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江南好风景，杏花正繁，春水碧，恰是最宜画船听雨眠的时节。
落檀独自撑着油纸伞向远处的小镇走着，夜幕渐渐降临，笼罩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荒郊野外，夜色深深，四周一户人家也没有。落檀不禁心里有些忐忑，攥紧了手里的伞柄，把原本挎在肩上的包袱挪到了怀里。
这条土路走的远比她想象的要艰苦许多，路面本就崎岖不平，现下又被雨水冲的泥泞不堪。
身后传来马蹄声，落檀越发抱紧了包袱。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身侧。骑在马上的男子目露凶光，死死盯着落檀。
落檀哆嗦着掏出一个钱袋，主动递过去:“银子......都......都在这里了。”
男子一下子拽过钱袋，面色依旧不善，眼神贪婪地盯着落檀怀里的包袱。
落檀有些语无伦次:“钱袋子都给你了......包袱里没有什么......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男子显然不信，作势来抢。落檀见状，趔趄地后退，一下子摔倒在泥坑中。白色的衣裙浸染了泥水，狼狈不堪。这一刻，落檀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而绝望。
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似乎有一队车马正往这边赶来。落檀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扯着嗓子大声呼救。那贼人见此，咒骂一声，翻身上马跑了。
一位姑娘从马车上跳下来，将落檀扶进轿子，掀起帘子冲外面喊:“凉夜，拿件披风来!”
不一会儿，一位身穿青衫的少年钻进轿子，将手里厚实的披风递给落檀，就出去了。
温暖的披风让落檀的心逐渐安定下来，这才来得及细看救命恩人。那姑娘五官秀丽，薄施粉黛。一头青丝绾成追月髻，发间一支通体镂空镶银的簪子，簪尾一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下坠几颗浑圆小巧的玉珠。看样子，是位富贵人家的千金。
姑娘名唤凉月，叫凉夜的少年是她弟弟。凉月安抚落檀不要害怕，他们是一支商队的领头人，可以顺路护送落檀去前面的小镇。
商队落脚在镇子上的一家客栈，落檀梳洗一番后，穿上了凉月送来的那条绣着月白蝴蝶的青色衣裙，外罩一层雪白薄纱长衫，衣襟边上绣着祥云暗纹。
落檀下楼时，腰间的玉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坐在楼下喝茶的凉夜扭头看向落檀，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落檀夜里睡不着，对着窗外的月亮发起呆，直到两个身影出现在院子中。凉月手中提着两袋蜜饯，正要递给凉夜一袋。
看见落檀靠在窗边，凉月狡黠一笑，将原本要给凉夜的那袋蜜饯反手收回，大笑着跑向落檀的房间。凉夜在她身后气得直跺脚。
翌日清晨，落檀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凉月在一旁记账，问:“檀儿你这是要去踏青吗?”
落檀莞尔一笑:“并非踏青，我去赴约，我和一位......挚友约在星月湖边相见。”
“星月湖离这镇子还有一段距离呢，我让凉夜骑马送你过去。”凉月笑意盈盈。
落檀知道凉月是真的担心自己，推辞反而矫情，便点点头答应了。
落檀走到院子里，看到凉夜正丰神俊逸地在给心爱的小马刷洗。一头墨色长发，一部分发丝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束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中，两鬓各有一缕发丝随风飘逸。棱角分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淡色的薄唇，刚毅的下巴......
落檀惊觉自己竟看得入神，立刻醒神。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花痴，一边忙收回目光。她缓步上前，很是恭谨地递上花糕，道:“送给你吃，算是答谢昨晚的蜜饯。”
凉夜微眯起眼睛，大大方方接过:“蜜饯不是我送的，所以你这不算答谢，是补偿我的损失。”带着点不经意的笑，温暖中隐含深沉。
落檀扑哧笑出声:“面冷心热。”
凉夜轻咳两声，不自然地道:“我姐让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要去哪?”
“星月湖，你知道怎么走吗?”
听到星月湖，凉夜一愣:“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和好友定在那里相见。”
凉夜微微侧首看她，眼波流转光彩如星河烂漫:“二月初一，星月湖边，信物是......我在西域寄去的玉镯。”
落檀呼吸一窒，眼睛亮了几分，轻轻“哎”了一声:“是你？”
二
两年前，雨水之日。凉夜在星月湖边捡到一只受了伤的信鸽，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小鸽子的伤就痊愈了。送小鸽子离开后，凉夜也离开了小镇。
不久之后，信鸽居然找到了远在别处的凉夜，还带来了一封信，信是小鸽子的主人写的。
写信之人自称檀心，自小体弱多病，父母从不让她出门。很羡慕自己的长姐可以自由自在地跑出去游玩，还可以跟随爹爹去驻守边关，见识许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而自己只能养在深闺，每天面对着一把琴和一摞书。
凉夜从小就跟着父亲的商队走南闯北，自由惯了。得知这世上还有小檀心这么一位可怜人儿，便向她许诺，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给她写信，让她在信里了解外面的世界。
他给她写的信，她每次很快就会回信。只在去年秋天，他寄过去的信过了一个月才收到回信。
檀心的字迹更加娟秀规整，字里行间更有文采，语气也变得自信乐观。信里说，爹爹给自己找了一位神医，她这一个月都在配合大夫治病，现在身子比以前好多了。
转眼间到了冬天，檀心来信说自己在小寒之日踏雪寻梅，内心欢喜自在。
凉夜发现，自从檀心身体好起来之后，这几个月以来的信件，渐渐让他有种别样的感觉，他好像喜欢上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了。
于是他在信中提出相见，送出信后，心中期待又忐忑。怕她不回信，又怕她回信写着不见。
她飞鸽来信，约在翌年春天见面，这个日子就定在了小雨之日，见面地点是凉夜第一次捡到小鸽子的地方。
三
凉夜凝神望着正专心品茶的落檀，她和自己想象中一样瘦弱，不过气色看上去倒是不错，看来她爹爹找来的神医还挺管用。
凉夜带落檀去了星月湖，在湖边玩的畅快开心。凉夜承诺，要带她游遍江湖。落檀听了，腾的一下脸色涨红。
正是多雨时节，雨来得突然、来得猛烈，像是扯了天倒了海，哗啦啦的从空中往下浇。
凉夜撑着一柄油纸伞，落檀提着个灯笼照路，风雨猛烈，灯火飘摇。落檀一路小心护着，灯火还是在突然涌起的带雨狂风席卷下，“扑”地一下灭了。
落檀羞愧道:“我真没用，一盏灯都照顾不好。”
“你没用一些，才能显得我有用啊。”凉夜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戏谑。
凉夜护着落檀回到客栈时，已是夜半，两人心照不宣，悄悄地各自回房去了。
翌日，商队启程去寿阳城，需途径沙漠。沙漠之中，全被黄沙所覆盖，还有险象环生的流沙和沙丘。大家一路上都打起了十足的精神，甚是谨慎。
沙漠里干燥荒芜，太阳越来越毒，商队带的水都喝完了，众人渐渐有些耐不住高温。
凉夜看了一眼广袤无垠的沙漠，说:“大家不要慌，我去寻水源。”落檀不放心，非要与他一同去。凉夜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二人骑着骆驼四处寻找水源，凉夜突然从骆驼背上一头栽了下去，落檀大惊，踉踉跄跄奔过去扶起他。
进入沙漠以后，凉夜一直偷偷把自己水袋里的水倒进落檀的水袋，刚才凉夜就一直忍着身体脱水的痛苦，现在更是严重到虚脱昏迷。
落檀明白，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刻找到水源，否则凉夜性命不保。也不知落檀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比自己重好多的凉夜扛上了骆驼。
幸运的是，落檀没过多久就看到了绿洲，那里有一处不大的水源，足以解燃眉之急。
凉夜醒过来时，已经是夜晚了，凉月守在他身边。凉月摸了摸他的额头:“是落檀救了你，她一个人带着你找到了水源，又返回去将我们大家唤来。”
凉夜心里酸乎乎的，又甜丝丝的。她那么柔弱的一个小姑娘，不仅保护了他，还替他救了整个商队的命。
四
翌日一大早，商队立即启程，之后这一路倒是十分顺利，很快就到达了寿阳城。
寿阳城繁华热闹，很有商机，商队决定在此多停留几日。城中这几日有热闹的灯会，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是夜，凉夜和落檀同坐戏台子下听伶人们唱昆曲雅音。
落檀被不远处吆喝卖糖人的小贩吸引，追过去想要买，只是这小贩走的忒快了些，落檀没追上小贩，自己反倒在纵横错杂的小巷里迷了路。
糖人没买到，人还在这陌生的小城迷了路，落檀垂头顿足，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正当她垂头丧气瞎逛时，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胸膛。
落檀惊讶的抬起头，是凉夜！方才的无助和委屈顿时通通化作泪水，她扑进凉夜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整个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凉夜一愣，继而伸手将她圈紧，轻声安抚:“好了，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凉夜将将落檀送回客栈，道:“你在此处乖乖等着我，我去去就回。保准你一会儿看了会很开心。”
凉夜刚才在路边听人说，城西有一家铺子的花灯最是精美，灯上的花饰画得出神入化，城里的公子哥都会买来送给心爱的姑娘。
落檀坐在客栈大堂百无聊赖的等着凉夜，一转头看到街上有位小姑娘被人拿着扫帚追打。她没有多想，反应敏捷地追了出去。
原是这小姑娘偷了店家的包子，眼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落檀便帮她付了包子钱。
落檀送小姑娘回家，得知她家里有卧病在床的娘亲需要照顾，落檀怜惜不已，留下一锭银子让小姑娘去找大夫给娘亲治病。
落檀转身正欲离开，小姑娘的家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小姑娘的父亲是赌鬼，在外面欠了许多债，而现在来的，就是要债的人。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就拿出刀剑棍棒。
落檀奋力抵抗，却终究难敌众人。虽然凉夜及时赶来，落檀还是在打斗时被划伤了右臂。
凉夜心疼不已，板起脸来佯装生气:“以后不许再这么莽撞，尤其是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不许乱跑。你看你现在......”
说着说着，凉夜突然沉默了，怔怔出神地盯着落檀包扎好的右臂:“你右臂上的胎记呢?”
落檀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时苍白。左手紧抓着衣角，她嗫嚅了几下，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是......”
凉夜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深邃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脸上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我原以为檀心这个名字是......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落檀愣愣地看着凉夜，泫然欲泣:“我本想找机会和你解释的，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喜欢的究竟是和你通信的檀心，还是和你朝夕相处的落檀。”
凉夜垂眸坐着，嗤笑一声:“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落檀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嘴唇颤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开口，转身跑出了客栈。
凉夜面无表情地看着落檀消失在门口，只是片刻之后，他就后悔了，追出去寻她。可是大街上灯火阑珊、人潮拥挤，早已不见她踪影。
五
凉夜蓦然想起，檀心曾在信中提到过自己的父亲是镇远大将军。凉夜策马赶到金陵城，路过金陵城的大门时，脑海里似乎有一根弦被牵扯了一下，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凉夜年少时脾气莽撞，与父亲发生口角，赌气从商队跑了出来。年幼的他流落街头，被其他乞丐欺负的毫无立足之地。凉夜渐渐饿的两眼发昏，神志不清地蜷缩在城门前的一棵开满桃花的树下。
就在他昏过去那一刻，一个声音唤醒了他:“醒一醒，醒一醒......给你吃花糕。”衣着华贵的小姑娘一手捧着花糕，一手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一点也不嫌他身上脏兮兮的。
他实在是饿急了，抓起花糕就吃。小姑娘见状，并无不喜之意，笑吟吟道:“别噎着，喝点水，慢慢吃，还有许多。”
小姑娘起身要走，像是想到什么，回过身来，拿出一块摸起来温润柔和的玉佩，小心翼翼放进他怀里:“如果再吃不饱饭，就去将军府，拿这个玉佩给门口的大哥哥看，他们会给你银子。”
六
凉夜从城中百姓口中打听到，落檀是将军嫡女，备受将军宠爱。她博学多才，温柔谦和，菩萨心肠，常常给附近穷苦的百姓们送粥饭。
而檀心是将军的庶女，许是因为身子虚弱，从不出门。落檀对这个妹妹是极为怜爱的，这些年随将军四处奔走，找了不少名医为檀心诊治，可她还是在去年秋天不幸病逝了。
落檀悲恸不已，为此大病一场，还好身子骨之前一向极好，养了一段时间便渐渐好起来了。
几个月前，落檀突然一个人离开了金陵城。不知道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回府后就闭门不出。
凉夜苦笑，她以妹妹的身份和他通信，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是抱着一份执念想要延续妹妹的存在吧。
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去见他，一路上是怎样的艰险，他不是见识过嘛。可他却没听她解释，就赶她走，定然伤她不轻。
凉夜走到将军府门口，拿出多年前那块玉佩，家仆领他来到一座月亮门前。穿过月亮门，园子里种满了桃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凉夜走到落檀的闺房前，给自己鼓了鼓气:“落檀，我来了。你说你不知道我喜欢的是檀心还是落檀。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喜欢的是去年冬天在信中说踏雪寻梅的你，是在星月湖边嬉笑的你，是在沙漠里一腔孤勇救人的你，是在灯会上笑靥如花的你。我对檀心只有朋友之谊和怜惜之情。我深心里爱过的姑娘，从始至终只有你。”
轻叹一声，凉夜继续说:“你知道吗，去年秋天以后，我还在想，许是病好了的缘故，写信的小姑娘怎的字里行间都变得令人惊喜了。从那之后，我才渐渐对和我通信的‘檀心’添了几分欣赏和仰慕。"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凉夜抬头看了一眼桃林，突然激动起来:“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城门前那棵很大很大的桃花树下，给一个小孩儿送过花糕吗，那个小孩儿就是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