长会吧，到时候我让梁越去车站接我。”何奚也不想多费口舌，干脆利落。
两人对视一眼，对何奚的回答很满意，象征性扔给她一点钱就快速消失了。
她一直都低垂着眼眸，父母走后，那委屈的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平复了一下心绪，终究还是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何奚回了她位于大城市的家，燕尔新婚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车窗外的家乡越来越远，精致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从小到大，重男轻女的爸妈永远都是向着弟弟，作为长姐，她几乎很少能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姐弟俩年龄相差大，自从弟弟出生，何奚就成了弟弟的“专职保姆”，被母亲呼来喝去。
让家里人欣慰的是，弟弟何铭成绩不错，可另一方面，这也更加助长了他在家里肆无忌惮的行为。中考考到了省城最好的高中，何铭便吵着闹着要换最新款的手机。何家的日子不宽裕，何妈妈对儿子换手机的要求一直犹豫不决。那年何奚刚刚大学毕业没几年，在一家公司做实习生，大城市的高物价让她的生活非常拮据。
母亲经常给她打电话诉苦，不知道内情的同事以为她和母亲的关系很好，只有何奚自己清楚，母亲无非就是希望她能往家里寄点儿钱。
何铭十五岁生日时得到了那部新手机。钱，是何奚出的，花去了她本就微薄的工资的大半。
打那以后，何奚仿佛成了家里的提款机，小到添个家具电器，大到弟弟何铭的学费，几乎没有一样不要她的钱。何父何母一直认为，他们养了她那么多年，现在她理应为家庭分担一点经济负担了。
二
遇见梁越，是在何奚人生最迷茫的时候。
夏日午后，阳光火辣辣地烤着柏油马路，被上司叫来开会的何奚收起遮阳伞飞快冲向公司大楼。
“你没事吧？……”刚好站在公司门口等人的梁越好奇地看向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继而走过来帮她整理散落在地上的文件。
“谢谢啊……你看我这毛毛糙糙的脾气真的是死活改不了……”
就这样，两人有了交集。散会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梁越约她去吃晚饭。直到这时，她才得以好好看清坐在对面的男人。
男人高高瘦瘦，并不十分英俊，却也不丑，一副黑框眼镜衬得他多了几分斯文。他与何奚恰巧一同在这家公司实习，只不过再过段时间就可以转正了。
那顿晚饭后，梁越毫无悬念的开始追求何奚。
公司里的人都承认，何奚长得美，受年轻小伙子喜欢很是正常。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最先让梁越产生兴趣的，是姑娘第一次带给他的那种“她一定很有意思”的感觉。后来相处久了，他更加了解了何奚的家庭情况与她坚强下的柔弱，这样的女人，最容易让梁越这样有雄心的男人产生爱的冲动。从来没有被好好关怀过的何奚，在这样的攻势下很容易就沦陷了。只可惜，他们燃烧的激情在见父母时差点熄火。拥有一副好皮囊的女儿竟然只钓来了这么一个穷酸女婿？！两个老人很热情地把梁越往餐桌旁让，表面乐呵呵，心里却很不高兴。
他们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女儿在婚姻大事上爆发了。为了逃离无底洞的原生家庭，何奚一气之下和梁越闪婚，并且毅然决然的留在了梁越所在的大城市。
每一个选择远嫁的女儿，都有一个把她们逼上绝路的原生家庭吧？
三
婚后的生活如同冷却了的沸水，不管曾经多么热烈，终将会清淡寡味。何奚远嫁了，却从未躲开娘家的牵绊。毕竟曾是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家，而母亲总是这样的，逮着机会就拐弯抹角提醒她不能嫁了郎就忘了娘。何奚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挂了电话，偷偷往家里打钱寄东西。
她不敢明着把自己接济娘家的事告诉梁越，两个人好不容易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立足，手头还没有闲钱。
年轻时，谁没有渴望这灯红酒绿里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他们以透支生命的热情在这里打拼，只为了可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何奚是个聪明女人，她为了嫁给梁越与家庭闹了矛盾，自己一无所有，只能拿自己的后半生去赌。她有着一个女人所有的体贴温柔，更有着别的女人没有的精明与睿智。离家与梁越共同生活的这几年，她用自己的智慧为梁越出谋划策，每一次家庭与事业上的重大抉择，她都在最后帮着梁越做了最好的选择。
梁越没有让她失望，在她的帮助下，从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到项目经理再到独立创立自己的公司，钱越赚越多，房子也越买越大。
一次酒醉后回家，他抱着何奚痛哭，两个人一路上风风雨雨，终于不用再过为钱发愁的日子了。
娘家父母早就知道他们小夫妻生活富裕了，日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梁越一不在家，何奚就会接到母亲的电话。自从丈夫一步步发达后，母亲和她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亲切到让她害怕。
“喂？奚奚啊，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哦还有啊，梁越对你还好吧？你们感情一定很不错吧？他工作是不是很忙……”
只是亲切三分钟就立马原形毕露。
“呀对了奚奚，你弟弟要交学费了，这学校费用不菲，你看……”
“奚奚，你爸爸也想投资一个理财产品，要不你资助一下？”
“奚奚……”
母亲的电话如同催命一般，久而久之，何奚甚至不敢听到电话铃响，每次看到来电显示是妈妈，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往娘家拿东西是常事也是人之常情，梁越不是不知道银行存折的钱为什么会少。他知道何奚不容易，他不想为难她，所以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四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维持了一段时间，何奚终于又一次爆发了。而这也是继她结婚，唯一一次拒绝母亲。
何铭高考考到了他们夫妻俩所在城市的好大学，何母那叫一个高兴啊，在老家最好的酒店摆了十几桌酒席请亲朋好友，不管认识不认识，逢人就请进来喝上几杯状元酒。
那天何奚回了娘家，帮着父母忙活到很晚。客人好不容易走完了，她累得一头栽在床上。
这时，母亲敲开了她的房门。
”奚奚，累了吧？”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
”妈，有什么事您说吧。”何奚太了解她母亲了，实在是不想绕弯子，她太累了，这会儿只想睡觉。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你看你弟弟如今考上学了，我是真高兴，可就是担心啊，他这一走，身边也没个人照应……”
“我和梁越都可以照顾他，妈放心吧。”
“不是不是，你们年轻人工作忙，尤其是梁越，怎么能麻烦你们呢？我是觉得吧……你们把房子给铭铭腾出来一套，反正你们两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多房子是不是？铭铭在那边住着也舒服，挤学校寝室多难受啊！哦对了，不用麻烦你们照顾他，我去陪读就好嘛……”
何奚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睡意全无:“不可能的妈，房子是我和梁越的共同财产，就算有十套二十套我一个人也说的不算。”
“那你和他商量一下嘛，他那么爱你，一套房子而已的事……”
“不行！”
“那我不去，让铭铭自己去住总行吧？”母亲依旧不依不饶。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别的事我都可以迁就，房子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何奚斩钉截铁。
“真是白养你了！”母亲最终失去耐心，摔门而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拒绝了这事就能到此结束，可万万没想到，她从梁越秘书那里得知，妈妈竟然会让何铭直接跑到梁越公司大闹。底下人都看到，何铭在办公室门口“撒泼打滚”，大声叫嚷姐姐姐夫是一对儿白眼狼。
虽然在何奚的坚持下，何母最终放弃了索要房子，却以他们夫妇俩答应承担何铭四年的学费生活费为结局潦草收场。
家人给丈夫丢尽了脸，何奚特别过意不去。让她感动的是，事后梁越不但没有追究，反倒安慰她别太在意，笑着说你小瞧我，一个人的开支而已，我负担得起，你别气坏了自己才对。
五
开春后天气越来越好，周末何奚打理好家务，带着四岁的女儿雯雯去公园看海棠花，花儿很美，她抱着女儿站在树下各种自拍，笑得甜蜜而幸福。
正在这时，电话很不合时宜的响了。
何奚皱了皱眉头，放下女儿很不情愿地划开接听键。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那头的声音没有了以往的过分亲昵，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你弟弟闯祸了……他杀了人……”
母亲到底没能忍住，声音有了哭腔。
“……”她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怎么挂了电话都不知道。后来爸爸告诉她，弟弟在学校和人打架，用水果刀把人家捅死了，重点是，据说对方家长不是好惹的主。
“奚奚，你救救你弟弟好不好……他还那么小，他不能坐牢，他不能死……”
原本烦躁的心顿时又凉了半截，何奚苦涩地惨笑了一声，挂了电话。
弟弟还小吗？是，他是比我小的多，那我呢？我算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天气还是暖融融的，可是何奚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致。她回了家，把女儿哄睡后轻轻关上门。待丈夫走后，纠结再三，还是打了一个电话。
心口某处有一瞬间的痛，可更多的还是寒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多希望有个人可以帮自己一把。然而……
她最终没有告诉梁越，每次背着他接济娘家，他都装作糊涂由着她，这次，她怎么还有脸问他要钱，求他帮忙呢？深深地望了一眼卧室墙上的结婚照，心里更加愧疚，自己欠他的，太多了。
她都想好了，等何铭的事解决了，她就和梁越离婚。她不忍心再这样拖着他了，梁越终究是一个可以干大事业的人，被有这种无底洞家庭的她拖累实在可惜，没了她，他肯定可以走得更远。
女人终究在对待感情时还是太善良，放不下这个，舍不得那个，结果最后只得委屈了自己。
她出了门，想找自己学法律的闺蜜，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救救何铭。
六
家里，梁越静静地坐在餐桌边，桌上摆满了他刚做好的一桌子菜，他在等她回家吃晚餐。
何奚不知道，当她打出那通电话时，梁越就已经得知了事情的一切。当然，当他看到她两眼含泪瘫坐在家门前时，梁越的心都碎了。
何奚抱着他的腿，哭得一塌糊涂。委屈、难受，此时此刻再也控制不住。
梁越把她抱起来，什么也没问，只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都会过去的。
一个男人一旦爱上一个女人，他怎么可能会允许她受委屈？
知妻莫过夫，梁越早就在她回来时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儿，只是当时他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不好随便插手。可他没有闲着，只是找人打听了一下在公园时给她打电话的人是谁，一切就都明白了。
梁越把电话打了回去，何母一开始说的支支吾吾，可当他保证帮忙解决何铭的事时，何妈妈就把所有事都招了，还眉开眼笑添油加醋了一番。
他挂了电话，心里很气。
其实他也不是恨她的母亲，他只是恨她不信任自己，他更恨的是，她总是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
看着怀里撕心裂肺的女人，他柔声安慰:“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他们不在乎你的感受，我在乎啊，就算为了我，你也要好好的……你要是因为担心你的父母会一辈子赖着你，那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
“下班了吗？房子我看好了，一会儿你就直接过来吧，晚上咱们出去吃一顿，我想去吃火锅……”
何奚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那边立刻就回了，“好，等我回来。”
她合上手机，心里是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平静。是啊，他们不在乎我，我走就是了，讨好又有什么用呢？我并不一无所有，最起码，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真心爱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