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就知道的前厅是不能去的。那时候我住在外公家，外公已经是邹区镇上显赫有名的老中医了。偶尔，外公还会去医院开方子，我也跟着去，但大部分时间他会在家里。
于是，街里街坊有病没病、年老保健的人都会到我外公家来：有的会攀交情，让外公给开个方子；有的干脆坐着不走，闲聊闲聊扯出自己哪不舒服、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什么忌讳，应该吃什么；很偶尔的时候，我看到有的人赤着膊，身上插满针，还冒着烟，像仙宫里的犯人一样，吓了一大跳。
后来，长大了在电视里看到，才知道外公在给别人施针，那烟是烧的艾。外公不让我去前厅，是因为那儿专门坐着病人，小孩还是避讳一点好。
依稀间，从来来往往的客人谈吐中知道外公不但脉理好，而且精通草药。大合作前，外公经营着医药铺，外婆嫁过来后，能替外公掌管一间药铺，所有的药材从辨识到加工炼制，都是外公一手教出来的。
外公诊病开方子，外婆抓药。乡下农村，有的客人自大老远来，抓副药往往要等上一天。乡下农民居多，也不会下个饭馆什么的，为了避免客人挨饿，外公诊病之余，总会亲自掌勺，整一桌菜，招待等药的客人。这桌菜，养生可有讲究了，浓缩了外公一世的药理研究。
早上，总有一大锅生姜红糖津红枣茶，这很适合虚寒体质的人饮用，有的乡下农民会起大早赶来，所受寒凉自不必说，外公这一锅汤可是常年熬着。中午的饭菜那更是集养生的精华。
我不学医，所以也说不上什么名堂，就只知道每样菜的搭配都有讲究。现在生活水平高了，食物药膳重趋流行，可在那时在我外公家是司空见惯的事。外公脉理好，但更主张养强于医，防治未病。
偶尔周日，舅舅和姨会从城市回来看外公外婆，他们的家长里短我会知道那时的一些事。他们说，有一些街坊和外公的同事会因为这免费的药膳里有肉，而蹭在药铺里不走。傅宏彪就是其中一位。
饭桌上，他是常客，也是我舅舅妈妈和姨最痛恨的人。他坐下的饭局，肉几乎要没有一大半。那时我舅和姨都是长个子的时候，平常人家能吃饱就不错了，我外公依靠铺子，能有肉吃，可僧多粥少啊，再有这么一人天天蹭白食，哪吃得消啊！
就因为肉不多，外公有时会钓些鱼回来。一道鳗鱼煨肉，几乎是那时的大餐啦，这里面的搭配是很有价值的，外公有独门的秘制方法，使得这道菜不光可口，还很具养生价值。只要端上桌，那傅宏彪就立马站起来，抄出两个大膀子，筷子雨点般地从嘴里落到大煨锅里，夹起一块肉，飞速地塞进嘴里，速度之快绝非一般人能想象。
如果那时候有吉尼斯记录，看刚出锅的肉谁吃得最快，一定没人能打破他的记录。周围的人即使想夹一块肉，落筷子的弧线延伸的范围都被傅宏彪的膀子挡住了，再加上热气腾腾，白雾缭绕，大家只有等了。
等到傅宏彪坐下，那满满的一锅几乎能见到锅底了。有人说傅宏彪怎么不怕烫啊，他的嘴是铁嘴。他的嘴也真是铁嘴！你看他张口吃肉的时候嘴巴的弧度似乎可以拉开一直到耳朵边上，那刚出锅的肉，汁水还在煨锅里沸腾，少说也得有一百度吧，进了嘴似乎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接着第二块又进去了。
如果现在你去菜场买烧好的熟菜打包，那刚出锅的菜会把塑料袋热熔到软的程度。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以前的了。到我出生的年代，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很好了，肉是天天会有的吃了。
我最记得有个关节不好的大爷，对我外公很客气，常来我家讨问调理的方法。他来外公也很客气，但是他的茶不是沏的绿茶，而是红茶或姜枣茶，有时没有原料，就白开水。后来我才知道，绿茶对他来说是不好的。
小孩对病了不病的是丝毫不感兴趣的。只是在玩累了跑到外公前抓起他的杯子喝水。就那会儿喝水的功夫，我听外公给那个人说了一个法子。外公说：要在大伏的日子里，找一块太阳能全天照射的泥土地，挖个坑，用晒干的稻草放坑里焚烧，待烧尽后的时间最好要在正午，然后坑上放一块青石板，用膝盖跪在上面，或用藤椅坐着脚心踏在板上，那时人的汗水会像河一样流。反复多次，病根会除。
我听了很惊愕，不过这个法子经济实惠，对于患慢性病、家庭又不富裕的人来说，总比连续花钱吃药要好。
后来，那人的儿子还来谢过外公。我想肯定是有用了。
现在我看到城市里很多风湿关节疼痛者，痛不欲生，就会想到外公当时口述的法子。只是这个法子只有我听到，我不是医者，偶尔讲给舅舅或者母亲听，他们也只是笑笑。
现在的城乡，取到青石板和稻草的已经不多了。而且，每个人体质不同，那样的方法也许像他那样虚寒的体质才能受得了吧，看外公那时候给他喝姜茶或红茶，就是避讳绿茶的寒性，可见这个人应该是体质极其虚寒的。
每天午饭后，外公总会拿出一个丑丑的大瓶子，倒出黄黄的液体在碗里，盖好后，叫我过来喝一口。看那黑不溜秋的瓶子，我才不要喝那玩意呢，不过颜色蛮好看的，味道也甜甜的，就喝一口吧！后来，长大了，我知道那是维生素B1。
外公老了，消化不好，维生素B1能帮助肠胃。我是先天肠胃不好，外公平日就很注重我的饮食，这个B1也是必须每天做的功课。后来，外公让我吃外婆在药店自己蒸制的八珍糕，也是滋养肠胃的。不过味道不好，我不爱吃。
小时候，在外公家，很少发生胃疾。后来念书了，功课多了，更不注意三餐饮食，有时还胡吃海喝，常常犯急性肠胃炎。虽然两三天的盐水也能解决过去，但是肠胃功能就没有正常过。现在痛定思痛，已没有外公在身边，食物的寒凉性，搭配的合理性都要自己去收寻资料探索。
找来找去还是八珍糕最适合我，可是自己又不会做，买来的代价高，某些成分也换成廉价的，还不如我外婆做的呢。想想当时的任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再大一点，有一天在院子的影壁前坐着发呆，看到有一些做官的人往我外公家来，他们穿的西装皮鞋，和邹区镇的人物风貌很不搭。看起来很干净很文气，精神矍铄，不像来求医的。进门就很客气：“请问这是施医生家吗？”我点点头。他们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外公送他们出来了，他们还是很客气，和外公又是握手又是鞠躬的。
等到吃饭时，我才从外婆嘴里听说，外公的几个方子，被收进了国家医药典籍里，他们来给外公颁发证书的。
又过几天，傅宏彪和另外一个人来了，他们是边打架边吵架地进来的，那声音在院子里的感觉很像每次雷雨砸向院子花花草草的感觉。反正院子很大，我也用不着躲，就看着他们两个快五十的壮年人扭打在一块，一个说：“这个药方是我一直开的，我治过很多病人，用过这方子。”
一个说：“这是我报上去的，当然是我的名字。你自己有没有报，怪谁那你？”“臭不要脸！你是剽窃，我告你去！”一个气，一个急，两人拉扯到地上，最后你压着我，我翻滚过来又压着你，院子里的尘土都沾到他们背上、屁股上、头发上。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两个男人打架。最后，傅宏彪占了人高马大的优势，把那个男人压得动也不能动。那个压在身下的男子，嘴巴都被捂住，声音哑哑地冒出来，“叫施医生来看，这个方子我是不是用了很多次。”
这个时候，院子里来了很多邻居，有身强的又好管闲事的上来拉开了他们两。“施医生，是医生呢？”他们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眼睛向里屋看着，最后扫了一圈院子，看到了我。“你外公呢？外公呢？”“他和外婆买菜去了，”我说。
这时，医院里的人来了，还有院长，院长进门就说：“你们两个都不要脸，还在施医生家里打架。”傅宏彪抢先说：“他把我楸过来的，我又不要和他打架，我得了奖，他眼红我。”另一个人气急了，脸涨得通红，放佛一下子浸在了红酒里，他说，“这个方子是我的，凭什么获奖的是他？不信，你们问施医生，他看到我开过好几次这样的方子，还夸我伤寒病例用这样的方子好呢！”
傅宏彪抢过来说，“这方子是我经常来施医生家里，向他讨教，相互研究，琢磨出来的，怎么是你的了呢？”两人越吵越凶，几乎要打起来了。这时，外公外婆已经被街坊从菜场喊回来了。他们一见我外公，都笑脸相迎，异口同声问：“这方子是不是我的？”外公看了半天，说：“我现在脑子不好，也记不清了。”院长走上来，和其他医院里的同志一起把他们拉走：“好啦！好啦！不要影响人家施医生了。回去吧！”人们稀稀朗朗地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外公打理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就和外婆一起洗菜淘米。外公说：“这个方子都是我的，里面的附子是有毒的，但是我有乌药在里头，化解了附子的毒，又发挥了他的作用，我五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这么用药，很多病例都用的很好。
这个魏长青专门到出药房看我的方子，人还是蛮活络的。傅宏彪嘛直接报上去献方了，人还要厉害。魏长青不是他的对手！”外婆说：“他们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啊！你好好养你的花吧。多养花草身体好，烦心事不要管。”
外公的院子花草养得很好，是我大自然的启蒙老师。荷花、牡丹、君子兰、瓜子黄杨，池子里还有假山、小品布景，还有鱼。我现在知道，养鱼种花怡情怡景，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养生。你养花气，花气养你，天人合一。怪不得外公后来生病不起的时候，院子里虽然草木依旧，但一点都没有我小时候的那种感觉。以致外公过去了以后，花花草草也死了一大半。
大家的事过去几天后，傅宏彪又来了。他不是来一次，是经常来。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他来是为了多和外公套近乎，让人们觉得他真是和外公一起切磋出来的方子。这个方子对这两个人来说很重要，它关乎着谁会成为医院下一轮的新院长。所以，两个人会厮打成那样。我长大了后想想一点也不奇怪。
傅宏彪来总是找我家的好吃的，因为我家好吃的都有养生的学问在里面。黑枣和红枣，一阴一阳，外婆总放在一块煮。傅宏彪来了以后，就会到锅里用手捻了吃。还有外婆专门为大姨夫磨的胎盘粉，虽然多下来外婆会给我吃，可我嫌不好吃，总是剩在桌上。傅宏彪也会把它吃光。
大姨夫经过文斗，生活又艰苦，中年时样子已经比外婆还看老，还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外婆取得新鲜胎盘，自己烘制，还加上芝麻、核桃冰糖，让口感更好一点。大姨夫半年就容光焕发，头发也长回来了，又浓又密。
外公说我也先天不足，常叫外婆分点给我吃。外婆看见我没有吃，傅宏彪吃下了肚，心疼死了。长大后我才知道外婆的心疼，因为我看到药店成品的胎盘粉，很稀了，都是天价。我还记得跟外婆在药房里加工胎盘的情景，先在炉灶上用烧过饭的余火把洗好晒过后的胎盘烘干，这一烘可是大费工夫，要放在专门的石锅里，柴火既不能让它灭掉，也不能很旺，直到胎盘呈现土黄色，而且变得脆脆的，外婆要一直照看着火，还要看胎盘的颜色，很辛苦。
反正我觉得我是在外面疯了一天，回来才看见外婆烘好。然后是碾磨，那时没有机器，我看见是一个铁做的轮船一样的容器，船里横放着一个大大的也是铁做的陀螺，陀螺两端的中心轴露在船的外面，外婆将药材一起放在里面，然后坐下，双脚踏在陀螺的两个中心轴上，陀螺就会沿着船的弧形来回滚动，这滚来滚去的把药材全部碾碎了。这样搞一天，要搞到半夜。也许现在的加工很快了，这样一天会有很多的产品出来。那个时代的制药，都是用心用生命制出来的。
傅宏彪来我外公家，见到好吃的就往嘴里塞。有一回，外公招待他的妹妹，我应该叫姑婆。姑婆带来一些羊肉，外公会烧的。因为姑婆是寒胃，常呕吐，外公就在羊肉里加了附子一起烩，还有很多辛热的调料。
因为其他人都不吃羊肉，这道药膳等于是专门为姑婆做的，姑婆很高兴。可是那一回，傅宏彪也来了，东扯西扯看见有羊肉，就赖着不走，留下来蹭饭。我真正亲眼领教了这个可以上吉尼斯记录的人。
外公饭后对我们说，他很想拦住傅宏彪不要吃的，因为姑婆的胃极寒，所以她能承受附子，而傅宏彪就是火极旺的人，他吃就等于吃毒药。外婆说，你为什么不说，你看月英都没吃到几块，全给傅宏彪吃了。外公说我能拦得住吗？哪次吃肉能拦住他？你是能骂得过他，还是能打得过他？他不把你说小气说到死诺。
后来，外公说傅宏彪住院了，鼻子眼睛大量地出血，止都止不住。再后来，医院来人问外公，能不能出针帮傅宏彪止血？外公已经很多年没有碰银针了，他已经老了。可是医院里没有别人会了。傅宏彪从一个人高马大，中气十足的人转变成整日病怏怏耷拉着脑袋的人，可他自己也是医生啊！只是从街坊嘴里知道，他小学都没念完。
再后来，傅宏彪失去了院长候选人的资格。
最后，他死了，因为食道癌！外公说，都是当年那么吃肉给烫出来的。后来的附子烩羊肉，热性和他热性体质相冲，反把好好的身体给吃坏了！然后，外公泡起了茶，悠悠地重复了他经常说的一句：“病从口入啊！”走向院子，看看牡丹开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