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丈夫郑敬德今晚又加班。
韩舒芸刚从锅里盛出丈夫爱吃的尖椒炒牛肉，便听到手机嗡嗡直响。她匆匆撂下锅铲，端着菜，踉踉跄跄地到饭桌前拾起自己的手机——电话里，又是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传来。
丈夫低沉地嗓音中透露些疲惫感，他边说边抱怨着年终工作的压力。韩舒芸，没有吭声，不忍打破丈夫的倾诉，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和往常一样，嗯了一声之后，便听到“嘟”的一声的回应，那边丈夫已经挂断电话。
她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停了许久，方才将手机放下。
时下，逼仄的客厅中，靠墙的暖气片上热气腾腾，空间正中间支撑着一张木制小方桌，一个不大的黑色电视柜和一座黑色的双人沙发便占据仅剩不多的空间。
韩舒芸有气无力地将尖椒炒牛肉放在桌子上，加上之前端上桌的韭菜鸡蛋、栗子烧鸡块和清蒸虾仁，将这本就不大的桌子塞得满满当当，桌边还有一瓶几分钟前从冰箱里取出的啤酒，在温黄的白炽灯下，瓶身反射着奇特的光晕，透过咖啡色的玻璃瓶子可以看到里面的液体静谧无声，就像是有些失落的叹息。
韩舒芸只好将啤酒拿起，再次返回狭小的厨房，打开冰柜的冷藏箱，放了进去。她又顺手关了抽烟机，从电饭煲旁边的滤水槽中捞起刚刚洗净的青花小碗，她习惯性的选择其中有些磕碰的一枚，她瞟了一眼电饭煲，思量片刻，便端着碗，从锅里拿出刚刚夹菜的筷子，然后低拉着头，踱步到客厅。
她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遥控器，对着电视屏幕按了一下，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晕染开来，原本黑色屏幕上揭开五颜六色的画面——是最近很流行的喜剧综艺节目。
此时的画面中，一对年轻相声演员，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故作正经，一个嬉皮笑脸，他们二人对最近的明星婚姻八卦冷嘲热讽，又装得一脸无辜，一到段子讲到高潮的部分，镜头便切向现场的观众画面，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哄堂大笑，就好像从打娘胎以来就没有听到这么有趣的段子。
这笑声如此有感染力，直接从电视机旁边的喇叭中呼之欲出，让本就不大的屋子里渲染出此起彼伏的声浪。显得这个屋子里有了些人情味。
韩舒芸没有笑，她坐在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眼睛呆呆地盯着屏幕，左手夹了一块牛肉，刚刚喂到嘴里，她又吐了出来，尚未咀嚼的牛肉又落在她手掌之中——好咸。
韩舒芸意识到，盐又放多了，若是此时郑敬德在的话，肯定又在拿这个开她的玩笑，说她粗心大意。
幸好，丈夫今晚加班，不然又要让她出丑了，韩舒芸想着。这个时候，电视里又传出如浪潮一般的笑声，好似是对她的想法有些回应。
2
郑敬德比韩舒芸小两岁，认识韩舒芸的时候，郑敬德28岁，而她30岁。
韩舒芸有过几段恋情，但是都无疾而终。韩舒芸不爱粉黛，但算的上好看的女子，加之她温柔的性格，动听的声音，让她无时无刻流露出一种贤淑的气质。
她是南方人，老家在广西一所偏僻的村里，她读完高中后，便被朋友介绍到这所北方的城市谋取生计，她做过餐厅服务员，也做过美容院的销售，结婚前，她最后一个工作便是在一所酒店做前台服务。
更为重要的是这份工作，让她与郑敬德邂逅。
那天夜晚，大概已经深夜11点，忙活了一天的韩舒芸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她见四周已经没有登记的客人，便从微波炉里面拿出一份餐盒，那是自己未来得及吃的晚饭。
她有些懊恼，因为她正准备动筷子的时候，客房电梯的灯亮了，一名年轻男子朝她走了过来。还真是片刻不得闲。
“你好，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夜宵吗？”男子说。
“这周围都没有夜宵，您可以用手机点外卖。”韩舒芸看着这名男子，他穿着蓝色的衬衣，衬衣有些褶子，显得不太整齐。那男子面容有些黑，可能从事风吹日晒的工作，但也因为这样的肤色，刚好衬托出他的阳刚之气。
“这是什么味道？”男子突然嗅着周围，东张西望，然后将目光停留在韩舒芸的盒饭上，“真香啊。”
“噢，客人，这是我自己做的尖椒牛肉。”韩舒芸被眼前一幕有些惊讶。
“尖椒牛肉可好吃了，我们湖南人也爱吃这个菜。”男子眼神不再望着盒饭，却盯着韩舒芸。
韩舒芸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她是一个擅长学习的人。对于做菜，她更是有些天赋，她记得母亲对她的嘱咐，拴住一个男人，一定要拴住他的胃。她的母亲便是擅于料理家务和做饭的女人，母亲在这个领域对她影响深远。
“客人，您若不嫌弃，我可以给您分一些。”韩舒芸的厨艺还是第一次被男人在餐桌之外的场合称赞，她觉得这比在任何饭桌上对她的肯定更高。于是，她很利索地从柜台前的抽屉里拿出一次性的备用餐具，然后将自己盒饭里的一大半都分给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太好了，我得给你钱。”男子从西装裤子里摸了摸，然后一无所获，于是对着韩舒芸耸了耸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钱包落在房间里了，这样吧，我加你的微信，我给你转点钱。”
“不必。”韩舒芸有些哭笑不得，她从未见过男子还会为这种事情如此一本正经，她想不过只是一点善意罢了，“客人，你衬衣的口袋里是不是钱包？”
男子并没有去摸衬衣里的口袋，露出略微尴尬的笑容，就好像一个小孩子被识破小技巧。韩舒芸趁此便将塑料餐盒递给他。
“请问你的名字是？”男子接过塑料餐盒，然后抛出这个问题，这句话就像是颗石子，瞬间丢进韩舒芸的心湖，然后慢慢地看着那一池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我……”她愣了一下，在考虑是否要告诉他，“韩舒芸。”
“喔……”男子意味深长，就好像是得到了什么奥妙的玄机。然后，便又眼神示意一下她，朝着客梯走去。
“客人，那你呢？”韩舒芸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鼓起勇气，向这个男子说了一声。
男子，转过身子，脸上笑嘻嘻：“你终于问我名字了，我叫郑敬德。”
随着“叮”的一下，客梯的门缓缓打开，但是男子并没有走进去，而是将身子转向了前台，他再次掏出手机，对着韩舒芸递出一张“二维码”，韩舒芸掏出自己手机的那一刻，怎么会想到，这一扫，便扫出一张结婚证。
3
韩舒芸，虽然出身卑微，但是她并不是一个卑微的人。
她在家中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深知自己必须背负一些养家和带领的责任。她读书并不笨，但是为了顾全这个家庭的生长，她只能忍痛放弃学业，早早的出去打工。家人，早已经将弟弟作为全家的希望。对她来说，所谓的家人，也就是每个月寄钱回去的收款方。
像韩舒芸这样的女子，长相尚可，性格温柔，又能够做一桌子的好菜，其实是那些村子里光棍们的理想伴侣。她的父母，已经多次劝她能够回村子里，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这样的人生或许是幸福，就像韩舒芸的母亲。
但是，韩舒芸觉得，她都已经来到了北方，来到这座巨大的城市。这所城市带给她的，是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再仅仅可以拥有一个村子的世界，她不愿意再做一个井底之蛙。只要有机会，她是可以留在这所城市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够在这样的城市中生长。
于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工作和经历之后，她虽然不敢奢求在这所城市找一个本地男子，但是她决定，一定要找一个同样在这所北方城市打拼的伴侣。
在她30岁之前，她努力地寻找着那样的男人。能够愿意和她一起努力在北方拼搏，同时，愿意对她好。
可是，这样的男人，说起来容易，找起来不容易。她虽然经历了三段恋情，但是这些男人，或是对她有所嫌弃，或者就是她无法忍受一些男人的颐指气使。她慢慢意识到，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并不是两个人住在一起那么简单，一加一有时候还真得大于二。
郑敬德，他有些不一样。他来自湖南的一个小县城，家里也有一个妹妹。他念过大专，有一股意气风发的劲儿，他不抽烟，也不醺酒，就是有些嘴馋，好在他是做销售工作的，经常在这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奔波。他常常自诩，公司就是最好的健身房。
刚认识郑敬德的时候，韩舒芸就了解到，他作为销售代表，已经在公司里取得良好的业绩，颇有前途。郑敬德的出身和家境，刚好符合韩舒芸父母口中的“门当户对”。除此之外，韩舒芸觉得郑敬德是一个脚踏实地的青年人，他对这个城市有着梦想，也希望能够在这个城市立足。韩舒芸意识到，郑敬德是和她在精神上可以进行交流的。
“敬德，我比你大两岁，我也不算美女，你为何喜欢我？”韩舒芸不够自信，终于在某一次和他在公园里散步时，她道出困扰自己已久的心结。
“芸儿，我不在乎外表的东西。你很美，你的心灵比面容更美，更何况，你还会烹饪一顿美味佳肴，你一定会是一个贤妻良母，而我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那些所谓的美女，我见多了，她们都不是用来过日子的。”郑敬德停住了脚步，诚恳地说着，他的双眼紧紧地凝视着韩舒芸，不敢有丝毫怠慢。
“敬德，所以说，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做饭好吃吗？”
“你若是一道菜，便是我最爱的菜，我希望能独自永永远远的享用。”说罢，郑敬德抱紧了韩舒芸。
她突然觉得，30岁前之所以情路坎坷，便是因为在等着这个命中注定的人。她觉得郑敬德的话是那么的诚恳，她从心里面，感受到眼前男人的坦承。
4
不知不觉，韩舒芸和郑敬德的婚姻已经走过两年，两年来，在郑敬德的努力下，他们终于在这所城市扎下了根，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所房子，虽然面临着巨大的还贷压力，房子也只是一室一厅。但是，这已经足够宽慰他们的理想。根深蒂固只是时间问题。
郑敬德进步的很快，他公司里成为一支销售队伍的小主管，他的工资有了惊人的增长。但同时，他的出差和加班也成为了家常便饭。韩舒芸，为了全力支持丈夫的事业，在丈夫的建议下，她辞了职。
她作为一名全职女性，打理家里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为丈夫准备着一日两餐——早餐、晚餐或宵夜，平时也趁着闲暇之余，在社区做点零工，也算是挣点零花钱。
更重要的是，郑敬德希望她能够早日怀上他们的孩子。只是，韩舒芸的肚子，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动静。郑敬德，显得很有耐心，告诉韩舒芸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而韩舒芸，则觉得对丈夫的努力有所愧疚，她也积极的希望能够和丈夫有更多云雨之事。
事与愿违，随着丈夫事业的上升，更多的时候，丈夫深夜回家，便匆匆脱下外套，倒头就睡，这让韩舒芸的数个夜晚，寂寞难耐。
5
此刻，电视里的节目依旧笑声不断，演员已经换了一轮又一轮，桌子上的菜，看起来纹丝不动，就好像没有人碰过。
突然，厨房里传来“扑哧”一声。韩舒芸打了个激灵，面无表情的从电视节目中缓了过来。
——不好，炖的鲫鱼豆腐汤，还没关火呢。
韩舒芸这才奔向厨房，那煤气灶上的锅子里如火山爆发般，溢出了浓烈的汤汁。韩舒芸这才慌慌张张地关了火，然后用手去揭锅盖，不料那极高的温度，烫得她手指一哆嗦，她赶紧拧开水龙头，冲洗手指片刻，然后又在嘴里抿了一下，心里想着，我今天是怎么了？
虽然鲫鱼已经煮烂了，韩舒芸还是拿着汤勺，尝了一口，好像味道还可以。这是她为丈夫亲自熬得鲫鱼汤，丈夫最近加班比之前更频繁了，她希望通过美食，好好的调养一下丈夫，同时，也或许可以找一些机会，让她和丈夫，有些鱼水之欢。毕竟，夫妻应该行事的日子，已经有两个月。
“哎，可惜了这锅汤。”她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要是他在家里尝尝就好了……”
家里吗？丈夫只能在家里尝尝吗？为什么不送汤去他公司呢？
韩舒芸突然灵机一动，就好像有谁在冥冥之中给了她耳语，告诉她这样的方式。她突然意识到，与其在家中苦苦的等着，为何不能主动的去他的公司，给他送一碗汤呢。
是啊，可以去探班。
韩舒芸脸上有了些微妙的喜悦之情，她赶紧拽下身上的围裙，朝着厨房的窗户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然后拿出保温桶，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给丈夫一个惊喜。
6
丈夫的公司，她是记得路的。
她去过几次，那写字楼位于这所城市的中心地段，是几所地标建筑中的之一。他丈夫的公司租了其中的一层。这所公司是有保安和门禁的，大厅装饰的富丽堂皇，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的进入过一个有保安和门禁的公司。她为她丈夫的工作环境感到骄傲。
幸好保安还记得她。她大致说明来意以后，保安便把她放了进去。这座写字楼的电梯速度特别快，好像是德国工艺。尽管丈夫的公司是在高层，但是就和爬了三层楼的感觉一样，恍惚之间便到了。
果然，公司里面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办公桌子，鳞次栉比，如九宫格般的罗列着，虽不够整齐，但也不算混乱。此刻，不少的桌子前还有身影。韩舒芸突然觉得有些心疼，无数的年轻人都在巨大的城市夜晚还在为生机奔波，她甚至在想，是否自己也该出来工作。
丈夫团队的一些员工，也认得韩舒芸。一见到她进来，便也热情的打招呼。还有些员工，虽未吭声，但是也对她点头示意。
韩舒芸，着急的用目光巡视一遍，却没有锁定到郑敬德的身影，她有些疑惑，但是还是对着身边一个同事，勉强地笑着说：
“请问我老公在这吗？”
“啊，郑总啊，这个……”那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男同事，韩舒芸记得是经常跟在郑敬德旁边的小李，此刻却是支支吾吾地说，“郑总，临时出去开会了。”
“你们加班还要出去开会啊？”
“嫂子好，郑总是陪领导出去了，说是边宵夜，便谈事情。”另一个瘦的像竹竿的同事干脆的补了一句。
“这样啊，”韩舒芸觉得有些失落，本想给丈夫的惊喜，最终扑了个空，然后她提起手里的保温桶，递给戴镜片的同事，“你是小李，对吧？既然郑敬德有宵夜了，这是我给他煮的鲫鱼汤，不如你们喝了吧。”
这个小李，见到此景，吞吞吐吐，先是客气地婉言谢却，之后又盛情难却的收下。于是，韩舒芸觉得也没有别的事情，便把郑敬德团队加班的人都召集起来，分了鲫鱼汤喝了。
“不愧是舒芸姐啊，郑总早夸过您手艺好。”小李狼吞虎咽地喝着。其它团队加班的同事，也闻着香气，纷纷凑近。
“今日分量比较少，而且煮的有点烂，你们若是喜欢，我下次再来给你们送。”韩舒芸突然觉得，能够收获丈夫同事们的赞美，也算是另外一种惊喜。
“太好了，这样我们不仅今后能喝到小林的鲫鱼汤，也能喝到嫂子的鲫鱼汤了……”瘦的像竹竿的同事兴奋地说出这句话。话音未落，便感受到周围倏地一片沉闷。
“你说的小林是？”女人生性敏感，韩舒芸也不例外。
“噢，我们部门新来的年轻同事，也很会做饭，”小李赶紧圆场，拿起塑料碗，又递到韩舒芸面前。“姐，再给我盛一碗吧。”
韩舒芸挤出笑容，然后接过塑料碗，将保温桶中仅剩的一点汤和鱼肉，都倒进碗里。然后，双手捧着，递到小李面前。小李又故作姿态地闻了闻，说了句“真是好吃”。周围一些人也跟着附和。他便将头埋进碗里。
韩舒芸这才拿起保温桶的盖子，低着头，慢慢的将其旋上。然后又顿了一下，将脸朝向小李，若有若无地挤出一句话：
“小林，是男是女啊？”
7
还没缓过神，电梯又到了一楼。
韩舒芸提着保温桶，与保安又寒暄了一句。然后很快的，穿过旋转门，便看到外面的天空已经有了点点星光。虽未下雪，一股寒风刮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想，今天自己真的有点不在状态，竟然会生性多疑，她应该多欣赏一下这眼前的夜色。
远处，氙气灯过于刺眼的灯光，照向了她。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的面前。咣当一声，车门便打开。一男一女从车子里歪歪扭扭地走了出来。
韩舒芸下意识的往暗处走去，却从大楼门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小林，下次还要和我喝酒啊！”
“起止是喝酒，还得要做游戏。”
“已经到公司了，别说这些啦。快进去吧。”
韩舒芸再次靠近旋转门，透着玻璃，她看清楚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之中，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正搂着一名即便是裹着轻薄羽绒服也能看出曼妙身姿的年轻女子。他们大摇大摆地朝着电梯走去，不久之后，这电梯便能飞快的将他们升入理想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