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崔是个外卖小哥。每一天，他骑着心爱的摩托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出入各大商圈和写字楼。
每天都有无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从他的手上接过外卖。
他通常不会记住客人的模样，同样地，客人也不会记得他的模样。
小崔每天的工作都很忙，他必须时刻盯着时间，防止送餐超时。如果有客人给他打了差评，那么就意味着这一天都白干了。
而这并不是小崔在这座大城市遇到的最大的困难。
即便如此，小崔自认，他还是喜欢这份工作的。
送餐的时候，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只自由自在的小鸟。他沐浴在阳光下，这让他感受到温暖。
只要有温暖，就已经足以支撑他在这座城市活下去。
没什么值得抱怨的，他时常这样对自己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崔辛勤工作，在城市扎下了根。他已经感到很满足。
（二）
“哎，我说你这死老头子，跟你说了多少次都不听，不要把杂物都放楼道里，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什么的了啦。”
某天，小崔去一个老小区送餐时，看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其中一个大娘正中气十足地骂人。
走近一看，被围在人群中心的，是个老大爷。
他穿着发黄的破旧汗衫，底下是一条军绿色短裤，驼着背，看起来起码有七八十岁以上了。老大爷眼神空白麻木，似乎对大娘的话置若罔闻。
在这个老小区，大多数的居民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很少看到年轻人。
时不时地，小区里的一些老人就会爆发争吵，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小崔从围观群众的议论中，大致可以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被骂的老大爷，姓韩，住在这里也有二十多年了。韩大爷这么多年来，跟街坊领居的关系一直还不错。
一直到几年前，韩大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跟小区里的居民关系开始恶化。
他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再主动跟其他人来往。熟人在街上看到他，跟他打招呼，他都装作没看见。渐渐地，大家都不与韩大爷来往了。
如果韩大爷只是不跟小区里的居民来往，倒还不至于引起众怒。真正引起众怒的原因是韩大爷的囤积癖。
大家的身边可能会出现这种人，就喜欢把东西囤积在家里，总觉得这些东西迟早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所以总是舍不得扔。
无论身边的人怎么劝，就是不愿清理。更有甚者，会在路边或者垃圾堆里寻找他们认为有价值的“宝物”回家囤着，进一步增加囤积物的规模。患有这种症状的大多是老人，那么韩大爷有囤积症，就不足为奇了。
自从韩大爷开始囤积杂物后，与邻居的矛盾才开始真正爆发了。
韩大爷不止把杂物堆满自己家，还放到公用的楼道里，连楼下放自行车的地方也不放过。韩大爷的东西塞满了过道，楼里老人又多，很多老人都拄着拐杖，行动不便，楼道又放满了杂物，有摔倒的风险。
楼里的住户跟韩大爷理论了好多回，但韩大爷完全不听，从来不改正，还是我行我素，引起了许多邻居的不满。
今天跟大娘的争执不过是韩大爷的日常生活。
小崔心想，像韩大爷这样脾气古怪的老人有很多，但大家似乎都刻意回避了他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原因。
顾着看热闹，浪费了很多时间，小崔不敢再看下去，赶紧送餐去。
（三）
再次见到韩大爷，是在某一天的送餐途中。
当时，小崔驾驶着自己心爱的小摩托，风驰电掣地赶往下一个送餐地点，感受着飞一般的感觉。他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的化身。
他经过某个垃圾桶旁边时，撞见了韩大爷。
韩大爷依然还是穿着小崔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衣服，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韩大爷在垃圾桶努力翻找着什么，神情颓废，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满脸写着生活的艰辛。
他把拾到的物品放进随身携带的蛇皮袋里，似乎因为袋子里的东西太多太沉重，韩大爷只好拖着蛇皮袋前进，凭借着他孱弱苍老的身体，看起来一脸吃力的样子。
小崔的摩托车很快就经过了韩大爷。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着巨大的冲动想要停下，调头，来到韩大爷的身边，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但想到迟到会面临的后果，小崔只能继续行驶着。
小崔为自己的视而不见的行为感到羞愧。不知怎地，韩大爷在冷风中艰难地拖动蛇皮袋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小崔自我反省了很久，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何如此难受。
韩大爷的身影，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他在家乡的爷爷，勾起了他思乡的情绪。
小崔是爷爷带大了，他与爷爷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小时候，他的父母离开村子，在外打工，一年见不了几次。
前几年，爷爷因病去世后，小崔就离开了家乡。高考落榜后，他跟自己的父母走上相同的道路，去大城市打工。
小崔走得毫不留念，因为没有爷爷的家乡，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如今，他跟父母还是无话可说，一年通不了几次电话。但他依然无法忘记爷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为了养育他，用尽了余生的能量。看到他长大成人，终于心满意足，可以安心离去了。
韩大爷的出现，不得不让他回忆起爷爷。同样瘦弱单薄的身材，同样布满全脸的皱纹，同样驼背的姿态，都让韩大爷的身影与爷爷的身影产生了重合。
看到韩大爷无依无靠，在寒风中艰难前进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爷爷正在遭遇这一切，他感到不忍。
他的内心开始产生一股冲动。
（四）
下班后，小崔来到了韩大爷所在的小区。
由于他经常到这附近送餐，对这里的小区非常熟悉，他很轻易就找到韩大爷住的的那栋居民楼。
经过他的了解，得知韩大爷住在这栋楼的2楼。来到韩大爷家门口，发现门虚掩着。这并不奇怪，因为小区里的许多老人时不时地，就会开门通一下风。
正当他在内心想着该怎么开口跟韩大爷说话，他忽然听到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他心想不好了，猛地推开门，看见韩大爷躺在地上，虚弱地呻吟着。
“韩大爷，你怎么了？”小崔焦急地询问。
韩大爷只是虚弱地抬起手指，小崔朝着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发现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一瓶药。
他不敢犹豫，抓起药瓶，递给韩大爷。韩大爷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快速地往嘴倒药。
屋内忽然寂静无声。只有两人在这狭小的老房子里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韩大爷恢复了神志，他强行撑起身体，直勾勾地看着小崔：“你是谁？来我家干嘛？来收电费吗？我早就交了。”
“大爷，我不是谁。我就一送外卖的。”小崔回答。
“送外卖？我没点外卖。”
“大爷，我今天不是来送外卖的。我听别人说，您的身体不太好，我这是担心您出什么事，特意来看看您。我没别的意思，您就当我在尊老爱幼，做件好事吧。”小崔实在是嘴笨，只能随便找个借口。
韩大爷还是一脸怀疑地看着小崔，小崔感到有些无奈。毕竟也不能直接说对方让他想起自己的爷爷，才上门拜访的吧。
“哼。我身体好得很，不需要人照顾。”韩大爷很倔强，但额头的汗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要不，我现在带您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小崔试探性地问。
“去什么医院，又治不好我的病。”
“哎，大爷。哪怕治不好你的病，去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症状也好。再说了，您这一屋子的宝贝，要是您身体有时候差错，这些宝贝可会被清走哦。您辛辛苦苦收集这些也老不容易嘛。”小崔尽量表现得友好。
韩大爷冷哼一声，但神情已经开始有所缓和。
“那就去看一下呗。”小崔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扶起韩大爷。
来到最近的医院后，小崔跑来跑去，为了大爷忙前忙后，挂号，缴费，拿药。
护士好奇地问：这是你爷爷吗？
“是的，他是我的爷爷。”小崔的内心得到了满足，就如同他真的带了最疼爱他的爷爷来医院看病。
（五）
自从陪韩大爷看病后，小崔与韩大爷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小崔能真切地感受到，韩大爷没那么排斥自己了。
每天下班后，小崔都会特意去看望韩大爷。关心大爷的身体状况，关心大爷有没有按时吃药，最主要还是为了跟大爷聊聊天。时不时地，他还会带些蔬菜水果，因为蔬菜水果对大爷身体有益，但大爷自己很少买。
渐渐地，大爷已经接受这个年龄可以当他孙子的小伙子的存在了，每当小崔来拜访他的时候，他再也不会感到抗拒了。
小崔注意到，大爷没再带街上捡的物品回家堆着了。
陪着大爷，让他有种弥补了遗憾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小崔在内心把大爷认定成自己的亲人。在偌大的城市，住得再久，也没有家的感觉。但小崔现在懂了，只要家人在身边，哪里都是家。
虽然大爷还是不愿意与小崔敞开心扉，但小崔从邻居口中，还是知道了许多有关大爷的事。
原本大爷还是很正常的，待人亲切，也没有现在的坏脾气和囤积癖。后来，大爷的老伴去世了，给大爷很大的打击，从此就变成现在的样子的。
大爷有个儿子，但几乎从来没去看他。
大爷和老伴花了一生的积蓄给儿子买房，自己依旧住着老房子。儿子理直气壮地在拿到房子后，就对父母不管不问了。
小崔觉得，大爷其实很孤单。但大爷性格倔强，绝不会向旁人述说。
像韩大爷这样的独居老人，他们是城市里的边缘人物，他们的存在往往被忽略，被主流的声音掩盖。最终，他们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
小崔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与韩大爷是同一类人。
韩大爷的囤积癖，与邻居的口角，其实这是他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表面上，韩大爷正在自我放弃，实则他才是那个最怕被忘记的人。
小崔几乎无法想象，大爷看到邻居的儿女来探望的时候，内心有多羡慕。
（六）
今年的春节，小崔与韩大爷一起度过。
大爷做了自己最擅长的菜式，小崔也做了自己家乡的特色菜。
两人把大大小小的盘子摆上桌子，看起来倒有点年味。
“春节怎么不回家过年？”韩大爷难得关心起小崔。
“爷爷去世后，我就没家了，回去也没意思。”小崔笑着说，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太过苦涩。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
“大爷，这是你的拿手好菜吧，真好吃，我以前可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小崔夹起红烧大排，想缓和一下气氛。
大爷听到小崔的话，手上的筷子顿了一下，似乎有所触动。
“这是她生前最爱吃的菜，每隔几天，她就吵着要吃。自打她去世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做呢。”大爷的声音有点哽咽，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悲切，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显示着对内心痛苦的隐忍。
小崔口中的饭还没咽下，他努力地吞咽，始终觉得难以下咽。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爷爷，内心的苦涩达到了极致，连带着原本可口的饭菜都变苦了。
小崔把自己做的辣椒炒肉夹到大爷的饭碗里。“小时候，我不愿意吃饭，爷爷就会做一道辣椒炒肉，挖一勺，拌进饭里，即使在夏天也可以吃两大碗饭。很好吃的，吃点吧，大爷。”
大爷看了看小崔，默默地把菜吃进嘴里。
生活是苦的，但爷爷教导小崔要仔细地咀嚼这份苦，嚼着嚼着，从这苦里，渐渐地就能尝出点甜味。小崔何尝不是在追求着这点甜味。
吃完晚饭后，大爷颤颤巍巍地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破旧的月饼盒，打开，里面装满了属于韩大爷的回忆。
大爷拿起一张老照片，认真端详起来，小崔凑过去看，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看起来很快乐。他们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服装，女生挽着男生的手臂，微笑着面对镜头，年轻的脸看起来温婉可人。男生微皱眉头，严肃地看着前方，但嘴角上翘，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大爷，这是你和你的妻子吗？”小崔问。大爷扶了扶老花镜，点了点头。“是的。这张照片是在我们结婚那一天拍的。”大爷似乎正陷入了回忆。
小崔有点不甘心：“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走进韩大爷的房间时，大爷的药在他身边吗？”
小崔感到有点唏嘘，正因为与如今的残酷现实对比，被记录的美好过往，才会显得尤为残忍。就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人的心，不那么疼，但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我们搬进新房的时候......这是她生下孩子后在医院门口拍的......还有，我们去西安看兵马俑，去巴黎看埃菲尔铁塔......”大爷一张一张照片地介绍，似乎在向小崔讲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看着如今的韩大爷，很难想象，他曾经有过那么幸福的时候。或者说，大爷的大半辈子，都在幸福中度过，但只需短短几年，他就变成如今的模样。不得不感叹，幸福离大爷已经很远了，远到就像他从未拥有过。幸好，还有这小小月饼盒里的照片可以作证，他曾有过幸福时光。
小崔很高兴大爷能与自己分享这些，他们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在这偌大的城市，没有一个地方属于他，但不代表他没有家。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哪里都可以是他的家。小崔与韩大爷相识后，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独了。城市很冷，有个人能与自己抱团取暖，总还是好的。
这是小崔来大城市打工之后，第一次不是一个人度过春节。
（七）
意外来临得总是那么猝不及防。
一天傍晚，结束了工作的小崔照例来看望大爷。来到大爷的家后，家中空无一人，小崔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崔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今天中午，居委会的人上门，敲了很久的门没人答应，只好拿备用钥匙开门。
打开门后，他们发现韩大爷倒在房间的地板上，早已没了生命的气息，身体变冷变硬。他们已经打电话让大爷的儿子来处理后事了。
“恩......”电话里的人回想了一会,“我记得，大爷的药就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看起来他并没有碰过药瓶。”
“啊......这样啊。”小崔的眼神暗了下来。
“那么，大爷是什么表情，在他......的时候”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问出了口。
“我记得......韩大爷的表情，好像是笑着的，看起来走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辛苦你们了。”他的心里某个绷紧的地方开始放松。
“应该谢谢你才对，毕竟是你陪伴了大爷最后的时光。唉，韩大爷是个好人啊。”
“好的”“是的”“谢谢”小崔不记得接下来的对话了，只记得自己只是重复这几句话。因为，那时候，他想的是，他与这座城市的联系，好像不得不中断了，这让他感到失落。
小崔没去参加大爷的葬礼，起码，这样能让他有个错觉，大爷没有离开。
几天后，他习惯性地经过大爷的家，发现大爷的家来了几个人。一个与大爷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在指挥着工人清理大爷的遗物。神情看不到任何的悲伤。
只见他打着电话，商量着以后如何把大爷的家改造成出租屋。
小崔无话可说，默默离去。没有大爷在的屋子，没有任何意义。
不远处的垃圾桶，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走近一看，才发现，装满大爷回忆的月饼盒被无情地扔到垃圾桶。
小崔把月饼盒拿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在以后的日子，小崔时不时就会翻看这些照片，回忆起与大爷的那段短暂但却快乐的岁月。
看着这些有温度的照片，他感觉大爷并没有离去，因为大爷活在了他的心里。他，不再感到孤独，就像在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里的大爷。在内心，他得到了治愈，得到了能够一直走下去的勇气。这，已经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