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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世纪的世界,俨然已经变成一个隶属于媒介的世界。2119年,异军突起的媒介集团“XR媒”垄断了全球超过90%的媒介资源。对很多发达国家而言,媒介经济已经成为国家经济支柱。虚拟体验技术和个人网络空间成为经济领域的核心要义。
相比于父辈们线上线下相交的生活模式而言,如今我们的生活空间已经全部脱离线下——线上生活几乎成为生活的全部。
购物消费时全部使用虚拟试穿和虚拟试用技术,购买房屋产权时全部依赖3D建模和VR体验技术,外卖食品会从无人化厨房中加工制作出来交由无人机准确运送到千家万户,通话全部依赖VR空间面对面聊天……用老郑的话来说,在任何消费达成之前,再没有人能看到真正的商品。
也有人说,在这个世纪里,生活是AR,而想象是VR,赐予我们这一切的上帝则是“XR媒”。
或许他们说的也没错。XR技术能够彻底实现全球普及,十之八九的功劳要归功于“XR媒”。从2120年开始,“XR媒”便和联合国合作开展了一项全球公益计划,无偿制造和提供70亿副“媒介眼镜”供全球公民使用。
媒介眼镜最大的特点就是将6G技术和XR技术、区块链技术三合一。
依赖于6G技术提供的超高容量、超低时延和超高帧率,用户可以随时随地激活AR\VR\MR技术处理眼前决策,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将虚拟物体或虚拟空间叠加在现实上,再通过区块链实现个人空间加密,保证任何虚拟行动和虚拟信息都在现实空间内无痕。
此外,这些新媒介技术的合体,也大大强化了视觉的体验。佩戴了媒介眼镜的人,会不由自主被橱窗内美食的精致外形吸引,甚至走在路上抬起头也会惊艳于天空的深邃与蔚蓝……
在全球计划开启的两年内,“XR媒”甚至利用舆论造势,掀起了一种“眼镜美学热潮”。以佩戴媒介眼镜为标志的潮流趋势,裹挟着最后一批没有近视的年轻人也戴上了这种眼镜。人们说,这是人类彻底融入技术浪潮的史诗级标志。如今,超过70%的公民已经成为了媒介眼镜的忠实用户。
但老郑却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是少数尚未佩戴眼镜的高级知识密集型工作者之一。作为国内新闻传播领域的重量级教授,老郑始终对媒介眼镜持有敌对态度,甚至叫我们这些学生也远离媒介眼镜。我们口头上应和着,但乐于追逐新技术的师弟师妹们早已在实验室外的地方偷偷戴上。
此时此刻的我,也正站在社区眼镜自助领取点处。对于三合一技术带来的生存方式和感官体验,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作为老郑最器重的博士生之一,我似乎无形中也被老郑的技术偏见感染,对媒介技术的普及暗含忡忡忧心。
就像老郑昨天说的一样——如今佩戴媒介眼镜就像无偿接种疫苗一样简单,已经完全没有客观上的数字鸿沟阻碍,有的只剩下少数人主观上的拒绝和抵抗。但在放弃少数意见上,人类已经是个惯犯了。
塔尔德早在千年前就说过:“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是发明就是模仿。”模仿他人戴上这副眼镜是再容易不过的决策。但决策的后果能否承担,却无人为之辩论。抑或是已经有无数的辩论甚嚣尘上,但和占据90%媒介话语权的XR媒比起来,它们只是舆论风潮里难以窥见的冰山一角。
而我仍然会来到这里领取眼镜的原因,仅仅是因为眼镜里带有的一款功能——虚拟实时影像。有了它,眼镜用户便可以自主创造出虚拟人物,通过AR技术让它像真人一样时刻叠加在眼前的现实空间里。
更可贵的是,这个虚拟影像还被加入了大量的AI仿真设计,可以独立对创造者的行为或言语做出反应,看上去就和真人无异。
“您的专属眼镜已经设置完毕。通过按压左侧按钮,可以随时调出个人空间查看虚拟轨迹和历史行为,如需进行虚拟影像设计,请按当前图示索引开始建模。”
我的眼前立马出现了清晰的图示,它们漂浮在眼前的道路实景之上,会随着我摇头之类的动作漂动。我按照图示的要求导入了“她”的照片和各项数据作为建模的模板,驾轻就熟地完成了虚拟影像的各个细节设计。
几秒钟后,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徐煦的脸久违地出现在我眼前。她在笑着向我问好。
我一下子没有了任何防备,弯起嘴角的弧线,将不知觉流下的眼泪轻轻盛满。
2
“这样的天气,倒是很适合去云郊游呢。”
徐煦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另一只手放在头顶遮挡着盛夏的艳阳,长长的裙摆则顺势在微风下左右轻摆,时不时拍打到我的腿部。一年前的盛夏,我们也是这样每天并肩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
没有她的日子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这条路上的风景——我从未发现路边的香樟树上栖息着多少种斑斓毛色的幼鸟,也从未注意到天空的流云是以怎样飞快的速度奔波在晴空万里之中。当然了,这一切的美感,也许都只是源于媒介眼镜的8K技术成色成像都更加精美。
徐煦是我曾经的恋人,也同样是老郑的得意门生之一。在一年前,徐煦因为患病离世。她的离开让我的生活一度灰暗了很久。
那段日子,只有老郑陪我整日整日呆在实验室里,故意布置给我做不完的任务,好让我没有任何私心再去想起那些伤心的事。老郑的妻子一样是因为患病早早离世,可能那时我的心情也只有老郑能感同身受。
我也因此非常感激老郑。在得知媒介眼镜有创造虚拟影像的时候,我甚至很高兴地跑去找老郑,但却受到了老郑的严词拒绝和批评。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徐煦问。
大概是AI仿生技术真的十分成熟了吧。眼前的徐煦像真正的徐煦一样,借由一个低落的眼神就看出了我的沮丧。
我只好随口编了个借口:“这么适合云郊游的日子,还是不得不去泡实验室呢。”
“在和谁说话?”身后突然跳出一个身影,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同门的师妹。
师妹第一眼就看到了我脸上的媒介眼镜,立马就明白过来。她看不到专属于我的个人虚拟空间,但已经猜到了我在和逝去的徐煦对话,于是对着我刚刚朝向的方向笑着打了个招呼。
徐煦也微笑着做了回应。
“刚刚戴上眼镜没多久吧?怎么样,还习惯吗?”师妹笑眯眯地问。
我笑着点头。能把已经不在了的徐煦24小时留存在眼前的世界里,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极致的奢侈。更不用提媒介眼镜细腻的技术带来的那些感官上的视觉享受了。
“有开设自己的慢直播频道吗?”
“还没有。我不怎么习惯于直播自己的生活。”
“这可不行,小心变成像老郑一样的糟老头子。”师妹笑着打趣。
的确,22世纪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媒介化生存,不仅所有的购物和消费都依赖于线上空间,而且也早就开启了全民慢直播的热潮。
尤其是在媒介眼镜普及后,人们不再需要自主购买任何硬件设备,仅靠眼镜就可以开设自己的慢直播,全程展现自己的真实生活,也随时能看到AR弹幕如何评价自己,由此来调整自己在隐形镜头下的行为。
但在我看来,这样的直播内容属实有些无聊,更多的只是在满足全民的窥私欲,又或者提供一个无成本的自我展现的舞台。
我耸耸肩没有作声,心里仍然没有要开启慢直播的打算。
走了几步,我问:“你说,老郑为什么对媒介眼镜这么抗拒呢?”
师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还记得我们去年听过的那场云讲座吗?彭老师主讲的那一场。”
我点点头,依稀记得那场讲座的内容是当今时代下的反技术浪潮。
“当时彭老师提出了一个很值得深思的观点,她认为:每一次新技术的飞跃都会带来大量被淘汰的人。我们把这些人称作’恋旧者’。他们并不是没有能力和条件接受新技术,只是主观上被自尊逼迫着放弃了新技术。”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是他们亲手缔造了旧技术下的整个世界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原意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
师妹说完歪了歪头,熟练地伸手摘下眼镜,推开了面前实验室的门。
我留在原地愣了一会。直到徐煦的手再次环抱住我的腰,我才从刚刚的回答中回过神来。
“亲爱的,你说老郑是被自尊淘汰了的人吗?”
“我想应该是吧。”
我苦笑。以前那么袒护老郑的徐煦,应该不会说出这样肯定的话吧。
“我们待会见吧,我先进去了。”
“好。”
我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藏进背包的夹层里,以防被脾气不好的老郑看到。推开实验室的门,老郑正一如既往地在实验桌上驾着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劈里啪啦敲字写着论文。而师妹正百无聊赖地躲在一边对着镜子补妆。
“你来啦。”老郑头都不抬地打了个招呼。
“嗯。”我把背包放好,绕到老郑身边。他在写的论文内容是虚拟经济和媒介依存症相关的内容。即使不用细看,也一定能猜到老郑的笔下一定是刀刀见血的驳斥和批评。
这样的论文老郑已经写过不少,被核心垂直媒体刊登的却只有寥寥几篇。毕竟如今这么依赖媒介经济的大背景下,任何对经济支柱的攻击都很难受到大范围的认同。也正因为老郑的固执,实验室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大额的科研拨款,同门的学生们早已怨声载道。
“你们两个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去做一下关于A中学生跳楼事件的报道吧。“老郑难得地抬起头扫了我和师妹一眼,”你们知道的,不去赚点报道外快的话,下一周期的实验室研究经费都不够了。“
师妹没好气地应了一句,嘴里嘀咕着老郑的坏话。是啊,如果老郑愿意多写一些关于XR媒的积极研讨和展望的话,以他的声望,想要获得大额科研资金支持根本不是困难。
“还有,报道手段不允许使用慢直播。“老郑狠狠瞪了师妹一样,看来他早就猜到她接纳了媒介眼镜。我心虚地赶快转身去拿背包出门,丝毫不敢再和老郑有任何对视。但我分明感受到了老郑带着怀疑的灼热目光正游弋在我的后背。
3
“不允许使用慢直播,又想要多拿一些报道奖励金,老郑真是迂腐。“师妹边走边忿忿不平地吐槽着,引得徐煦咯咯直笑个不停,我也不由自主跟着微笑起来。
如今的媒体已经完全没有劳动力型的工作者,记者、编辑这种岗位早已成为只在历史影像里出现过的职务。有了媒介眼镜,现场直播和数据新闻这些报道方式都不再是专业媒体的武器,而变成所有眼镜用户的常规工具。
因此媒介只需要在技术上实现垄断,就可以依靠报道奖励金吸引公民制作和播报新闻,毫不费力地维持媒介的核心功能。
而慢直播已经是如今公民新闻的最佳方式。通过完全还原真实的方式播报新闻的每一个细节,再加上眼镜技术的视觉美化,很大程度上兼顾了真实性和美学的统一,是拿到媒体的报道奖励金最低成本最高效的方式。
搭乘着环城无人车,我们没花几分钟就很快抵达了A中学的事发地。跳楼事件的第一现场就是A中的教学楼。此刻距离跳楼事件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左右,生死未卜的跳楼学生已经被无人机送往就近的市医院进行紧急救治。
但现在的教学楼下仍然围观着大量的民众,我一眼就看到他们脸上的媒介眼镜,想必已经有不少人捷足先登用慢直播播报了跳楼事件。
师妹的反应很快,已经打开眼镜内的全息系统检索着网络上的相关报道。
“可能因为事发突然,对跳楼实况过程的目击几乎没有,网络上已有的大多都是对后续救治的直播。“师妹的眼睛神采十足,我一看就知道她肯定已经想到了报道的方法。
“说吧,有什么想法?“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镜,说:“如果录入现场数据建立一个仿真的VR虚拟空间,再建立该学生的三维构型——像你创造徐煦那样,那我完全可以百分百还原他跳楼的全过程……”
“可是这样依赖眼镜报道……会被老郑骂死吧……”
师妹白了我一眼:“你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我哑口无言。
“那么,我负责采集现场数据进行空间构型吧。”
“我和徐煦……不是……那我去医院采集一下学生的相关资料吧。”
师妹点点头。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她突然拉住我,语重心长地看了一眼我的眼镜,说:“师哥,就把它当作你自己的眼睛吧。只要你相信看到的是真实的徐煦,她不就是真实存在的了吗?”
我转头看向一旁的徐煦。
它大概是还没有智能到对这样的话也做出恰当的反应,只是无声地对我微笑着,温柔地轻眨着她那双简单漂亮的眼睛。
也许是感官体验被眼镜突然放大了吧。那一刻我竟然觉得那个微笑是如此悲伤。
4
到达医院的时候,走道里挤满了服装各异的人群。他们没有丝毫的嘈杂和喧哗,只是各自调试着自己的眼镜,在手术室前默默等待着医生的出现。
徐煦抱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挤进人群,选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等待。
我打开眼镜的检索功能,上面的资讯显示跳楼的男孩在送达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但现在市医院的副院长正主刀动用最新的概念技术重造男孩的受损器官和肌体,这种手术在市内尚属首例。难怪医院里会有这么多人等候。
“这么小的年纪,是因为什么选择了跳楼呢?”徐煦自言自语着,这倒很像是她以前的习惯。
“公共空间里还查不到具体的原因,大概真相只有孩子醒来才能知道吧。”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我心理其实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想。现在这个年代,自杀的原因无非就是两大类——同侪压力或者心理疾病。
在面对面工作的劳动力密集型线下岗位都被技术架空后,年轻人想要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变得越来越难。这也是我和徐煦为什么选择一直研究深造,拒绝步入社会的原因之一。
至少在教授门下,科研基金和奖助学金能够轻松满足我们的基本支出需要。而如果是没有合适岗位的社会人士,就不得不经常去依赖媒介的报道奖励金等等零散收入来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这种同侪间的激烈竞争压力迫使不少人选择了自我了结。
不过跳楼的孩子还这么小,大概率还是因为罹患某种心理疾病吧。在几个世纪前在日本流行过的“容器人”症状,在几年前也开始大范围出现。那时的日本人认为自己身处一个罐装容器内,把杯壁表面的碰撞接触作为安全的人际交往选择,拒绝他人深入杯内了解自己的内心。
这样的症状很大程度上属于媒介依存症的一种,是媒介和虚拟空间的普及带来的某种负面心理效应。这也是老郑致力于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
“嘀嘀——”媒介眼镜提示我受到了新的信息。我将信息投影到面前,是师妹发来的短讯:“师哥,我已经完成现场的构型了,你那边进展怎么样?”
我把在公共空间搜集到的男孩的身体数据和伤亡情况打包发送了过去,并把手术的相关情况写进了信息,告知她男孩能否醒来还不确定。
师妹在看过后,立马决定要争抢时间制作最新报道。她制作出和男孩身体基本一致的模型,随后将相关物理公式代入到了现场模型之中,直接模拟了他从跳楼楼层落到地面血泊的全过程,甚至直接模拟出了他摔到地面上时血肉模糊、四肢断裂的血腥场景。
当她把制作完成的成品发送给我时,我看到一半忍不住一把摘下了眼镜。这样血腥残忍的场景在上世纪甚至是广电总局禁止放入媒体报道的内容之一。尽管如今已经没有这样的规定,但在媒介眼镜的放大效果下,这样的画面恐怕太具有攻击性和刺激性,很容易带来极大的心理不适。
我想要劝师妹放弃这样的报道。但我刚想要传送信息,却发现她已经将这个模拟过程递交给了本地媒体。当我点进报道页面时,这篇报道的点击率已经过百万。
“奖励金拿到啦,这次超级多哦!回实验室见!”师妹发来最新的信息。
我叹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回实验室。因为我已经预感到了老郑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的模样。缺乏人文关怀的报道是他最讨厌的一类报道,更别提还私自借助了眼镜的技术了。
“门开了!”这时,身旁的徐煦突然摇晃我的肩膀,让我一下从全息信息中抽离出来。眼前的手术室缓缓打开,人群开始推搡和躁动,互相抢夺着直播最佳的视角。我和徐煦一下子就被挤到了后面。
透过攒动的人头,我看到副院长和几位护士推着移动病床走了出来,病床上的男孩正沉睡着一动不动。副院长摘下口罩,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而他鼻梁上的媒介眼镜却被映衬得充满生气,光泽耀眼。大概那项概念技术的应用,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依赖眼镜带来的实施信息指导。
“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现在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主要是确保修复后的器官不会产生后续异常反应。”说完后,他冷漠地重新戴上眼镜独自离开。
面前的人潮一部分追着副院长的身影走向远处的走廊,另一部分则围在男孩的四周,簇拥着他和两位护士走向病房,脸上兴奋的表情就像簇拥着某个英雄或者明星一样。
“这样……算是治疗,还是复活呢?”徐煦抱着我的肩膀,疑惑地问。
“我也不清楚。那项我叫不上名字的医学技术已经被很多医学媒体科普了很多次,但几乎没有人亲眼见过成功的实例。”
“如果是复活,为什么我们都对此没有任何的惊讶呢?”
是啊,在场的人都没有对这项技术感受到任何的诧异或者恐惧,甚至没有任何人想过它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或者伦理后果。我苦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徐煦。
“他醒了。”我看到了公共空间的最新信息。
徐煦也吃了一惊:“这么快!?那我们不去采访吗?”
“去看看吧。”
牵着徐煦走到病房门口时,发现病房里早已被人们挤满。病床上的男孩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群,对他们毫不粉饰的直讳提问怯懦地回答着,眼角的慌张无措让人看着心痛。
有了眼镜的人们,不再需要闪光灯和相机来捕捉影像,也不需要把话筒全都挤在一起捕捉他的声音。但不知为什么,人们面无表情森然调试着眼镜收集眼前这一切信息的样子,看上去更加惊悚可怕。
徐煦拉了下我的衣角,冲我摇了摇头。
我和她并肩离开病房,顺手关上了病房的门,毫无意义地祈求不会有更多的人推开这扇门挤进狭小的病房。
我们没有做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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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实验室的时候,还没打开门就听到了房间内老郑冲师妹大发雷霆的骂声。我连忙和徐煦道了别,关掉眼镜把它收回背包里,动作因为紧张甚至有点微微发抖。
我在骂声中尴尬地推开门,遭到老郑愤怒的一瞥,不过也恰好打断了他对师妹的训斥。我连忙去接了杯水,试图用水来消解老郑停不下来的嘴上功夫。没想到气头上的老郑将水杯往地上一摔,收起电脑直接砸门离去。
我叹了口气,拜托扫地机器人清理地面上的残渣和水迹。自己走到委屈的师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正一耸一耸地哭鼻子。
“别哭了。老郑的脾气你也知道,冷两天就把这事忘了。”
“我那么辛苦做出精彩的报道,还拿到了一大笔奖励金,结果他还要这样骂我……”
“好啦好啦……”
安慰了一会儿,师妹终于抹了抹眼泪终止了抽泣。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我们各自收拾桌子,打开掌上微机打算写各自的研究课题。
“师哥,你有看那个孩子的最新报道吗?”
“这么快就制作出来了吗?我以为还需要很久。”
按照如今新闻报道的常规流程来看,现场采访只是对事实数据的收集,并不需要花费多么久的时间。真正有难度的重头戏实则在于采访结束后的新闻可视化加工。
加工是个疲惫又专业的复杂过程,想要实现最好的呈现效果,刺激出最大的共情感和感官享受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也就是说,当今时代的新闻不再以事实为中心,而是以呈现为中心。
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凑到师妹的微机旁边。最新的本地头条是那个孩子苏醒后对跳楼原因的回答。有人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他的回答做了虚拟还原,甚至将心理活动制作成了虚拟旁白,点进报道的人可以连接眼镜的VR试听功能以第一人称视角观看跳楼前的全过程。
师妹迅速起身将实验室的门从内反锁,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眼镜。我为了获得最佳的视听效果,也从包里拿出了眼镜戴上。
虚拟影像的开始是一团难以描述的纯黑色。之所以说它无法描述,是因为我不知它究竟是一团黑雾,还是单纯只是像电影字幕结束时那个虚无的黑幕。但几秒钟后,黑幕似乎裂开了肉眼无法分辨的缝隙,有光斑从缝隙中渗出。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第一人称视角的男孩从梦中被刺眼阳光射醒。
窗外是黯淡的天空,像被附着了那种被叫做雾霾的古老物体。阳光不偏不倚地透过教室的窗子射向我的眼睛。我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试图寻找合适的词汇描绘刚刚的梦境,但却和往常一样语塞。
教室里并没有几个人。如今教室的意义只是提供一个安静的场所而已,反正大家都需要通过微机线上学习,在家更加方便的话就没有来到教室的理由。至于我,只不过是个天生拥有3D晕眩,无法忍受在VR学习室里接受知识的怪人罢了。
我不喜欢通过微机来学习,这令我很孤独。无法轻松使用新技术的我,慢慢被身边的人孤立着。在我看到古代那些令人惊叹的发明时,我很想找个朋友倾诉我激动的心情。但他们无法透过那些呆板的2D影像感受到我内心的震撼。同样,他们也无法忍受阅读大量枯燥的文字,来感受很多古老故事的魅力和感动。
我曾试图改变这一切。比如我强忍着晕眩感戴上了无偿配发的媒介眼镜,努力去看到大家都在面对着的那个世界。可那个世界太美好了,像是被画家精心雕琢过的立体名画,无暇到像是真空环境下的传统物理学。
那样的世界是不真实的,所有的体验和情绪都在被放大,而事实却被架空在情绪之外。我无数次尝试这样和身边的人争论,但他们却说这个世界就是正确的。
我也试图让自己认为这个世界是正确的,但那样我不快乐。
于是我仍旧很孤独。
我开始不愿和身边的人去争论,也再也没有再戴过那副眼镜。当他们谈及今夜的璀璨夜空和明朗圆月时,我只是抬头看看稀疏凄清的星月,低头继续着微机上的2D独自学习。
直到今天,数据库里的最后一则2D影像也被我看完了。
我想,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更多的好奇欲了。这似乎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寿终正寝。那么,再见啦……
摘下眼镜后的我和师妹,有相当长的时间都没有说话。或许我们都无法多么真挚地感受到男孩那种绝望的孤独。
但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和老郑一起做虚拟经济研究时他经常对我说的那番话:“你知道吗,虚拟经济和曾经繁荣一时的共享经济一样,它们的尽头都是孤独。”
当时的我问:“是像容器人那样,拒绝深交的孤独吗?”
“不全是。容器人至少还有着共享的欲望。但深度沉溺在虚拟空间后,总有一天人类会失去分享的欲望。没有了分享的欲望,就意味着散场的开始。”
身边的徐煦不知是什么时候把手环抱在了我的腰间。她的头发轻抚在我的后颈上,带来细微的痒感。一切虚拟都是这样的真实,以致于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是那个被我深爱的徐煦要对我撒娇耳语。
6
失神般离开实验室后,我独自一人去了男孩所在的医院。
对,是独自一人,并没有和徐煦一起。
推开病房门口的时候,我很惊异地看到了老郑,他在男孩的面前双膝跪地。身为人师的老郑,大概是在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学生的不当报道向男孩道歉。男孩满面泪水,但碍于身体无法将老郑扶起,只是伸出双手无力地挥动着。
我冲上前,将老郑扶了起来。那个瞬间,突然发现他苍老的身体已经变得这么迟缓和沉重。
病房里的全息电视直播着“XR媒”的最新计划。它打算在2周后停止眼镜的公益提供,因为根据最近的数据来看,有意愿领取眼镜的人已经几乎全部完成领取了。公益计划的停止,意味着“XR媒”和佩戴着眼镜的人们,已经下定决心抛弃掉剩余的旧人类了。
“不愿佩戴新型媒介眼镜的人们,是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全新生活。他们是一批已经丧失情感和追求的人类,甘愿和老化的世界一起快速地消损逝去……我们为此感到十足的悲哀。”
电视里的AI主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被公认的“事实”。当媒介宣判一批人“死亡”时,他们就好像真正死亡了一样,彻底消失在网络世界里,不再被任何人提起。
“教授,你们年轻时生活的年代,也是如今这个样子吗?”男孩突然问。
老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细细揣度着“如今这个样子”所包含的具体指向。
“视觉和情绪……我是说,这些虚拟的东西,在当时也比事实本身更加重要吗?”男孩补充道。我从没想过这么年轻的孩子能说出这样深度的话,或许这就是那些古老的影像资料赋予他的改变。
“很久以前有一位学者说过,世界上没有事实,只有对事实的描述。”老郑锁着眉头,“无论是什么媒介技术占据主流的年代,我们都没法最近距离地接近事实。最大化情绪和视觉体验,似乎也是一贯的追求。”
“那么以前的世界,也时常让人感受到孤独或者悲伤吗?”
“是啊。亲人离去时会哭得撕心裂肺,因为无法依赖VR技术再见面;为了寻找一件喜欢的衣服,有时要跑遍全市的实体商店累到双腿发软;想要考取让人仰慕的学历,需要挣扎在堆积如山的实体书籍里,没有媒介眼镜可以随时智能读取任何信息源的任意信息……”
男孩忧伤地笑笑,说他没有见过老郑口中的实体书和实体商店。这些都是他出生前人类的故事。也是我出生前人们经历的故事。
老郑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本实体书。这是我在史藏馆博物馆之外的地方见过的唯一一本书,它经常被老郑带在身边,每次他心情不佳时就会拿来读上几页。
男孩接过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已经被摩挲得难以辨认。以前老郑也将这本书借给我看过,我不习惯看这种笨重古老的读物,只依稀记得它是百年前一位小说家写的科幻读物,里面的很多预想已经成为了如今的现实。看来,那个时代的人们也像现在的人们一样,全都在努力追赶着未来。
“写这些书的人,有想过自己推崇的技术有一天会被淘汰吗?”我苦笑着问。
“大概没有吧。以前的人们总认为技术是迭代并存的,而非互相取代的。所以古老的报纸仍然会存在在21世纪的互联网世界里。但现在的人们认为那样是不对的。”
“那你呢,老郑?”
他郑重地想了想,说:“我也比较想念,以前的日子。”
7
送老郑离开医院的路上,我拉着他逛遍了老城区里的苍蝇巷子,在那些快要绝迹的实体小店里为老郑挑选了两件老款的西服。我笑说这是提前送给他的退休礼物。
老郑明白我的用心,也并没有拒绝。
在要分别前,我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了那副媒介眼镜给他看。
“对不起,老郑,让你失望了。”
他第一次和蔼地冲我笑了笑。
“留着吧。也许终有一天我被证明是错误的。梅塞尼早就说过,技术不是非黑即白的存在,不是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内心五味杂陈。
“记着多摘下它,看看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就好。”老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