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偕珞到达日间城外已是夏末。
偕珞在多年前昏迷,醒来后记忆便丧失了大部分,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我不得不带他来日间城,找回他丢失的记忆。
日间城隐于群山之中,以镜为结界,穿过那割裂时空的幻术之镜,便是只有日光的日间城。日间城外的镜,对有玲珑骨的人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可偕珞没了日间城人的象征玲珑骨,早就不是日间城人了。
此去必定充满凶险。
“镜中幻象瞬息万变,偕珞,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你要进去?”
他一如既往的执拗,“对。那里是我的过去,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然后他便进入了幻象之中。
镜中幻象变化,如同昨日再次上演。前尘似一场大梦,不可掀开亦不可忘却。我担心他,所以化作蝴蝶,附于他的衣襟之上跟着他。
可这期间我不能干预,行走幻境很大程度上也是将过去再次上演,一旦错乱,现在的人生轨迹也将遭遇逆改。
镜中回到我初遇偕珞那年。
我是日间城祭司的女儿,祭司一职世代相传,不仅维持着日间城的稳定。而且也协助城主管理着日间城的大小事宜。日间城的城主都是由祭司秉承上天旨意选出来的,天意是谁,城主便是谁。
我便是在天意的指引下遇见偕珞。
那时的他,蹲在一群少年乞儿中间,低着脑袋,期盼有人停下脚步能给他些银子。
归魄珠在他抬头一刹那受到感应,淡蓝色的珠子开始出现红色的血丝状纹路,然后以我不可抑制的力量奔向少年时的偕珞,飞进他的身体里。
少年乞儿一瞬长大,满脸错愕。
日间城的新生儿并不是天生带有玲珑骨,而是满了十五岁由自家父母带去祭司跟前,求得归魄珠,方能获得玲珑骨,日间城人在获得玲珑骨后会一瞬由侏儒小儿长为亭亭少年。
至于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便永远没有获得玲珑骨的资格。
成长为少年的偕珞生得十分俊俏,目睹他生出变化的路人都发出了惊叹之声。
偕珞在看清是我后不禁脱口叫道:“离离……”
那时我也呆在当场,半晌没能回神,我不得不感慨这一切果然是天意指引。偕珞仿佛一颗被尘封已久的明珠,此时此刻,尘埃落尽,大放异彩。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这才反应过来处于幻象之中,干笑两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我在背诗呢。”
化为蝴蝶的我笑得抖了抖。
2
我在夜晚恢复原身出现在他身边。
他看见我后满是兴奋,露出了小孩子般的笑容,“我终于知道了那么一点关于我的过去。”
我愣了愣,无法想象以后的他的样子。我倒宁愿他什么也不知道。
“偕珞,这幻象是你过去的重新上演。等你经历完这一切,便跟我回到人间去好吗?”我言辞殷切的说。那段过去充满伤痛,带他逃离已是不易,我本以为,他的遗忘是天意,是上天注定要他安心的生活。可我没想到他义无反顾的要回来。
他似是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六百多年前的画面再次在我脑中浮现。
向来安宁的日间城开始出现月光,清辉洒满木质的古老建筑,好似镀上秋日寒霜。
那时的我看着偕珞,这个受日间城人尊崇的王,光是名字就能让六州人闻风丧胆,他冷静淡漠,不为所动。
这是他犯下的罪孽,这么多年的杀伐,积怨太深,终于触及了前人设下的诅咒。此刻向来没有月光的日间城出现了月光,便是诅咒生效后灭族的大凶之兆。
我担忧的问他:“偕珞,这该怎么办?”
寒风吹着他的衣襟,他依旧淡然,极目眺向远方,摘星楼上古钟声阵阵不合时的回响,仿佛将整个日间城带入不安之中。
人群隐有骚动,向来歌颂偕珞功德的人开始埋怨。
偕珞勾唇笑,“这就是我努力想守护的子民,不要,也罢。”
说完他便偕一缕轻烟蜻蜓点水般跃过庭院楼阁,站在了日间城的最高端。
前人设下诅咒,不是不可破。须得触犯诅咒的族人,剔除日间城人的象征玲珑骨,跳入前人设置的剑阵之中,然后生死便听天由命了。若生,便可以在这世上苟且活着,日间城人也不会被殃及;若死,轮回也是入不得的。
我反应过来时,他已开始施法。
那一日,所有经历过的日间城人都该记得。
一个墨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站在日间城的最顶端,大手一挥,万千星河自天空泻下,日月开始变得血红,在一个节点时,日光开始吞灭月光,天地好像被人翻转,那血红也慢慢变成淡色的红,乍一看又好像午时的霞光。
再看时,那男子已经白发飘扬。只见紫色的骨架幻灭成影子的形状,散落在日间城中,玲珑骨落土,开出大片的紫色花朵。
那男子跌下房顶,紫色的花也在一瞬枯萎。
剑气也是在那一瞬迅速成罡,绕着那跌落的人。
那一刻我迅速飞过去,妄图跳入剑阵救他,可剑阵外面早就生了罡气,我被弹开了。
然后生生的跌坐在一旁。我眼睁睁看着偕珞,那个曾经无比骄傲的人,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人,被剑气逼的无处可躲。
日间城终于开始出现日光,照在人身上如此暖和。我却如同坠入寒冰之中,动弹不得。我的心仿佛在跟着撕裂,却无能为力。
3
可我不能告诉他。割裂时空无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穿越到过去,时间的顺序不容人去打乱,未来被逆改,他便要永远被困在这幻象之中。
所以我同他说:“有些事情,你以后总会经历。现在我不能跟你透露太多。”
说完我便化作蝴蝶,继续依附于他的衣襟之上。
偕珞逐渐被日间城人传为神话。落魄街头的少年乞儿突然被上天选中,即将成为统治日间城子民的城主。城主素来出生贵族的规则被打破,日间城老一辈的贵族渐渐有不满的声音。
幻象中的我对偕珞的要求也是愈发严格,她想尽办法向那些贵族证明偕珞的能力。不过百年,偕珞已是小有成就。
可那段日子,偕珞每天都愁眉苦脸。
在每个深夜我幻回原身的时候,他总委屈的像一个孩子,向我吐露心中不悦。
“离离,没想到以前的你这么专横。”
“那些老东西又为难我了,我该怎么办?”
“……”
我耐心为他解释,教他应对的方法。偕珞向来聪颖,不过月余,他便能应付自如。我也不得不感慨,有些能力自出生便是注定的,也难怪以后他能成为叱咤六州的人。
感受到他的改变是在又过了百年后的一个深夜,日间城无月,他却骄傲的同我说:“总有一日,我要掠回更多的疆土,让我统治的臣民能感受到四季更迭,日升月落……”
那样豪情万丈倒更像我记忆中的那个偕珞。
可我宁愿他痴傻,不谙世事,没有这些雄心抱负。
我愣在原地没有应答,他却突然伸出手来捧着我的脸,凝视着我,熟悉的气息毫无征兆的再次环绕,弄得我错愕的退了几步,声音都变得冷漠:“你要干什么?”
“离离,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吗?”他又委屈的像一个孩子,让我手足无措。
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然后点头,“是。”
“离离,我喜欢你。这幻象之中的江河,我会让它成为娶你的聘礼。”
我一直喜欢偕珞,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后,我却并不开心。
大概,我只是怕,这些誓言此时此刻如此动听,可他最后却无法兑现吧。
4
城主病重毫无征兆,只是突然有一日陷入昏睡。
身负天命的偕珞义不容辞,一路向北,直奔日间城禁地。那里有一条通道,与日间城地下宫相连,但一路上考验重重,十分不易。
我幻作蝴蝶跟随他。原本以为我能护他,可后来发现,偕珞的术法早已精进,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变故发生在一个深夜。禁地密室地动山摇,似乎是日间城守护之力被人召起,擅闯禁地者必死无疑。
偕珞皱着眉头陷入沉思,联系前因后果,自嘲的笑了笑,“我就知道那群老东西不会放过我。”
一路上平静的过于诡异,原来他们是想置偕珞于死地。
我化作原身,落在他身边,劝他:“我们回去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忍受不了他的离开,曾经六百多年的昏睡,每日每夜我都备受煎熬。
偕珞拒绝的迅速又干脆,笑得邪魅,“不行。既然他们见不得我好,我就要让他们难受。”
我知道劝他已是无用,所以在他转身之际捏起昏睡诀,这样我才能带他出去。
一道黑影适时出现,打断了我捏诀的步骤。
那黑影来得及快,黑影下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一身墨色华衣,像一阵清风。声音幽幽传来,却似远在天际:“偕珞做的决定,你不要干预。”
话过耳时,黑影已经不见。
他是谁?
来不及反应,我和偕珞便被一道白光带入禁地深邃之处。守护之力的影响越来越重,偕珞面色苍白,却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是谁?为何擅闯禁地?”只见前方空地中央坐着一个女子,一袭白衣,衣上月形花纹点缀,如瀑黑发中隐藏着几撮并不明显的白。
偕珞刚准备开口回话,那女子已经站起来,霎时间到了偕珞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原来是命定的日间城城主。带我出去,可以吗?”
“你又是谁?我为什么要带你出去?”偕珞一本正经。
“我叫知遇,是守护禁地的灵器。”说完她便幻回真身。是一柄弓月形镜子。
看到她的真身后我不禁骇然。弓月仙镜,整个日间城的结界都是依靠这镜子支撑,亦是日间城世代守护的灵镜。只是不知何时这镜子已经幻化出人形了。
“至于你为什么要带我走,这大概是日间城的秘辛,传说能遇见我的命定城主,我都会在第一时间爱上他。”她眨了眨眼睛,一脸狡黠,“我喜欢你,真的,我没有说谎。”
偕珞的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嘴角突然浮起一丝笑容,“可我不喜欢你。”
“好吧,”知遇妥协道,“我可以帮你,任何事情。”
偕珞这才满意的笑道:“成交。”
5
偕珞与知遇匆忙赶回。
刚踏入城内,便有弓箭手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了他们。
城内情况早已发生了变化,城主去世,贵族掌权,软禁了当时还是祭司的我,伙同祭司一起谋反。
那时日间城的历史已有九千三百二十六个年头,向来安稳的日间城爆发了史上第一场动乱。乌云笼罩,夜来得极快,不多久整个日间城就陷入黑暗。唯留百姓家灯火,参差点缀。
双方已经僵持不动已有小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