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的秋，草木染霜，薄雾微凉，古镇在鸡鸣声中醒过来。
郁大伯起身后发现老爹反常地没起来，走到后屋拍门，喊了几声“爸”都没人应，推门进去，床上已届八十高龄的郁老校长已经没了生息。
郁老校长过世的消息一时之间传遍古镇，许是寿寝正终，算得上是喜丧，镇上人包括郁大伯一家都无丧葬事惯常有的悲伤绝望，大家所想最多还是好好送郁老校长一程，让他走得风光。
郁老校长在古镇生活了将近六十多年，经历过凄风苦雨人世炎凉，也受过善意真情，爱过最好的姑娘，教过数不清的学生，几乎将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原本不打算长留的土地。
奶奶听到消息后，为老伙计感伤了好一会儿，和我说没想到看郁老校长平日里身子挺硬朗，却走在了病痛缠身的自己前面，末了叹道：“也好，老郁去了也好啊，这么些年，秀娘不在，他也是心苦。”
“秀娘？是谁啊？”
“就是你郁家奶奶，你没见过，她在你出生前就没了。”
“我听说过她，婶娘她们都说郁爷爷对她可好，念了她一辈子。”
“是啊，可惜秀娘的一辈子却实在太短了。”
“奶，给我讲讲呗。”
2
郁卫国第一次来到还是水乡的古镇，是作为知青下乡，那时候家里父母被戴上反革命帽子，批斗劳改，而他和一姐一弟也被下放到不同的地方，骨肉离散，前途渺茫。
那个时代，家庭成分绝对是衡量人的重要标准，彼时的郁卫国，虽是书卷气浓重的翩翩少年郎，奈何遭遇家庭大变，来到水乡之后大多数人也对他避而远之，他变得沉默寡言，少与人交往，每日里只顾埋头干活，任凭有坏心眼的人冷嘲热讽也好，指桑骂槐也罢，都忍耐下来，一律不理会，他知道，以他的境况，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秀娘是水乡廖二柱家的小女儿，她上头一个精明至极的姐姐，下头还有俩弟弟，廖家父辈四兄弟个个都是伺候庄稼的好手，虽然成婚后分家另过，兄弟间关系亲近，互相帮扶，故而在水乡算是日子过得很红火的人家。
廖秀娘手脚勤快性情温柔，不争不抢还嘴甜，她爷爷奶奶加上叔伯婶娘都对她疼爱有加，更遑论叔伯家堂哥堂弟，总喜欢亲近她。在水乡，说起廖家秀娘，也多是称赞一片，即便最碎嘴的婆子也说不出这姑娘的不妥当。
在廖秀娘十八岁的时候，她爸妈开始给相看人家，挑来挑去，最后看中的是郑伟华，也是下乡的知青，家里成分没问题，只不过父亲早逝只有个长姐和寡母。
这个郑伟华在水乡风评不错，他人长得俊，是那种温和型的，笑起来感觉很亲切，又懂礼貌有学问，挺多疼爱姑娘的人家暗地里都把他当做好女婿人选，廖家也一样。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郑伟华这人，其实内里并不像他往常表现出来的那样，他自小没有父亲庇护着长大，很是吃了苦头，也便养成了精明有心计善钻营的性子，他在下乡时就知道，乡下人淳朴，喜欢真诚的人，就让自己往那上面靠，果然不负他的经营，他从下乡后人缘一直就很好。
郑伟华一向自信自己的魅力，他虽然不想找个乡下姑娘成婚，奈何家境并不好，调回城里在那时看来毫无指望，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准备先找个乡里条件好的，之后看能否借助妻家回去，到时候再做打算。
在对他释放了信号的人家里，郑伟华看中了两家，一是廖家秀娘，另一个则是大队书记何建华家的姑娘，这位何姑娘还有个在城里做官的堂叔。
从感情上来说，郑伟华更倾向于廖秀娘，因她模样生得不错，性情好，端的是能做好贤妻良母的角色，而何家的琼花姑娘可不像她名字那么讲究，因在水乡她家条件算是最好的那一拨，便养得有些任性霸道，性格比较强势。
从利益角度，郑伟华只能偏向何琼花，他知道，若自己成了何家的女婿，无异于在回城工作上得了一架通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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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心中做了选择，郑伟华却聪明地没有表现很露骨，还有观望的意思，对于廖家和何家的试探基本上是打太极，说是成家大事主要还看家里的意思，倒显得他在终身大事上慎重且对寡母孝顺。
因为郑伟华的行情委实是吃香，各家都没得到明确说法，只能寄希望于自家闺女，私下都交代说让多找机会和郑伟华聊聊，争取留个好印象，等人家准备结婚时能考虑一二。
廖二嫂也这么交代过秀娘，从直觉来说，廖秀娘其实对郑伟华不是很喜欢，她总感觉这个温和有礼的人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好，可要她具体说人家有什么不好，也说不上来。
“秀啊，你是害羞吧，又没让你干啥出格的事，就有机会找人家多说几句话嘛，有啥的。秀啊，听妈的，你都这么大了，该考虑嫁人的事了，妈看公社这么多大队，郑伟华算不错的了。”
“好吧。”
因为廖二嫂的叮嘱，秀娘有时候会去大队那边送个茶什么的，正好她有个堂兄在那边工作，而身体素质没那么好的知青也多在那边工作，这是为增加接触机会。廖堂兄也接到婶娘的暗示，费心思帮了忙，这般秀娘与郑伟华倒是熟了挺多。
要说当时郑伟华已经和何琼花牵上了线，私下还见过几回，不过是郑伟华哄着说不让告诉何家那么快，希望感情稳定一些。这边秀娘的举动他心知肚明，却不挑明，享受人家的关怀，偶尔还回馈一些超出关系之外的小礼物。
郁卫国与廖秀娘的相识是在宿舍，他是郑伟华的舍友，那日他正好感冒请假歇半天，结果秀娘奉母命去宿舍给郑伟华送打糕，而郑伟华不在，两人就这么毫无预兆碰上了。
秀娘是个顶顶善良的姑娘，她听过大队里的人谈过郁卫国的事，也曾在心里怜惜他的遭遇，彼时见人烧得毫无力气，便忙前忙后给弄了药，还回家煮了粥特地送过去。
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秀娘只觉比起郑伟华自己更中意郁卫国，即便短短交集，不过是人家事后郑重和她说了声感谢，她就是觉得郁卫国才是值得托付的人。不过，秀娘也明白，自己家里是万万不可能将自己说给家庭成分有问题的郁卫国的。
4
郑伟华本想彻底攻陷何琼花心防感情稳固后与何家谈婚事，同时拒了廖家那边，可他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胜券在握的琼花姑娘，一次进城探亲后迅速喜欢上了堂叔邻居的儿子，那是个长相俊俏的老师，自然比不知前途的知青好得多。
本就霸道的何琼花单方面断了与郑伟华的联系，找她不出来，见面当平常，爱理不理的。很快郑伟华也明白，何家那边没指望，只剩下廖家是最好选择。
因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郑伟华殷勤主动许多，廖二柱并廖二嫂都很高兴，秀娘却觉得奇怪，本能地让爸妈不能松口，说自己要再看看。
另一边，郁卫国心里挣扎许久，终究良心过不去，还是偷偷找了秀娘，把郑伟华与何琼花前段时间好过的事情说了，他是无意间撞见的，本不想多管，是想到最后可能被坑的是难得对自己释放善意的秀娘，才冒着被误会为搬弄是非的风险说出来，就当是谢恩。
秀娘对沉默寡言的郁卫国很信任，直接把这个事告诉了自家爸妈，顺带劝说。
“爸妈，我知道你们为我操心，不过人品不好的人我是万万不敢嫁的，我原本就觉得郑伟华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人暗地里是想着攀高枝，一边还吊着我们家，谁知道打什么主意。”
“妈，别说不信郁卫国说的话，我信他，他本就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也管不起，这次热心告诉我真相是冒风险的，反正我不会嫁给郑伟华，好男儿有的是，谁还一定要偏着他来挑不成，爸妈，你们想想，若是我真嫁过去，有一天他回城了，照郑伟华这么个计算，我被人欺负死家里都不知道……要我说，选他还不如郁卫国呢，至少人家挺正直。”
“越说越不成话了，郑伟华不行咱就不嫁，两家又没答应什么，不存在毁约之类的。咱再选别的人家，秀啊，不过郁卫国不行，我知道他人不错，他家里那个事，谁都不想沾上，你是我们的宝贝闺女，万万是不愿你嫁去受苦的……秀啊，你别不是对人有了心思吧？”
“妈，没有，你想多了。”嘴上这么说，秀娘心里却还是难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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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事情到这就算完了，反正都是大家私下有默契的事，不说开对双方都好。
可郑伟华硬是不甘心被拒，他总觉得本来一切好好的，廖家对他也很满意，甚至秀娘都默认与他接触，突然间说不会和他谈对象，里面要说没什么他是不信的，肯定是被阴险小人给破坏了。
还别说，给他打探了几天，还真让郑伟华把他认为的“阴险小人”给找出来了，就是郁卫国。
对于舍友郁卫国，郑伟华本就存着复杂的情绪，一方面，郁卫国一看就是受过高级教育家庭很好的人，看着很有教养，身上自带傲气，让人在他面前不自觉就自卑；另一方面，郁卫国不幸落难，境况比普通人还不如，家庭问题让他承受各方的压力，这让郑伟华面对他的时候又不自觉有一种身份上的优越感。
得知郁卫国是破坏自己与廖秀娘婚姻的罪魁祸首，郑伟华十分愤恨，可他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他知道事情一旦闹大，自己也讨不了好，不仅名声难保，恐怕到时候境况比郁卫国还不如。
可让郑伟华就暗暗吞下这口气，他也不甘，于是便偷偷找了别的大队的几个地痞闲汉，给了钱让他们找机会教训郁卫国一二，算是为自己出气。
那些地痞闲汉收钱办事，手脚很利落，没两天，郁卫国在晚上下工回去的路上就被蒙头打了一顿，更不幸的是，他奋力反抗的时候踢中了别人的命根子，惹怒了他，一时没收住被打断了腿。
事情也因此闹大了，郁卫国是满头血爬回去的，才到大队就晕了，让人直接送到医院急救。
大队很快就查清了事实，抓了那几个打人的，一番刑讯下来什么都交代了，说是收了人的钱办事，郑伟华被叫去后无从抗辩，只咬定说是因为郁卫国挑拨离间让他亲事不成，自己气不过，本来只想小小教训让他吃个亏，没想到会打得那么严重……
廖家那边听说郁卫国是郑伟华叫人给打的，可能会留下残疾，秀娘特地叫爸妈坐好，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爸，妈，我知道你们肯定不让，我得照顾郁大哥去，他无亲无故，被人打成那样在医院躺着，这都是因为我，我若不做什么，良心上过不去。”
“秀啊，我们想别的法子报答他行不，你这一去，可是彻底和他绑上了，你的名声……今后还怎么嫁人？妈不许你去。”
“妈，我不能不管郁大哥，若是他愿意，我嫁给他就是，你们也不用操心我以后嫁不嫁得出去了，他是好人，这么个女婿你们不亏的。”
“嫁给他怎么行，他家里那种情况，就是不定时炸弹……”
“算了，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随她吧，如果不看成分，郁卫国确实是不错的对象，我们家成分清白，就是嫁女儿，也不会摊上事……”
“爸，谢谢你。”
“秀娘，你去医院好好照顾他，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我和你妈会做好，这事是因我们家而起，我们不能没有良心，郁卫国有什么要吃的补身体的，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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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秀娘去了医院照顾郁卫国，任凭他怎么拒绝都没用，说自家爸妈也是同意的。
“郁大哥，你是不是怨我？因为我你才被打成这样。”
“没有，这不是你的错。”
“真的？那你为何不愿我照顾你？你在水乡无亲无故，何况这次伤到了脚，一个人肯定不行啊。”
“廖家妹子，你是姑娘家，没得说来照顾我一个毫无关系的大男人的道理，别人会说三道四的。”
“我不怕他们说，你受伤本就是因为我，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我这伤不关你的事，怎可多麻烦你。廖家妹子，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只是女孩子的名声重要，万万不能因为我而……”
“郁大哥，你是嫌弃我吗？我和爸妈说好了的，来医院照顾你，如果，如果你这腿好不了了，我……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的……”
“哎，不是，你……廖家妹子，你真的不用为我搭上一辈子，我……”
“郁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内疚，或是为了报恩？不是的，我觉得你比郑伟华好多了，我心里是欢喜你的，不过以前我知道爸妈不会同意，不敢表示什么，我真心想要照顾你……当然，我不是厚脸皮要赖上你，你若愿意和我好，你好了之后我们就结婚，以后我来照顾你，如果你不愿，我就只当报恩，到你身体好起来。”
廖秀娘的话就像暖流流进郁卫国心里，这些年，他一直把自己隔离于所有人之外，怕被人伤害也怕牵累旁人，从来没有人这么真心为他，真挚而勇敢。他知道他应该拒绝的，可不知怎么硬是说不出口。
在秀娘的精心关照下，郁卫国身体渐渐恢复，等其他伤愈合差不多了，秀娘叫他爸和堂兄推了车接郁卫国回大队，脚上的伤可以回家休养。
在他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郁卫国分属的工作全由廖家的男人分摊，秀娘则负责他的一日三餐和换洗衣裳，水乡旁人问起，征得郁卫国同意，俨然是未婚夫妻的状态。
“阿秀，你真的要和我一起？我脚应该没大碍，以后会好的，你不用因为这搭上一生，我家里的情况，跟着我会受很多苦……”
“郁大哥，我不怕，只要你心里有我，什么苦我都不怕，家里的情况，我相信以后会好的，还有你的脚，今后我们去大医院，大夫和我说可以完全治好，你别灰心，一切有我呢，还要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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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卫国慢慢好起来，除了伤的那只脚些微跛，一切都很好，他与秀娘也在家长同意后认认真真谈起了对象。
与此同时，神州大地开始焕发新气象，首先便是恢复高考，秀娘一从大队那里得到确切消息就鼓励郁卫国复习。
郁卫国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是好机会，也不愿意放过，之后工作之余更加用心看书，偶尔地，看秀娘心无旁骛帮忙让自己有更多时间学习，他会说话逗她。
“阿秀，你不怕我考出去不回来了吗？”
秀娘总是先愣一下，想了想后认真回他，“郁大哥，我只想你更好，即便真有一天你不回水乡了，我也希望你好好的。”
“傻姑娘，我一定还回来的，只要是有你的地方，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回来。”
“不是的，郁大哥，如果有一天我跟不上你了，我会放你走的，到那时候，你一定安心往前走，你有你的天地，我也会有我的归宿。”
“尽说傻话，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你跟不上了，我就等着你，你总有跟上来的那天。”
“郁大哥，你真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郁卫国高考取得可喜的成绩，在廖家的帮助下也过了政治审查，翻年他就要去省城的师范大学报到。
廖家长辈都催促让赶紧把两人的婚事办完，是心里暗暗担忧郁卫国去省城读书后不再认乡下的未婚妻，把名分落实才好。
郁卫国同意，虽然他觉得自己不会变心，为了给廖家长辈一个心安，把婚结了也没什么，可秀娘不同意。
“阿秀，你不喜欢我了吗？”
“郁大哥，我不能就这样绑住你，你来到水乡，你受伤，你和我好，其实你从来都没有选择，现在你有机会去更广阔的世界，终于有了更多的选择，你可以好好看看，如果最后你仍愿意选我，我等你，如果你有别的选择，我会放你走。”
“阿秀，你对我没有信心吗？”
“我对你很有信心，所以我才希望你去看看。”
“好，等我回来，毕业我就娶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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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娘顶住了廖家这边的压力，为郁卫国打包行囊送他出发去了上大学，让廖家人放心的是，寒暑假郁卫国果然回到了水乡，以未婚夫的名义住在廖家，每天有时间就帮忙干活，看着不像要负心的样子。
大二的时候，郁卫国爸妈终于得到平反，恢复职位，房子也收回，那年暑假，郁卫国没有回水乡，而是回了家与父母姐弟团聚。他提前写了信给秀娘，秀娘便放下心来，很为他高兴，当年不过是随口一说家庭会好的，却没想到真有一天从前备受歧视的帽子终于摘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