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雨打芭蕉。
屋檐下的银铃轻响,丝丝入耳。
一个女子坐在长廊上,趴在小几上,手撑着下巴,仰头看雨。
“小姐,外面风大,您快进屋去吧,受了凉,夫人该心疼了。”丫鬟红药一边给她披狐裘一边轻声说。
席鸢扭头看她一眼,嘟着嘴说:“才不会,我大哥回来了,阿娘都不理我了。”
红药低头沏着茶,小声笑道:“小姐可是生夫人的气了?大公子和将军常在边关,难得回一次,小姐不去瞧瞧?”
席鸢瞪着眼:“哼,才不去,要瞧也是他来瞧我,我不要去找他,爹爹也是,端阳节都不回一次……”小姑娘絮絮叨叨,丝毫没有意识到红药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这么大气性,看来我不来,小妹还真不会来见我了。”
席鸢噌地站起,转过身去,那高挑俊逸的人正是她那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大哥席鸿书,他旁边站着一位稍矮的妇人,衣着华丽,正是她口中的阿娘。
席鸢顿时眉开眼笑:“大哥,阿娘。”她蹦跳着过去,问道:“爹爹为什么没随大哥一起回来呢?”
妇人弯着眉眼看她:“因为爹爹很忙,且路途遥远,没时间回啊。”
席鸿书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笑道:“对啊,小妹可不能怪爹爹。”
席鸢拍开他的手,气道:“你们就瞒着我吧!我又不是小孩子,府上的人都知道边关战事要紧,所以爹爹才没回来。大哥这次回来,也不是为了和我们一起过端阳,定时有什么要紧事必须亲自告知圣上!”
席鸿书听她说着,叹了口气:“是,小妹聪明,瞒不住你。此次回来,确有要事与圣上禀报。边关战事迫切,我明日便要启程返往,小妹切要懂事,勿耍小性子。”
席鸢转过身抱着妇人的手,不满道:“我可懂事了,对吧阿娘?”
妇人无奈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温声道:“是啊,我们阿鸢,最懂事了。”
……
席鸿书立于马前,对着阿娘和小妹福了福身子,道:“此去,不知何时再回了,愿阿娘与小妹安好。”
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马蹄声渐远。
席鸢大声喊道:“哥哥与爹爹安好——”
妇人搂着她,泪眼婆娑。席鸢轻声说:“阿娘别难过,我与菩萨许了愿,大哥和爹爹会平安的。”
……
席鸢拉着红药在街上逛着,一大批人逆行而来,冲散了她们,只听红药在人群中喊着:“小姐快回府,别管我了。”
席鸢慌了:“红药,你在哪儿呀?红药,红药……”没有人回应。
远处的士兵踏马而来,口中大声笑着,手持利剑随意砍杀着街上百姓,视人命如草芥这几个字被他们诠释得淋漓尽致。
席鸢顾不得更多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逃!
她的速度终究不能快过马,他们的剑指向她,她抱着头慌乱叫着:“你们怎么能杀百姓,怎么能杀我,我可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你们杀了我,会被追杀至死的!”
“哈哈哈,原是那老匹夫的女儿,你们周国,也就席洪远和他那儿子能称为武将了!”
你们周国……席鸢瞳孔骤缩,“你们是……”敌国人。敌人无声息攻入内部,大周国,要亡了?
“哈哈哈,小娘子生的倒是标志,不如你求我,我就放你一命如何?”
“你杀啊,我席鸢,虽不能如父兄一样驰骋沙场,却也绝不会在你们这样的人前求饶苟活!”她忍住害怕,尽力挺直腰背,颤着声道。
那士兵狞笑道:“和那老匹夫一个样,既如此,我便送你去阎王府上与你父兄团聚吧!”正要挥剑,一颗石子打偏了他的手,他正要骂,见是江渊,忙以军礼见之:“将军。”
江渊睨他:“两国战事,与城中百姓无关,不可屠杀。”
“可她是席洪远的女儿。”
“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是。”那士兵慌乱点头,连忙走了。
江渊俯首:“姑娘,得罪了。”
席鸢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脑中只有那士兵说的话“送你去阎王府上与你父兄团聚”,她父兄死了……可是前几日,前几日还与大哥说了话,说他与爹爹都会平安的,怎么……怎么这人,说死就死了呢?
她的眼眶通红,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国破、家亡、战乱、城中百姓的尸体……这些东西不到一刻钟朝她涌来,她颤着肩膀,却不敢哭出声,因为在敌国人面前,她不能软弱,她记得爹爹曾骄傲地说:“我席洪远的女儿,是世上最坚强、最勇敢的人!”
江渊就这样看着她哭,皱着眉,一声不吭,原以为她就要这样哭个天荒地老。
忽然,席鸢往将军府上跑,襦裙拖着地,她狠狠地摔了一跤,但她立刻爬起来,顾不得划伤的手掌,掀起裙摆,用牙齿撕掉过长的地方,而后又连滚带爬地继续跑着。她的阿娘,可不能有事啊。
席鸢赶回府上的时候,有几个士兵正架着她阿娘往外拖,口中囔着:“杀了这妇人,回去交差。老实交代,你女儿呢?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死法。”
席鸢不敢贸然出现,她躲在暗处,听见她阿娘说:“要杀要剐随你,我女儿早死了,前些天在城北溺水身亡的那个少女便是我女儿,你再怎么问我我也只能这样告诉你!”
“一家子倒是烈性,去死吧!”
一记白光晃过席鸢的眼睛,鲜血喷涌。她脚步酿跄地向她阿娘的方向扑去:“不要,阿娘——”
妇人瞪大眼睛望着她,用仅剩的一口气呼道:“阿鸢,跑!”
席鸢已经丧失了所以力气,她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看着那士兵用沾满鲜血的手拍着死去的阿娘的脸说:“哈,这不就是你女儿吗?不是说死了,这就了了你的心愿。”他提剑向她走来,狞笑着。
席鸢捡起脚边躺着的匕首,那是她阿娘掉在地上的。她发了狠地朝士兵小腹上刺去,可她一个小姑娘,哪是当兵的人的对手。那人踢掉她的匕首,剑往她心脏处刺去。
有一颗石头,打偏了剑的方向。那士兵呆愣着,不解道:“将军?”席鸢趁他愣神的功夫,绕到他身后,捡起地上的匕首,用尽毕生力气刺穿了他的腹部,那士兵嘴角淌着血,十分诧异喃道:“你……”
席鸢还握着匕首,她满手黏腻的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她闻着血腥味,胃里翻江倒海。
她泪眼模糊,跪着爬向她的阿娘,拥着她,小心地捧着她的脸,血立马染了她一脸,席鸢痛苦呜咽着,收回她的手,在裙摆上擦了多余的血迹,又用怀里干净的手帕替阿娘细细地擦脸,她又哭又笑:“阿娘,马上就擦干净了,您别怕……呜呜,为什么擦不干净呢?”可血已经干了,如何能擦干净?
“姑娘,节哀。”江渊皱眉道。
“阿娘,阿娘……”
意识到阿娘再也不会醒来,席鸢的手抚上她的眼睛,额头抵着她的,轻语:“您放心,女儿会好好活下去。”阿娘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席鸢深吸一口气,看向江渊,问:“您的哪一国的将军?”
江渊颔首道:“宁国。”
“该怎么称呼您?”
“江渊。”
席鸢又问:“江将军,您为何跟着我?我父兄死了,阿娘死了,我本也该死,您又为何救我?”
江渊皱眉道:“席将军是忠义之士,其后,不应断。”他顿了顿,又说,“当年周宁两国和平的时候,我来周国办事,席将军曾有恩于我。”
席鸢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的泪水还在流,他听见她绝望地小声地问:“您能不能带我与阿娘离开?”
她在泪水中看到他点头。
席鸢晕了过去,许是他救了她两次,且还与爹爹有过交情,她居然觉得这个宁国的将军,有种安全感。
……
江渊带席鸢回了宁国。
席鸢醒来的时候,是一天之后,她躺在榻上,有两个围着的丫鬟见她醒来,忙问道:“姑娘可有那里不舒服?要吃点什么吗?”
席鸢见是陌生环境,迅速翻身爬起来,但手脚却酸痛的支撑不住她,她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丫鬟冬花和夏草忙扶她起来,小心翼翼地说:“姑娘,您怎么了?”
“这是哪?”
“世子府。”
席鸢喘着气问道:“世子府……我为什么在这儿?江渊将军呢?”
两个丫鬟福了福身,笑道:“江渊将军就是我们世子殿下。”
席鸢来不及思索,忽然用力握着冬花的肩膀道:“带我去见他!”
夏草已叫人去通报了殿下,当江渊来的时候,就恰好看见席鸢激动的握住冬花的肩膀,说着要去见他。
他屏退了下人,走近席鸢,问:“姑娘如何了?”
“我阿娘呢?”她提起阿娘,眼泪又快要掉下来。
“尊夫人被安置在侧屋。”江渊领着她过去。阿娘的身边很冷,旁边是一桶一桶的冰,这样她就不会腐烂得那么快。
她不忍多瞧,泛着泪光的眼睛看向江渊,问:“将军能让我火化了阿娘吗?这样,为以后方便带她走。”
“嗯。”
其实在他们会宁国之前,经过边关的时候,江渊曾派亲信们找过席将军和席鸿书的尸身,可遍地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们分不清谁是谁。于是,他们带回了一捧黄土。
江渊把那用罐子装着的黄土给了席鸢,她又哭了。
江渊不明白,为什么她爱哭,他却不烦她,也许是她的哭泣无声吧。
席鸢的父兄、阿娘葬在了宁国,这个灭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的敌国国土,若有朝一日有机会,一定要带他们回国安葬。
回国,安葬……呵,她国破家亡,那还有回国一说呢?
……
又是一年花开花落。
席鸢说她头疼。疼完了之后,忘了许多事,她只记得江渊了,记得江渊好像救过她。
江渊已是弱冠之年,早在江渊带回席鸢的那一天,瑾王妃甭提多高兴了。江渊的父王瑾王是宁国唯一的异姓王,却在江渊七岁那一年得了重病,不治身亡了。这些年,瑾王妃是又当爹又当妈一般,万事顺着儿子心意。可江渊已经及冠,却不见一个女子在他身侧,可愁死她了。
现在好啊,这姑娘身家清白,还生得这般好看。阿鸢,阿渊,连名字都这样般配。瑾王妃时不时去世子府瞧她,这一瞧,就总喜得眉开眼笑,又是送首饰,又是送胭脂的,就差大声告诉江渊:“儿子,早点成婚啊。”
江渊无可奈何。
一日,席鸢问他:“江渊,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江渊沉声说:“没有。”他许久不见她回应,轻咳一声,又问道:“怎么了?”
席鸢摇摇头,温声说:“没怎么,你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一定要告诉我。”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一直住在这里,她会不高兴的。我寻思着,现在外边也比较安定了,我也该走……”
“走?去哪?你不喜欢这里吗?”江渊没等她把话说完,转头深深地看着她。
他的眸子,如缀星辰大海,他的眼型很漂亮,眼尾是微微上扬的,窄窄的双眼皮褶皱,墨眉斜飞入鬓,挺鼻薄唇。
席鸢不知不觉退后一步,说:“喜欢。”
“那就不必走了。”江渊朝她逼近。
席鸢微微偏头:“什么?”
江渊微微低着头看她,笑着问“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很好,毫不犹豫。
江渊再次朝她逼近,微微眯着眼睛笑:“真的?”
席鸢心里一抖,犹豫了一下:“……喜欢的。”
江渊说:“我会娶你。”
席鸢斟酌着开口:“是因为王妃吗?这你倒是没必要,虽说王妃看紧你的婚事,但喜欢你的姑娘一大把,也没必要发愁。”
江渊抿了抿嘴唇,忽然说:“阿鸢,我救了你。”
席鸢头一次听他这样喊她,心里又一抖,“是的,我很感谢你,有朝一日你有什么心愿,只要我能实现,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是。”江渊说着,“你该以身相许。”他抿唇,又继续道,“况且你也早就及笄,在我这世子府住久了,你以为还有人敢娶你吗?”
席鸢诧异极了,这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但她到底同意了。
世子要娶妃了,这个妃,还是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一时间,这个消息传遍京城。
婚礼是盛大的,十里红妆,高朋满座。
席鸢端坐着,盖头下一张脸微红,她有点紧张。房门开了,江渊挑起盖头,隔着一双迷离的眼看她,眼尾微微泛着浅红,他有些醉了。
席鸢酒量浅,喝了合卺酒,眼神也开始迷离,她仰着头喊:“江渊。”
江渊俯下身子,抱住她,耳语:“在。”
“阿鸢。”他忽然道。
“嗯?”
“我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姑娘,连母亲都说,我与她是极为般配的。”
席鸢听着,突然挣开他,手颤抖地指着他:“你有喜欢的姑娘,那你娶我作何?就算你救过我,你也不能骗我,我最讨厌骗子了……”她声音染上哭腔。
江渊慌忙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说:“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是阿鸢。”
“阿鸢?我就是阿鸢。”
“对,我喜欢你。”
“不骗我?”
“不骗你。”
席鸢弯着眼睛笑道:“那我也喜欢你。”
说罢,就见江渊用他那漂亮的眸子,用一种受伤的眼神看着她,道:“等阿鸢的病好了,她会后悔的,还会生气。”
席鸢说:“不会的,阿鸢不生气。你别难过,来咱们继续喝。”她说玩,闷掉一杯。
她仰头看着江渊的眸子,好漂亮,突然很想亲一口。她叫江渊弯下腰,踮着脚轻吻了他的眼皮。
江渊睁大眼睛,体温迅速攀升,他拥着席鸢,头埋在她的颈窝,感受着她香软的身体,他低声道:“阿鸢。”
细碎的吻从额头开始落下,慢慢往下。他吻着她的唇,一寸寸攻略城池,眼眶红着,像是要哭了一样,席鸢抬手挡住他的眼睛。
江渊没管,继续往下,炽热的吻落在下巴、脖子、锁骨……
……
第二年冬至的时候,世子府迎来了一个新的小生命。他的父母为他命名“江长安”,希望他岁岁平安。
日子热闹又平静,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世子妃因为那场病,忘了许多事,不知何时她会重新想起过往。唯有一日,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害怕她离开。
可一年又一年,久到江渊都快忘了。但该来的总会来,那一年江渊29岁,席鸢记起来了一切。
记起来她是周国人,他是宁国人,记起来他们的国仇,记起来她的父兄战死沙场,阿娘被周国士兵杀害。可至今,她未把父兄阿娘的骨灰带回故土,反而嫁与了宁国世子为妻,还生了孩子。
一时间,懊悔、矛盾、爱与恨充斥她的大脑。纵然江渊未害她家,甚至帮了她许多,可是……他终究是宁国人,他们之间,终究是不该在一起的……
席鸢想走了,想带着儿子走。
那日她用复杂的眼神看江渊,江渊颤着声问:“阿鸢,你生气了对不对?”
席鸢移开眼睛,道:“我没生气,我只想回家看看。”
江渊追问:“你后悔了?”语气肯定。
“是!我后悔了,我席家满门忠烈,我不能做这个败笔!”
江渊上前,紧紧抱住她,颤着声道:“阿鸢,我未伤你席家人一根毫毛,攻打周国是皇上的懿旨,并非我意。况且周国皇帝昏庸无能,朝廷无几人可用之才,周国终会灭亡。况且周国现在成了宁国的国土,百姓安居乐业,在总归是好的。”他语无伦次的解释着。
席鸢心说:“我知道,所以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但她没有出声,江渊以为她不想理他,继续说着:“阿鸢,你以前说过,不会生我气。”
席鸢是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的,她终究释然了,罢了,这人是她丈夫,亦是她的贵人,他在的地方,就是家了。
但她总得回去看看,于是她说:“我会回来的。”她又补充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席鸢把父兄与阿娘安葬在以往的镇国将军府上,那块地早被江渊买下来了,牌匾撤了,布置却几乎没变。
席鸢对着排位呢喃:“爹爹,阿娘,大哥,我们回家了。阿鸢活得很好,你们见了,会高兴吧?”
她转头又对江长安说:“跪下,给外公外婆、舅舅磕头。”江渊也跟着跪下,正声道:“爹,娘,大哥,我会好好待阿鸢的。”
……
他们带着长安,回了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