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天,白鹿镇下了场大雪。
我是活生生被冻醒的,裹着被子走到窗边,披头盖脸的雪花差点让我以为还在做梦。
就在我呆着的几秒,镇里的广播适时传来声音:
近日,北部沙尘持续南下,昨夜这场大雪来得相当及时。神明保佑,大雪将沙尘阻拦在了离镇十来公外防沙带……
广播听完有人敲了敲我的窗。
老许站在窗边问我:“你说这娘们儿叽叽歪歪说了些啥?”
他最发愁的事广播一个字没提。
九月下雪在白鹿镇不算意外,只是今年格外提前。
我跟老许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如果风雪大得连沙尘都能拦下,那今年入冬物资是不是也要搁浅了?
白鹿镇位于灵犀山脚,地图上西北偏北。除了镇子里一团活气,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
镇上的人也不全是因为民族或者血脉聚集在一块儿,这里什么姓氏都有。
有些人的祖辈甚至来自沧浪、瀛洲,我小时候就经常听邻居说起海边。
五十年代我们的祖辈受到感召,来到灵犀山脚勘测石油。他们把青春奉献给这片土地,把青春的激情也奉献给这片土地。
这便有了我们。
后来石油枯竭,轰鸣的机器随着时代撤退,只有我们还被留在这里。
老许有时候问过我,想不想去到外面?
“外面?”我问他,“你说灵犀另一边?”
我还小的时候有个邻居想去外面看一眼,几个月没有回来,开春的时候被家人找回了尸骨,上面还有狼的牙印。
老许摇摇头:“我是说我家老头子来的地方,海边。”
跟我们讲大海的就是他爷爷,听说老头子是瀛洲人,那里的人从生到死都看不见雪。
老许问我:“你不想看看大海吗?”
我摇摇头:“你爷爷想看雪,来了这里。你想看大海,想去到外面。每个人都不喜欢自己停留的地方。”
老许并没有被我劝住,他说他一定会离开这里。
但是镇上年纪最大的人几年前死了,我们这儿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外面。就连每隔半年往镇上送物资补给的官兵,他们也不过来自临近的建制镇而已。
所以于阗出现在镇上时,白鹿镇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首先他长得实在瞩目。他有一幅好皮相,身材跟西北边民一样高大,皮肤却是雪一样的白。
白鹿镇从来没出现这么干净的人,仿佛是被三天前那场大雪刷洗得干干净净。
于阗是跟着一大卡车补给一起来的,载重33吨的大卡车,开车的只有他一人,没有随行官兵,也没有官方证件。
车上拖的倒是我们惯常吃的方便面,速食火锅,火腿肠,等一些在漫长冬季里很需要丰富口感的东西。
他空着一人来,什么都没有。
但是因为那副皮相和熟悉的卡车物资,镇上人轻松就接受了他。
“我六月份大学刚毕业,”于阗介绍,“是我自己要求支边的,介绍信本来有,跟行李一块儿掉了。”
这是他自己的说辞。
来的时候听说还有官兵送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官兵们折回去守护畜牧和百姓去了,给卡车设好导航之后,就让他一个人来到这里。
生在白鹿镇的村民,十五岁就能独自运送物资。我是十二岁,因为我那个时候身体已经抽条,差不多是个小大人了。
于阗这种大高个,官兵们放心让他一个人来也情有可原。
但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
“这个人很奇怪。”
老许倒不以为然:“就他那幅小身板,我一拳揍十个。”
于阗虽然高,但是瘦削得很。
我自然不是怕他有攻击性。
恰恰相反,我害怕一切没有攻击性的东西。
比如带走我父亲的狼毒花,那是很漂亮的花儿,我父亲只是摘了它,第二天就安静睡过去了。
比如三天前那场大雪,纯白的,无暇的,却能拦下一整场沙尘暴的大雪。
还比如于阗。
于阗这个名字就很可疑,我怀疑他是现编的,因为灵犀山脚有个地方就叫于阗。
但是他来的这几天我们并没有打过照面,所以我虽然对他很警惕,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我几乎把他忘了。
直到一件事把他推到我面前。
我父亲的父亲,从石油线上退休后,在镇上建了一个博物馆。
他喜欢摄影,有一台老式的哈苏照相机。
五十年代那些艰辛的石油岁月被他用一张张胶片保留下来,几十年后成了晚辈凭吊的纪念馆。
到了我父亲这一代,石油开采已经日薄西山,靠着微薄的薪水无法支持博物馆的开销,于是我父亲想到了收费。
没有人会真正为父辈几张辛勤劳作的照片花钱,所以我父亲的博物馆收藏了很多东西:昆仑山上各种各样的原石,山中鸟兽的羽毛,还有狼的头骨。
我父亲是个艺术家。
我是后来看了一些外面流进来的电影才知道“艺术家”这种说法的,他能把村民们司空见惯的东西赋予各种新的生命。
而到了我这里,年轻人心思越来越急躁了,很多人例如老孙,他们都渴望钱,香烟,和女人,还有,外面。
所以博物馆到了我这里,买门票进来看的不再是各种纪念册或者艺术品,而是各种明星画报,小电影。
供需关系一直随镇上村民的需求而稳定变动。
所以于阗来到博物馆,我开始并没有非常吃惊。这里的冬季太长了,年轻人憋不住是常事。
于阗跟我进了来,我看了他一眼:“你一个人?”
他点点头。
我告诉他:“一个人的话,费用要高些。”
“为什么?”他很奇怪。
我更奇怪:“因为没人帮你分摊,”我走进展馆最后一间,替他把帘子拉上,关灯之前排出一排片子供他挑选,“喜欢哪个?”
他眉头皱了一下,念着上面的字:“紫钗记?桃花扇?”
我赶紧喊住:“片名跟实物不符,这其实就是个包装。“图片仅供参考”,懂吧?”
看来是真不懂。
我索性从底下抽出来一张:“这个,看的人最多。”
他终于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是来看小电影的,你们博物馆还经营这个?”
换我愣了,可能脸还红了。我啪地关掉灯,带他去前面几个展馆,也懒得多话:“随便参观,四点半之前出来!”
让我第二次对这个人感到不信任的是,老许死了。
就在他来博物馆的第二天。
我们镇上其实不需要什么支教的老师,祖辈们本来就是全国各地积极向上的知识分子,来的时候带的书能聚成一座图书馆。
镇上的孩子学习能力都强,但是于阗带来的是音乐。
他会很多种乐器,马头琴,三弦琴,二胡,洞箫,这些各民族乐器他都会不说,甚至还会钢琴,吉他,甚至鲁特琴。
有些乐器我们听都没听过,有些乐器我们只在父辈的书里见过。
于阗凭着这项本领成功在镇子安身下来,一整个月他跟镇上人打得其乐融融。
我的博物馆是他最后一个拜访的地点,在那之后第二天,他杀了老许。
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凭什么这样笃定?是老许当着面笑他是纸糊的风筝,中看不中用?是他手臂下的青筋?还是他在那间纪念馆里,在老许照片下面停留的那个脚印?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老许那时候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除了他自己和我,没人认得出来那上面婴儿是他。
但于阗偏偏在那张照片面前停留了,纪念展馆许久不见人来,他46码的鞋子在那儿留下很明显一个足印。
也许老许只是个开始。
我这样想着,在十月十二号,又下了场小雪的这一天,我一个人去了那间“音乐家”小屋,单独去找于阗。
于阗开了门,他身高比我高一点,所以开门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他下巴一道疤痕。
于阗也注意到了:“早上刮胡子刮的。”
我没有多想,进了屋去,看他在身后关上门:“你什么时候离开镇子?”
于阗没想到我特意上门是为了说这个:“明年开春吧,不清楚。”
明年开春,灵犀山雪融要等到六月份,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意义的春天。
“你不能留在这儿,太不安全了。”我直接挑明了说。
“不安全?”于阗挑挑眉,“难不成有人要害我?”
“你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我不再多话,把藏在外套里的猎枪拿出来,砰地往桌上一放,“你已经杀了老许,下一个还想杀谁?!”
果然,如我所料,于阗看到猎枪并没有表现出害怕,跟他那幅瘦瘦弱弱的外表很不搭:“我没有杀老许,”他坐下来,让猎枪的枪口对准他自己,“谁告诉你我杀他了?”
“你那天在博物馆,在他的照片前面站了很长时间。”
于阗摆出一个很大的疑惑:“他有这么老?照片上的人要是还活着,应该快一百岁了吧?”
他很快意识过来,我说的是照片上的婴儿。
我也意识过来了,于阗可能真的没有认出婴儿就是老许。
但我的枪口仍然敌意地对着他。
于阗干脆站起身来:“我没有杀人,既然你怀疑我,不如我们一起去现场看看?”
白鹿镇背靠着灵犀山,来的方向是一片戈壁滩,官兵们用白杨从中修出了一条路。
听父辈们讲,原先那里没有路,再原先,那里不是一片戈壁滩。在五十年代,处处都是先辈们划下的石油勘测线,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口油井。
后来石油枯竭,这里就变成了荒原。
我带着于阗往镇子唯一的出口走,老许的尸体已经被家人搬走。
我们过去时,地上还有未铲干净的血迹。
“他是被炸死的。”
碎肉块只能用工兵铲来清理。
肇事的卡车倒没有人清理,钢铁的空壳子被孤零零弃置在路边。
“看起来是自杀的。”
于阗观察了一会儿:“他想去外面,大雪封山,白杨树光秃秃的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但机会难得,毕竟不是每天村口都停了一辆大卡车。”
卡车油箱被冻裂,老许开车前习惯点上支烟,烟头还没烧着,他就在爆炸中炸成了碎片。
“那车是我开进来的,”于阗说,“所以你说的也没错,是我杀了他。”
他表情诚恳。
我盯着卡车残骸,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终于说出了我心底一直藏着的疑问:“你没有理由来我们这里。”
“你也没有理由。”于阗不甘示弱地看着我,“这个镇子半数以上都是吐火罗人,他们信仰神灵。你在这里守着一座汉人的纪念馆,指望他们对你们感恩戴德吗?”
“是我父亲把我扔在这儿的!”我控制不住,一下子吼了起来。
我的父亲,六年前并不是为了去寻找新的藏品才进山误食了狼毒花,他同镇上其他人一样,想翻过灵犀山,去看看外面。
回来的时候身上盖着羊毛毡子,连头一起盖住了。老许和村里几个好心人把他抬到我们屋里。
于阗似乎被我突然发火吓到了,他终于对猎枪有了反应,小心翼翼把枪口拨了个方向。
我冷笑:“你也是个孬种!”
于阗摇摇头:“我不是怕这把枪,”他好整以暇地捏捏双手,手指关节挨个咔擦响了一遍,“偶然猜到了你父亲的死因,怕你杀我灭口。”
我一愣。
于阗说:“你的父亲博闻强识,认识的草木比地上跑的牛马还多,”他是真的把博物馆藏品看了个彻底,“所以,他绝不会误食狼毒花对么?”
我的脸一下刷白,下一秒手刚按上猎枪,于阗在另一头捉住了枪筒。
“所以么,杀他的人就是送他回来的老许,”于阗问我,“那老许是不是你杀的?”
我没有答话,另一只手去摸裤腰上的短刀。
于阗踢了下卡车的框架,那堆废铁又瘫了一瘫:“来的时候我看过,这类大卡车在这样的天气,都配了燃油加热器。如果你知道他哪天要出走,提前把燃油加热器卸下来,油箱一冻裂,人自然就死翘翘了。”
“我说的没错吧?”于阗说得急促,鼻息喷出一股股白气,“就算他当时没点烟,油箱开出去几公里再冻裂停在半路,这种天气他出去也是个死。”
而戈壁苍苍茫茫,来年开春了尸体才会被人发现。
“但是你够幸运,”于阗手上并不松劲,“还是爆炸了好啊,爆炸了就一点痕迹看不出来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还是先卸了劲。
我在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面前坦白:“我父亲经常一个人上山,但是那一次,老许出门找他之前,带了一张羊皮毡子。”
像是笃定了他会死。
于阗问:“他为什么要害死你父亲?”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老许虽然跟我同辈,年纪实际上比我大上十岁。在我还只能开着卡车帮村里运送物资的年纪里,他已经成为我父亲的得力帮手,经常跟他上灵犀搜寻各种奇石。
“我们博物馆里一半以上的藏品,几乎都有老许的影子。”
甚至我爷爷拍的那些纪念照片,父亲给我讲过我后来忘了,也是老许再告诉我那些人都是谁谁谁。
“所以在你生命的这么些年,老许几乎一直没离开你父亲?”
我点头。
于阗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舒乐,23。”我老实回答。
于阗有些惊讶:“你活了二十三年,难道一直不奇怪,老许为什么一直跟着你父亲吗?他是吐火罗族,你是汉人,你们并不是亲戚。”
我想了很久,除了老许最后那张脸浮现在我面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父亲死后,老许似乎一直就有去外面的想法。”
准确来说,在我父亲死的第二天,他就说了这句话。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七岁,并没有在这里“呆腻了”的心思,再大一点时,我某天在博物馆欣赏父亲的藏品,突然意识到,我父亲的死,可能是老许造成的。
于阗说得对,我的父亲,绝不可能不认识狼毒花。
“你就只猜到了这个?”于阗好笑地看着我,他突然俯身凑了过来,惨白的一张脸贴着我,“你有没有想过,老许,是来监视你父亲的。”
我眼睛一下子睁大:“为什么?!”
于阗退回原地,看我的眼神似乎有几分可怜:“非亲非故,又不是同辈人,你父亲去哪儿他都跟着。这些行为,像不像是在监视犯人?”
我的父亲绝不可能是犯人。
而当我还没消化完于阗那一番话,镇上又死了一个人。
于阗这次没等我去找他,他自己找上了我:“又是你干的?”
我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我甚至不知道这次死的是谁。
于阗明显不相信我:“上次老许死了,你拿把枪上我那儿,不就是为了把我逼走,好把人命债赖在我头上?”
我没有否认,反将了他一军说:“所以你这次来是为了逼走我?”
于阗摇摇头:“我不逼你,”他看了我一眼,“你也走不了。”
他告诉我,死的人是阿泰尔,一个独居的老人。睡觉的时候忘了打开通风窗,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阿泰尔,”我哼了一声,“真是稀奇,他一个人生活十多年,偏偏昨晚忘了打开通风窗。”
于阗点头:“我过去看了,通风口本来用插销撑了起来。日子久了生锈腐蚀,昨夜风又大,将那窗户碰上了。”
他用那双清明的眼睛看着我,说着那番谁也不相信的鬼话。
我开始慌了起来。
短短一个多月,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镇子,似乎被这个人窥探了个底朝天。
于阗问我:“镇上的人一直在互相残杀,对么?”
冰雪天里,我像个没穿衣服的傻子暴露在他面前,身子打摆子打得厉害。
他换了种方式问:“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我嘴唇哆嗦:“十二岁。”
白鹿镇上没有老人。
这是我很小就知道的情况,十二岁我第一次负责运送镇上的物资。马保国大叔帮我从卡车上卸货,他一次能扛三袋面粉,但是没几天,有人发现他死在戈壁滩的石油探测井里。
“你看到了凶手?”于阗问我。
我点头,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告诉父亲时,杀人凶手忽然说要去外面看看,连夜上了灵犀山。开春的时候被家人找回来,尸骨上还有狼的牙印。
于阗沉默了好一会儿:“昨夜死去的阿泰尔,你也觉得他罪有应得?”
我摇摇头:“我不在乎他有什么罪,”我指指天,“他们吐火罗人信奉神明。要么是他作了恶,被神明惩戒了,要么神明会惩罚害他命的人。”
于阗听完我的话,脸上浮现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这就是你们的逻辑?”
他整个人难得有些困惑:“这个镇子,七十年来一直都是这么“和平相处”“相安无事”的?”
三天时间死了两个人,可大家照常过日子。
冬季再漫长又怎么样?总会过去,灵犀山的雪水会在春天继续润泽这片土地。
“你是个疯子,”于阗摇摇头,“他们所有人也都是疯子。”
我坦然接受了这番指责,只有疯子才会把人命当成草木。
于阗问我:“舒乐,你不觉得奇怪吗?”
“白鹿镇没有一个人去过外面,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有官兵把守的建制镇。”
想翻过灵犀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回来。
生活物资除了自给,全靠军用卡车运送。
我眨了眨眼,我很清楚他想说什么,但我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于阗却还是说了:“你难道没有怀疑,这个镇子其实是一座监狱,一群囚徒看管着另一群囚徒?”
我眼睛血红地盯着他。
事实上在我十二岁,我冒出过看海的念头。
那次我第一次开车出了镇子,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临近的建制镇离我们刚好一整天的车程,来回只有一条白杨路,四野全是荒芜戈壁。
我当年才十二岁,我知道大海在南边。
我的卡车陪着我一直往南奔跑,跑了一整天,就在我差一点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梦幻中的蓝时,油箱里最后一点油枯竭了。
是建制镇的官兵们把我送了回来。
他们像是知道我会开着卡车疯跑一样,好整以暇地在哨所等着我。
但是他们什么都不问,就这么把我送回了白鹿镇。
他们把我们放逐在这里。
“在白鹿镇,你们对谁产生怀疑,连询证都省了,直接用自己的方式处罚他。老许是这样死的,阿泰尔也是这样死的,说不定,你父亲也是这样死的。”
可老许已经被我杀了,我不知道他把哪条人命算到了我父亲头上。
于阗说:“外面的人不这样,外面掌管人生死的不是神明,是法律。”
我仿佛抓到了救星,从我幼时一直琢磨不透的东西现在有人捧在我面前:“所以我们父辈,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个镇子所有先辈们,犯了什么罪?
我祈求他说出来,我想知道真相。
“你爷爷创建了这个博物馆,”于阗说,“当时应该叫“纪念馆”,用来供后辈们缅怀他们的先辈?”
我点头。
于阗念着那些参观导语:“1962年5月28日,由秦卫东,姜建军,阿拉罕领队的石油勘测工人照常前往勘测地点释放测绘线。下午,天色阴沉一片,一场暴风雪突如其来。出发时天气晴朗,工人们大多穿着单衣在户外作业,暴风雪让他们迷失了方向,年轻的生命永远奉献给了戈壁滩。”
这篇导语我几乎能背下来。
当时那场灾难死了八个人,留守的人们被附近建制镇的官兵救回。因为亲人葬在戈壁滩里,他们的后人便留在这儿,建起了白鹿镇。
“真相却不仅是这样。”
于阗说:“我外公其实也是地质勘测队的一员,当然,他勘测的地点不是这片戈壁滩。所以我家里留了这样一份报纸。”
关于1962年那场灾难。
于阗说那其实不是天灾,而是一场人祸。
“野外勘测队员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的安全,暴风雪来得突然,但是后来官兵们发现,他们死亡地点其实离哨所只有几公里。”
八个人一直在风雪里兜圈子,直到活生生被冻死。
“而从事地理测绘的他们,为什么会找不到路呢?”
我被问得一哆嗦,怔怔看着于阗。顺着测绘线走总能走回来的啊?
“是测绘线消失了。”
于阗说。
那场事故的“人祸”就是,石油勘测队员用的测绘线都是铜线,太阳底下发着比雪山还要闪的金光。
附近的居民或者游牧者,他们看上了这种铜线。
于是在前一晚,勘测队员刚铺好了铜线,继续往前走时,一场风暴阻拦了他们的脚步。
风暴把临时营地卷平,他们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测绘线,希望测绘线能带他们回到落脚点。
但是风雪之中,那些亮闪闪的铜线消失得干干净净。
“秦卫东是队长,他笃信自己前一晚设下的铜线位置,带着队员原地一直兜圈子,最终冻死在暴风雪中。”
我惊得说不出话。
于阗继续说:
“那些村民后来被宣判对八个人的死负责,且因为他们的死,造成勘测工作延误了半年,损失无法估量。于是这些窃贼们,便被安置在这个镇子里。”
“你们的先辈们并没有直接杀人,”于阗说,“但他们所有人都是犯人。”
我摇摇头:“我爷爷不是犯人!如果他是,他就不会建这座纪念馆!”
“你还真是没有丝毫信仰啊!”于阗看着我,“你不知道汉人有句话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你爷爷偷的东西更多,”于阗毫不客气,“看样子风暴之后他还去临时营地捡了点漏。”
他敲敲玻璃展柜里的哈苏照相机。
“但是人年纪大了,总是怕死的。倒也不是怕死,”于阗换了种说法,“是怕死后那些罪孽缠着他不放。”
所以我爷爷建了这个纪念馆。
自欺欺人地祈求体谅和垂怜。
我从来没有觉得白鹿镇的冬天会这么漫长。
阿泰尔没有亲属,于阗帮我把他的尸体抬上瘦马,那匹马也老了,瞳孔里照不出半片人影。
我甩了几下马鞭,空气被我劈得啪啪响,瘦马拖着尸体便冲了出去。
于阗担心绳子捆得不牢固。
我告诉他不打紧:“那是他们吐火罗人的风俗,野葬,尸体被马甩到哪儿,哪儿就是他的长命乡。”
最后我邀请于阗跟我一起回博物馆,走到那间熟悉的屋子,我跟于阗说:“我给你看个小电影。”
我们的祖辈被放逐在这里时,并没有被正式宣判罪行。毕竟他们“杀人”时没有用拳头也没有用刀斧。
到最后所有人都疑心我们中间有杀人犯,所有人都在时时刻刻监视他人。
“本来后来者都是无辜的,”我说,“可猜疑一旦产生了,言语就解释不清了。”
更何况还有种族的隔阂。
到最后,镇上所有的人都在用私刑处置犯人,直到自己也成了犯人。
于阗捏着那张碟片,他注意到了,是第一次见面时我推荐他的那部。
他挑挑眉:“这里面是什么?”
“下一代的自由。”
我说了个很抽象的词,这是从我十二岁起,我用那台哈苏照相机照下的罪行。
于阗问:“它能把整个镇子的人送进监狱?”
“差不多,”我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镇上还有很多小孩儿,他们不该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于阗安静地看完那张幻灯片。
我告诉他:“开春了你就回去,带着这张碟片和警察来找我。”
他却忽然起身,把碟片弹出来放回我口袋里:“抱歉啊,但是我也怕警察。”
我一愣,电光石火间我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清白,他的身份其实还是个谜。
“我是个逃犯。”
于阗稀松平常地说出这句话。他用小提琴的弦把他继父勒死了,因为那个男人差点把他妈妈打死。
“杀了人之后我抛了枚硬币,正面我就去自首。”于阗笑了一声,“结果是反面,所以我就过来看雪了。”
于阗还笑着,但我知道他没有说谎。
“我从来没看过雪,真的。”
于阗说他们那儿冬天都穿短袖,所以进局子之前,他想好好看一场雪。
屋外北风呼呼刮着,这场雪大得远超他期待。
最后他问我。
“你不是想看海吗?”
我们找了一辆拖拉机,从老许的仓库里翻出来的,秋天的时候运送草料,在没有到达白鹿镇之前,吐火罗人用它们搬运帐篷。
于阗问我想不想看海,他说不止瀛洲,很多地方都有海,所以除了西北,我们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跑。
我还是选择了南方。
风雪间隙,南方天空出现了海水一样的蓝。
这个季节哨岗应该只有一个人看守,幸运的话,我们可以躲过他向更远的南方开去。
更幸运的话,在柴油燃尽时找到下一个补给点。
“两个恶棍!”于阗笑了一下,看了眼不甚坚固的拖拉机,“听天由命吧。”
我只点头,因为我知道,抛硬币的赢面都比我们这种疯子般的行径大。
他点燃了一支烟,叫我看看远处的戈壁滩,那里正酝酿一场新的风暴。
身后就是白鹿镇,我们驾着车子,向着南方,朝那场风暴冲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