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死了之后,她的日子就好过了吗

2019-01-03 14:04:21

世情

1

春妮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我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两家离得很近。上小学的时候,一到周末,春妮就老是喊我去她家写作业。而我,总是不怎么情愿,原因就是春妮的弟弟春来。

每次我去春妮家写作业的时候,春来总是在一旁捣乱。他有时候爬上我们写作业的桌子,有时候撕坏我们写作业的本子。每次春妮去她妈妈跟前告状的时候,春妮妈妈总护着春来说:“弟弟还小嘛,你让着他点。撕你两个作业本算什么,妈再给你买新的。”

春来那时候确实还小,才三岁。不过,他像我见过的大部分农村男孩一样,被妈妈和奶奶宠惯得有点淘气过甚了。记得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活青蛙,偷偷地从春妮的衣领处放进春妮的后背。春妮吓得大哭起来,惊慌之际,她反手给了春来一记耳光。

在门外干活的春妮妈妈闻声赶了过来,她看着春来幼嫩的脸上那红红的手掌印,不分青红皂白地,先狠狠给了春妮一记耳光,然后就把春来抱在怀里,嘴里直喊着:“妈妈的宝,被姐姐打疼了吧。不哭啊,妈妈捶姐姐。”说话间,春妮妈妈又往春妮身上搡了两把。

春妮委屈得眼泪直淌。我在一旁正想替春妮辩白几句,突然,只见春妮拔腿往门外跑去,她边跑边说:“你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我不要在家里待了。”

我以为春妮妈妈会追出去,没想到她抱着春来,丝毫没有要出去追的意思,她朝门外喊:“你跑!你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我不放心春妮,连忙追了出去。到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春妮已经没了踪影。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见到了春妮。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整天都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和谁都不说话。放学之后,我追上她,小心翼翼地问:“昨天你上哪去了?”

“去我外婆家了。”春妮说着,神情有点沮丧,“我把弟弟捉弄我,还有妈妈打我的事都告诉了外婆。”

“那你外婆怎么说呢?”我急切地问。

“外婆说,当姐姐的就应该让着弟弟,还让我回家跟弟弟去道歉。”春妮撅起了嘴,一脸的不情愿。

“你妈妈和外婆怎么能这样呢?”我说。

春妮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都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她们自己,不也是女人吗?”

我怔了一下。那时候的我年纪还小,我觉得春妮这么小就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真有点不可思议。

分别的时候,春妮对我说:“我好羡慕你。你没有弟弟。”

2

春来到五岁的时候,突然被诊断得了白血病。春妮妈妈砸锅卖铁的,送春来到省城最好的医院进行治疗。然而,一年之后,春来还是走了。

春妮妈妈伤心欲绝。然而,伤心归伤心,春来是再也回不来了。春妮妈妈于是又计划着再要一个男孩。

没想到,一年过去了,春妮妈妈的肚子竟一点动静也没有。春妮妈妈慌了,她到处看医生,也吃了许多土方子,却怎么都不见效。又过了一年,春妮妈妈还是没有怀上孩子。

最后,春妮妈妈彻底死心了。伴随着她的死心,春妮终于迎来了她的春天。

春妮妈妈开始“心肝宝儿”地叫春妮——冬天怕她冻着了,常常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追出好远,嘴里喊着:“我的儿啊,穿这件厚的,别冻着了。”春妮则一脸鄙夷的神情看着她妈,说:“我不用你管。冻不死的。”夏天的时候,我和春妮在她家门前的竹林子里写作业,春妮妈妈时不时地就过来了,一会送上点零食小吃,一会又过来问春妮:“宝啊,热不热?蚊子咬不咬你?要不要妈妈给你拿花露水?”春妮不耐烦地回答说:“你烦不烦啊,别来打扰我们了。我们写作业呢。”春妮妈妈一脸陪笑,说:“好,好,我不打扰你们了。我的儿,你们好好写作业啊。”

每每看到如此,我心里就偷笑。那时候我心里藏着一点恶毒的幸灾乐祸:幸亏春来死了,要不然,春妮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

可是,弟弟死了之后,她的日子真的就好过了吗?

3

我读初中的时候,村里开始流行一种长纸牌。一到夏天,就有很多人聚集在春妮家门前的那片竹林里打牌,常常是大人三桌,小孩三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天上午,我和春妮,还有另外两个初中同学,我们在竹林里打牌。在那以前,我们都是打着玩的,不分什么输赢。而那天,为了增加打牌的趣味性,我们增加了惩罚环节,输了的人要钻桌子。那天上午,春妮的手气很差,她一连钻了十几次桌子。每次她钻桌子的时候,我们都在一旁“哈哈”大笑。

到了中午,我们都说要回家吃饭了。春妮说:“不行不行!你们让我钻了那么多次桌子,我得赢回来。接着打。”说着,春妮就洗好了牌,让我们重新开始抓牌。

正抓牌的时候,春妮妈妈笑盈盈地从屋里出来了,她冲这边喊道:“宝,回来吃饭了!饭好了!”春妮只顾聚精会神地抓牌,对于她妈妈的喊话,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春妮妈妈走了过来,她柔声对春妮说道:“宝啊,先别打了,先回家吃饭啊。”

“你们先吃吧。我打完这手再回去。”春妮看也不看她妈一眼,眼睛死盯着她手里的牌。

春妮妈妈又说:“妈做了你最爱吃的鱼,凉了就不好吃了。听话啊,别打了,先回家吃饭。”说话间,春妮妈妈就要过来夺春妮手里的牌。

“啪……”,只见春妮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反手给了她妈一记重重的耳光。然后,然后我就在她脸上发现一丝不易觉察的近似复仇般的快感,那快感转瞬即逝:或许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害怕。她极不自然地用愤怒的语气说道:“我都说了打完这手再回去,你没有听见吗?你来抢我的牌干什么?”

听见响声,周围打牌的人都转过头来。有几个年纪大的,责怪春妮不应该打妈妈。春妮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说:“我打我自己的妈,关你们什么事!”

春妮妈妈尴尬地站在那里打圆场,她拼命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没事。也怪我不该抢孩子手里的牌。你们玩吧……玩吧……”说着,她捂着被打红的脸,踉踉跄跄地回了屋子。

春妮若无其事地坐下来,说:“来,别让我妈给扫了兴。咱们接着打。”

我有点惊愕地看着春妮,我不知道她何时变成了这样。我认为她这样做不对,但我心里又隐隐地觉得:或许,她也没有错吧。

也许,这是老天对她妈妈当年重男轻女的报应吧。我这样想着。

只是从那以后,我就和春妮接触得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小小的敏感的心,特别害怕春妮打她妈妈时候的表情。

4

后来,我和春妮上了不同的高中,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暑假的时候,我经常经过春妮家门口去地里帮爸爸干活,总是会见到各式各样的男生踩着单车在等春妮。不一会,春妮穿着颜色鲜艳的迷你裙,脸上还化着妆,把自己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出来了。她坐上男生的单车,吆喝一声“哟呼”,然后就扬长而去。后面传来春妮妈妈无奈的喊话声:“宝啊,你今天又上哪去?作业写完没?写完了也多看看书啊,你这样怎么考大学?”

春妮后来果真没有考上大学,春妮妈妈想着花钱让她读个大专,她也不干。后来,她跟着那帮经常来找她玩的男生一起去了广州,并对她妈扬言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花你的钱了!”

春妮去广州打工之后,每年都只回家一次,每次又只待上短短两三天,就又回广州去了。每次回来,春妮都只带很少的行李,穿着一身从地摊淘来的看上去非常时髦的劣质服装。

这一年,刚好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春节的时候,我回到了家乡,而春妮,也回来了。这一次,她带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穿着朴素但干净的棉质衣服。

春妮怀孕了。

春妮告诉她妈妈说,男方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很有前途。

春妮妈妈只问:“男方家里是一个男孩还是两个男孩?”

春妮说:“他是独生子。”

春妮妈妈说:“独生子不行。除非他肯来我家入赘。我们就你一个宝贝女儿,你要是嫁他家去了,以后谁来给我们养老啊。”

“妈,都啥年代了。就算我们结婚,以后也不会跟你们住。等你们老了,你们要是愿意住敬老院,我就给你们送敬老院去;你们要是不愿意去敬老院,我就给你们在老家建一栋新房子,再请个保姆照顾你们。”

春妮妈妈略一沉吟,说:“不给我们养老也行,但肚子里的孩子得跟我们这边姓。”

“妈,那边也只一个独生子,那边肯定也想着要跟他们姓的。”春妮急了。

“这我不管,反正男方如果想和你结婚,这第一胎的孩子必须跟我们这边姓。”春妮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没过两天,那男大学生带着彩礼来春妮家了。男大学生和春妮一起劝说春妮妈妈,说肚子不能等,男方父母都是传统的人,要赶在肚子还不是很显的时候把婚事办了。

春妮妈妈无论如何也不松口,还说要签订合同,男方必须承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跟女方姓,否则的话不仅要解除婚约,男方还须赔偿女方10万元。

没过几天,春妮妈妈就哭着来我家,向我妈妈哭诉春妮的“罪行”。春妮妈妈边哭边说:“我养了个白眼狼啊,竟背着我半夜里跟人跑了。还给我留个字条,说什么我参不参加婚礼都无所谓,反正她要和那男的结婚去了……你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知羞耻的白眼狼啊……”

听着春妮妈妈的哭诉,我倒是在心里为春妮高兴,不管怎么样,她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且那个男大学生我也见过,斯斯文文的,和春妮过去交往的那些“单车男”很不一样。我想:春妮总算脱离了过去的家庭,希望她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吧。

5

转眼又过了一年,那年春节,我回家的时候没有见到春妮,别说春妮了,就连春妮妈妈我也没有见到。我问妈妈,妈妈说春妮妈妈去广州给春妮带孩子去了。

我愣了一下,说:“这倒稀罕了,那春妮妈妈不是很生气吗?”

妈妈说:“生气归生气,她怎么说也是春妮的妈妈啊。春妮生了孩子之后,身体不太好。男方父母呢,在老家做着生意,也帮不上忙。所以春妮就叫她妈妈去帮忙带孩子。”

我想了一下,又问:“那孩子是男是女?最后到底跟哪边姓的?”

“女孩,跟男方姓的。”妈妈说:“春妮妈妈见是女孩,跟男方姓也就跟男方姓了,现在又成天劝说春妮再要一个,说第二胎肯定是男孩,到时候一定要跟他们这边姓。”

“她们母女俩在一块能处得来吗?”我好奇地问。

“哪能处得来啊,春妮妈妈成天给我打电话抱怨呢。一会说什么春妮什么活都不干,成天在家玩电脑,把她妈当保姆使唤,又带孩子又干家务;一会又说什么她是去帮忙带孩子的,结果春妮还让她平摊房租,说什么她妈吃她的住她的,当然要负担一部分房租……唉,她们母女啊,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

又过了两年,那两年里,我都没有见过春妮和春妮妈妈。听妈妈说,春妮怀二胎了,春妮妈妈一直在广州照顾春妮呢。

13年春节的时候,我又见着春妮妈妈了。她一到我家就开始抱怨:“这该死的妮子,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二胎生了个男孩,硬是不跟我们这边姓。那边是独生子,我们这边也是独生女啊。老大已经跟那边姓了,老二自然要跟我们姓啊。我怎么拗都拗不过她,她硬是让这个男孩跟了那边姓。”

妈妈已经听惯她的抱怨和唠叨了,也就随便附和几句就不说什么了。春妮妈妈坐了一会,自觉无趣,起身要走。临走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地说:“这回,就算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会去帮他们看孩子了!”

6

后来,春妮妈妈真的再也没有去过广州。而春妮,也没有回过家乡。她们母女俩,彼此似乎都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16年的时候,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去广州出了一趟差。办完事情之后,我一个人走在广州热闹的街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的玩伴春妮。

不知道那个倔强的女孩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我没有春妮的电话,我和她唯一的一点联系只是一个很久都不再用了的聊天工具。那天,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聊天软件里给春妮留了个言,我说:“春妮,我是季青,我在广州。方便一见吗?”

不一会,春妮给我回话了,她给我发了她住的地址,说让我过去,她还说,她在家辅导孩子写作业,没时间出来。

我按照春妮给我的地址,找到了春妮租房的地方。一套非常简陋和陈旧的两居室,屋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孩玩具。

春妮把我让进屋,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太乱,别见怪啊。房子买好了,还在装修,到年底才能住进去。”

我看着春妮,她随意地穿着一套睡衣,头发用一个大大的卡子卡在头顶。她脸上没有化妆,却有着浓浓的倦意,偶尔抬头的时候,额头上有好几道很深的皱纹。

客厅散乱的一张茶几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趴着写作业,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一会用玩具球砸砸小女孩,一会又过来抢小女孩的作业本。

小女孩噘着嘴对春妮喊道:“妈妈,你看,弟弟又抢我作业本了!”

春妮嗔了小女孩一句:“喊什么!别吓着弟弟了!撕你两个作业本算什么,妈再给你买新的。”

我愕然地立在一旁,在那一瞬间,我对时间有了一种双重的感觉:我感到过去熟悉的一个场景和我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重叠了,它们交织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她背离了一辈子,最后又惊人地复制了。

我略坐了坐,就说自己赶飞机,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敢面对春妮,还是又一个跟春妮一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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