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海去

2022-07-12 21:00:43

青春

1

放学时分,北溟高中门口的天空是火烧般了的赤红。放眼望去,一切景物都笼罩在光与影的怀抱里,白天漂浮着盛夏热浪的气息还弥留在空气中久久未散。

学生们有说有笑成团结对地走在归家的路上,自行车的铃铛响得尤为欢脱,夕阳下的影子也越拉越长,仿佛是帧声色俱佳的图画,弥漫着浓厚的青春气息。

但在不起眼的、光线阴暗的小巷深处,却传来声声吃痛的叫喊,撕心裂肺,掺杂着痛意与愤怒,像被鞭抽般甩在这层厚墙上,又盘旋在空中重重跌在地上。

吭啷一声巨响,某样金属物摔在了地上,棍棒交接的声音才慢慢停息下来。

刺耳的群嘲轰然响起,肆意地盖过了地上的喘气声。

“切,有娘生没娘养的——顾煜,你觉得你这种垃圾配有这个姓啊?”为首进行暴力的是一个手刺纹身的不良少年,似乎是打得倦了,他转了转头扭了扭手腕,然后捡起了地上的校服,拍了拍尘土。

他一低头,便对上了顾煜那双眼睛——眼角含泪,满眼戾气,正满怀恨意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纹身男立刻感觉像被火灼烧了般极其难受。于是挑了挑眉,弯下腰,满脸不屑地与那双惹人不快的眼睛对视着。

接着高声“嘿”地叫了一声,怒目圆睁地放下狠话:“啧啧,怎么,不服气啊?看来教训得还不够啊,”他边一脚又一脚地使力踢着地上的人的腰部,边继续道,“逊毙了,怪不得顾家都不想搭理你……”

话音未落,其中的一个跟班攥了攥纹身男的衣袖,低声道:“老大,打累了,要是这小子待会太晚爬回家了,他家里人会起疑的。”

这句话后半部分仿佛对纹身男没有什么实质上的震慑力,不过累倒是真的。

听罢,他狠狠补了几脚才停了下来,捡起地上的铁棍,转身准备带领大队离开,嘴里还唾弃道:“呸!怕什么,他家里人只会觉得他惹事罢了——垃圾你听着,要是以后再和我对着干,我不仅要把你打残,还要拉着你那哥……”

人没走上几步,最后的几个字还没吐出,顾煜突然从地上快速爬了起来,将纹身男猛扑在地上,然后在十多根铁棍底下攥着他的衣领,一脸冷酷地将拳头落在这不可置信的脸上。

“你……你真的……不要命!”纹身男被打得话都说不完整,被吓得只能将颤抖的手伸向自己头顶上的跟班们。

但此时的跟班们一个个还没反应过来,都被顾煜可怕的气势震慑得忘记挥舞手上的武器,凝滞得如若干尊石像。

短短几秒,纹身男的鼻子便流下了殷红的鲜血,他又痛又怒,喊了一声,众人才纷纷又踹又打地将顾煜推出老大的附近。可是下一刻,顾煜又趁着间隙疯了般扑到纹身男身上,打得拳头沾上了湿热的血。

“你他妈……”随着纹身男的一句怒斥又被拳头无情打断,人群一下子又蜂拥着纠缠在一起,这一句叫骂那一句痛喊嘈杂地响彻巷子深处。

不知道打了多久,只知夜幕悄然降临,通明的灯光越来越深地洒落在地上,校门外已经没有欢快的交谈声,只有几个稀疏的人影快步从门口走出。

这时巷口才歪斜出几个着装不整的人,接着越来越多,有的抱头有的揉腰,都龇牙咧嘴地暗骂着。

纹身男自问行走江湖这么久,还真没看到有像顾煜这么疯劲的怪物。

他自知碰上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唉了一声,毫无气势地嘟哝了一句:“你——你这小子,今天,嘶,今天就放过你。我们走!”

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小子到底听见了没有,这班人就各自搀扶地离开了此地。

过了会,趴在地上没有动静的顾煜好像憋了很久的气一般,突然大口喘起来,接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手抹了抹鼻子,一脸阴郁地捡起旁边的书包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艰难,过了会才走出巷口,靠在墙边。一抬头,便看到一盏静谧的白月挂在天上,不自觉地失神望了很久,也不管顾路过的一位女学生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吓得花容失色——世界,它终于安静了。

2

他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一股饭菜的香气涌入他的鼻里,还没有敲门,下一秒便听到了里面的交谈声——

“这孩子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是惹事了吧?”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有点冷淡。

“八成就是。我说什么来着,收养他时我就看出来了,这小子是个凶小孩,特凶,和别人打架时根本不会手软——啧,他要是懂得妥协,忍一忍,至于那么难堪吗?”漫不经心甚至有点怪气的男人声音随之响了起来。

“爸、妈,你们不要这样说……”

话音未落,门口突然打开了,顾煜忙着脱鞋。坐在饭桌旁的三个人各怀着脸色猝然抬头,然后便沉默不语低头吃饭,只有顾瑾定定地看着满身挂彩的他。

顾煜快速地穿上拖鞋,抬头瞄了一眼饭桌,正好和顾瑾些许复杂的眼神对上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忽地强烈一动,下一秒便低垂着双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提着背包上楼去了。

他把拖鞋踏得挺响,只能隐约听见后面传来自己养父的低语:“唉,这孩子,进门也不叫人。”

房间内,双人床边,顾煜正低头处理伤口缠绷带。门外传来敲门声,下一秒,顾瑾手里拿着汤菜进了来。

顾瑾一眼便看到顾煜伤痕累累的背部,手里的汤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但他下一秒便很淡地说了句:“我给你上药吧——还有,爸妈让你把饭吃了。”

纵然如此,顾煜还是听出了语气里隐藏着关心的意味。弄绷带的手愈加急促,头深埋着也不抬起来,也不接一句话。

顾瑾看出了他的不自然,便把汤菜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坐在了他的身边。

然后把这颗头用手抬了起来,让它面对着自己,轻声说道:“这次怎么回事,和哥说一下。”

令自己没有想到的是,顾瑾看到了顾煜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涨红着,那双极好看的少年眼此时却红了整整一眼眶,一滴泪像是断线的珠子般滑落在自己手上。

顾瑾从没看过他哭得这么伤心,愣住了。

顾煜的眼一直在掉眼泪,满脸委屈得像一个孩子,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把头扭回去,倔强地将眼神扫向别处,不肯和面前的哥哥对视。顾瑾只好把头狠狠按住,迫使他好好地看着自己。

虽然眼睛上写满了“不关你事、不要管我”,但下一秒还是矛盾地将头埋在了顾煜的脖子上,从脸颊红到耳根,不禁地抽泣出声,一副隐忍又崩溃的模样。

房间很静,顾煜连大点声哭泣都不敢。

顾瑾的喉咙微微动了动,微蹙起眉头,举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仿佛知道了一切般,也不多说什么。

3

周末过去了,顾瑾和顾煜踏起了回校的步伐。

顾夫人在后面摆了摆手,喊了一声:“要好好吃饭啊!”下一秒便看到顾瑾微笑着将身子转回来,比了个OK的手势。这让她摆得更起劲了,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没走几步,顾瑾又转回来,用手肘轻轻戳了戳在旁边走得洒脱的顾煜,用种调侃和关心的语气询问道:“诶,你头顶那大包还痛吗?”

此时的顾煜嘴角轻勾,一脸我早忘得十万八千里的模样,毫不在意地回道:“没事,就像被蚊子叮咬了一样,不用多久就可以消退了。”

听到顾煜竟然把那场大战比喻成蚊子叮咬,顾瑾感到哭笑不得,但下一秒又心生苦涩,于是严肃地说了句:“小煜,那天的事就是校园暴力,你已经被这种恶势力纠缠很久了,却什么都不肯说,其实你可以找父母老师的……”

顾瑾还想继续说下去,可顾煜已经停下脚步,扭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合他面貌的轻柔。不知为何,他一下看呆了,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顾煜看他突然不说话了,笑道:“哎呀,我亲爱的哥,你这种模范好孩子就别操这种心啦。老师巴不得我赶紧离开他的班级,叔叔阿姨也不会愿意拿钱来处理我这些烂摊子的——我脾气那么臭,谁会稀罕我呢,对吧?”

这说话的语气有点复杂的意味,顾瑾那时还琢磨不出来,但隐约听出最后那句话有种很落寞的感觉。

这时,顾煜已经吹着口哨走得挺远,暖阳照在他背上,能清楚地看见校服校裤上沾染着一些洗不净的污秽和血渍,但那发光的短碎发却显得尤为利落干净。

顾瑾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很直地脱口而出:“我稀罕你!我想看着你变得更好——爸妈不关心你、老师不理解你、渣滓都欺辱你,那都没有关系,因为你很好,你值得变得更好。”

顾煜戛然止步,站在原地不动。顾瑾不知道他是什么神色,时光仿佛静止了。

下一秒,顾煜转过身来仰天大笑,笑得路人驻足回眸,笑出两大行热泪来。

“哈哈哈哈哈,哥你骂人了,你——哈哈哈,竟然骂人了!”

顾瑾怎么都没想到是这幅场景,一脸懵地看着捧腹大笑的顾煜,过了几秒才慢慢反应过来,脸竟不由自主地红透了。

“别笑了,傻子,这有什么好笑的!”

顾瑾迅速扫视了一番周围,一个箭步上去捂住嘴巴,一脸你不丢脸但我丢脸的神色看着已经笑疯魔了的顾煜。

结果,顾煜看到他满脸羞愧,竟笑得更大声了,笑着笑着,顾瑾也被感染地笑了起来。

他们搭着肩在路上放肆地笑,虽然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几缕光线趁虚而入,穿过树荫照射在两人晕红的耳朵上,像是树上掉落了几个熟透的果实。

4

两人走到教学楼第一层时便挥手告别,顾瑾往走廊更前面踏去。

他突然停了下来,不放心地回头望向顾煜所在的班级——这时顾煜已经唰地把书包往肩上一放,潇洒地走了进去,动作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顾瑾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转头继续往前走。顾煜用余光看到哥哥终于收回了老父亲般的视线,才暗暗松了口气。结果一抬头,便对上数学老师厌恶的神情。

数学老师是一个有着光滑头颅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鹰钩鼻显得尤为刻薄,唇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渣。

他看着顾煜进门良久,紧闭着嘴唇不说一句话,直至看到那脸毫不在意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说:“顾煜,不要打架斗殴,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想当烂泥,可以,烂进地里也没有关系,可你不要影响班容班貌,带坏班风!你觉得你这样很威风吗?”

说到最后,男人中气愈加昂扬十足,将讲台上的书砸出巨大的声响,这次训诫也随之成了一番劈头盖脸的破口大骂。

顾煜似乎是对此已司空见惯,他什么都没说,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坐回了座位上,也不管周围火辣的眼光,在书包里抽出了数学书。

这不闻不问的态度使男人的脾气更加暴躁,他快步走了上来,一手收起了他的书,指着门外命令道:“现在,马上,给我出去罚站,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换做是谁,都会觉得丢人丢到家了。

顾煜的手不受控地揉着衣角,浑身似乎要颤抖起来。但他的神色却很淡然,用着一双毫无波澜的眼静静地对视着。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要失控了。

不过在下一秒,他突然松开了衣角,站起了身子,与比自己低一个头的老师擦肩而过,提步往门外走去。

动作突然得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色,教室里一片讶然。顾煜背靠着墙壁,看不到里头五彩缤纷的神色,只听见老师组织纪律和准备上课的动静。

这一站就站到了下课。

下课铃声悦耳地响起,把昏昏欲睡的顾煜从迷糊中拉了回来。

一睁眼,竟看到那天下午的纹身男。

大热天的,他穿着一件长袖外套站在不远处,手插衣袋,怀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玩味看着自己,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正在疑惑的时候,纹身男突然径直地走了过来。

他妈的。顾煜揉了揉眼睛,在心底暗骂了一句。这小子不会是又想干架吧?

短短几步,顾煜的想象已经天马行空起来,甚至在想着如何摆平这个家伙。

结果,纹身男驻足在跟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说道:“顾煜,你们班主任找你。”

就这样?顾煜心里嘟哝了一下,转头便往办公室走过去。

因为走得太快了,他并没有注意隔壁几个班门口的一些人在看着自己,包括刚走出来的顾瑾,正眉头紧锁。

5

办公室紧闭着前后两扇门,顾煜靠近它们时能感觉得到里面的空调冷气从脚边的门缝中钻出来。

他正要敲门而入这个避暑天堂时,忽地从窗边往里面看到班主任的工作台旁好像坐着一个女子。

那个平常雷厉风行的老班此时摩挲着下巴,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正和女子交流着什么。

这个女子背对着窗,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那时髦的装扮与窈窕的身材可以推测出,这也许是一个非常年轻且注重形象的美人。

顾煜挑了挑眉,接受了被纹身男欺骗而白走一趟的事实,正要转身离开。

办公室里的老班往窗边一瞟,哎呀一声惊叫后便匆忙来到门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不由分说地把这一米八多高的身躯拉进了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面比想象中还要凉爽,顾煜只觉脚后悬空,不住地往后退,人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冰库里,额头上的汗珠瞬间变得冰凉无比。

他疑惑地转过来,面对着老班的工作台,全然不顾四周投来的目光,视线落在了女子所坐的座位上。

这时候,女子也转了过来——和她的穿着打扮截然不同的是,这是一张具有安静气质的脸,面容姣好得似出水芙蓉,白白净净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像极了温柔的大姐姐。

看着顾煜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发愣,这女子捂嘴想笑,又忍住了。

那双秀目好似泛起了些许忧郁的光,然后慢慢变成复杂的色彩。

老班拍了拍他的头,竟一反常态般有点慈爱地说道:“顾煜,这是你妈——”

最后的字刚从嘴里吐出,顾煜和女子怀着不可思议的神色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老班尴尬地咳了咳,轻声纠正道:“这是你亲姐,她过来找——诶,你跑哪去啊,这孩子。”

还没说完,顾煜猛地把头一歪,避开了头顶上的手,然后头也不回且迅速地快步走出去,跑了起来,门也没带上。

老班很焦急,用手抓了抓稀疏的头发,叉着腰在原地嘟囔顾煜的“伟绩”:“唉,这小子,性格就这样,学又不好好学,打架又积极,总能看到他满身伤痕,现在叛逆得连礼貌都没有了,真的是……”

亲姐的嘴微张着,似乎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眨着眼看着顾煜慢慢远去的身影怔了良久。等老班机关枪似的控诉在办公室内遍地开花后,她才慢慢闭起嘴,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咬紧了牙。

顾煜在走廊上没跑多远,不远处有人向他热情地招手,他看都不看一眼。

经过身边时,纹身男才嬉皮笑脸地伸头对他说:“哎呀,小煜,你妈妈真是个年轻的大美人,穿着那样漂亮的衣服就过来找你,来唤你回去找你那不知名的爸爸了呢,哈哈哈!”

这话就像个炸弹,周围的人听后炸开了锅,都在拊掌大笑。

顾煜觉得这些刺耳的叫声盘旋在头顶,好像要掀开了房顶。

那一秒,他清楚感觉心脏狠狠一缩,被刺伤似的弥漫着无法承受的痛意,立马抡起拳头把那张恶心的笑脸揍倒在地。

周围瞬间哗然至无声。他的眼烧得赤红,一脸近乎癫狂的愤怒,毫不迟疑地挥举着有力的拳头,在呻吟的叫痛声中把一颗一颗泪珠晃落在地。

有人试着去唤他,他却仍然不停手,暴力的场面把围观者吓得直往后退,有胆小的女生在捂嘴流泪。

“顾煜,顾煜——够了!别打了!”终于有胆大的人把两人拉开了。

顾煜还想扑上去,一抬头便从自己班的门口中看到数学老师拿着三角尺,颤抖地提了提滑落的眼镜,满脸震悚地看着自己。

讲台旁站着顾瑾,他就像那天一样直勾勾看着自己,只不过此时的眼神弥漫着除了吃惊外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顾煜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就在眼前站着,但他从未看过顾瑾显露过这种神色。

他那气势汹汹的底气瞬间消散了,热血也从大脑退却,喘着喘着气就开始发抖出哭腔来。还未平静下来,后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老班叫住了他,身后还跟着自己的亲姐。

他看了一眼,便急促地爬了起来,往操场方向跑了过去。

6

上午的太阳十分之毒辣,空气干燥且闷热,跑道上弥漫着难闻的橡胶气味,像头部紧紧裹挟着一个密封的塑料袋,令人感到无比窒息。

楼层高点的几个男生正一手握着滴水的冰棍,一手不停地扇风,用外套隔着手臂的肌肤,随意地搭在面前的栏杆上,都眯着眼看着那条发着金光的跑道。

有一个矮点的男生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疑惑地道:“嘶,那谁?竟然学疯成这样了,冒着这么大的火球跑了不知道多少圈。”

另一个高点的男生舔了一下手上的冰棍,饶有趣味地回他:“嚯,看背影像是楼下那个叫顾煜的人吧——我看不像学疯了,是人疯了。唉,也正常。”

前面说话的那个男生听罢,立马皱着眉转头看向旁边,只见高点的男生一脸心知肚明又故弄玄虚的模样。

这让他更加疑惑,满脸被吊了胃口似的失望,一口咬掉半截冰棍。

此时操场上,顾煜已经连续跑了四圈。他停下脚步,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支持着身子,克制地要将喘气平息下来。

他疲累地把头撇向另一边,看见升旗台旁站着一个人,如瀑的发正微微飘动着发梢。像突然被堵住气管,呼吸在刹那间变得紊乱,甚至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亲姐见状,急忙提步走了过来,想抚一抚这剧烈起伏的背帮忙顺顺气。

顾煜一把甩开她的手。

“弟弟,”亲姐嗡动着唇良久,才小声地吐出这两个字,手又伸了过去,想摸摸他发烫的额头,“不要再跑了。”

顾煜再次甩开了她的手。

听到那两个字后,他整个人像是海浪撞击在礁石上,激动得全身颤抖,不住地后退,咬牙道:“十八岁,我即将十八岁了。那天我为你们给我举办的第一次生日聚会开心得手舞足蹈,转头却弃我而去。他们也曾亲密地叫我儿子,你叫我弟弟,不觉得讽刺吗?呵,哈哈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话说到后面语气越来越软和,气息越来越涣散,最后一句像是求饶般,近乎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亲姐看着蹲在地上埋头痛哭的顾煜,嘴角忍不住地颤抖。她倔强地把头仰起来,让眼泪不要流出丝毫。

她还想说些什么话,下一秒却像被伤透了般掉头逃离了现场。

顾煜一步一晃地来到体育馆,孤零零地坐在了观众台上。现在的他平静得有些冷漠,吸了吸鼻子,用手臂抹着头上的汗和眼角的泪,嘴里一股混杂的咸味。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一下在空旷的馆内回荡起来。

“我说过了,”顾煜低着头,很不耐烦地道,“不要再来找我了。”

脚步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就再也没移开过。顾煜抬起涨红的眼睛,看到了顾瑾在一脸正经地看着自己。

顾煜像是被大人发现了错误的小孩,迅速地把头转向一边,不愿意转回去。顾瑾随即坐了下来。

“你还是那么暴躁,又那么爱哭。”顾瑾双手交叉抱着膝盖,沉默了会后,一针见血地轻声道。

“那花臂小子他该。”顾煜没来由地回了一句,阴沉着一张脸。

顾瑾也冷着张脸,好像对顾煜的回答很不满意,不过也没有继续追究这个话题。下一秒,他只是笑了笑,继续道:“那你姐姐也该吗?”

顾煜愣住了,手上抠出几个指甲印来。顾瑾见状,趁热打铁道:“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用心去感受。”

“我很恨她,我不想再见到她。”顾煜很烦躁,草草丢下这句话想结束这个令他感到不舒服的话题。

“那你为什么打人,你又为什么要哭?”顾瑾双手紧紧地攥着,把头歪了过去,对着顾煜认真质问道。

这句话就像是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顾煜懵在原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并不是不能开口解释,而是他心知肚明,但这种醒悟是后知后觉的。

在看到亲姐那一瞬间,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和自己闹了一个别扭。

但当听到身边那些不尊重她的伤人恶语时,他下意识挥起了拳头,看起来像是发泄着情绪,实际上却是因为激发了对自己亲人的保护欲。

顾煜无法容忍有人当着他的面诋毁她。

这些年来,顾煜很想很想她,无论被伤得多深,他依旧在偷偷想念。

可就在刚刚,顾煜板着个脸孔,无情地赶走了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我想去看海。”过了许久,顾煜突然含着泪光对着顾瑾咧开了一个笑容,并且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想去看最波涛汹涌的浪花,看它是如何拍打在礁石上的。”

顾瑾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料到顾煜突然提出了这个心愿。

他看着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笑容,心里突然被针扎似的生疼,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话:“好,我会带你去的。”

7

自那日以后,顾煜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张脸成天都死气沉沉,阴郁到极点,埋头在桌子上往往一埋就是一整天。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的人不一会便稀疏起来,只有他还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有同学临走前半捂着嘴咬起耳朵,对顾煜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议论纷纷——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是为了扮酷吗?”

“谁知道,那天还打了一个人,发疯了一般,好奇怪。”

“不会是因为自己不合群所以当众对别人实施校园暴力吧?”

“脾气好暴躁……”

走廊外有一个同学突然跑了进来,大声地呼喊道:“顾煜,老师找你……”

顾煜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已经睡死在桌子上。

见状,那个同学补充了一句话:“你哥顾瑾也在那里,正在等你过去。”

听罢,顾煜修长的食指颤了颤,接着唰地一下直起了腰,动作突然得令那几个嘴碎的同学心虚地分开,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半步。

被议论的主人公一脸淡漠,看起来冷冰冰的眉毛没有半点波澜。

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那些闲言,因为神情过于平静,不像是一个有情感的正常人,甚至像极了被什么操控着的傀儡。

这么一联想,不由地令人感到可怖得倒吸几口冷气。

从班里走到办公室,其实不需要多少精力和时间,顾煜却好似走了一个世纪般那么漫长。他的头颅没有了以往那种昂扬向上的姿态,有种难以言诉的沉重和饱满,恍若沉甸甸的稻谷。

他推门而入,不出所料,此刻的办公室里头比以往都多人——两方的家长正面对面地干坐着,空气里弥漫着极不和谐的气氛,令人压抑。

而顾瑾站在他们的后面,眼神里充满了疲累。

好似已经僵持了很久。

顾煜的动作只停顿了一小会,便转身把门轻轻关上,模样非常谦逊。

见主人公终于登场了,纹身男的母亲挑了挑眉,用种好像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轻哼了声。

接着怪声怪气地暗示道:“哎呦,我儿子是有点叛逆,但他喜欢纹身只是想追一下潮流,不像某些家长的孩子,看起来干干净净,实际上一肚子坏水,血液里也不知流着谁的暴力因子。”

顾瑾深吸一口气,青筋好似微微爆了起来,但他还是用种礼貌但很坚定的语气,隐忍地道:“叔叔阿姨,我明白你们的心情,对于顾煜,我们家庭是没有教导好,真的很抱歉。”

“待会我会让他好好给您的儿子道个歉,医药费我们也会赔——但我也希望您家的孩子能停止对我弟弟正在进行的迫害和谩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纹身男的父亲坐在一旁,西装革履,翘着二郎腿,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听到最后,他突然愤怒地把腿放下来,夹烟的手指着顾煜抖了两抖,烟灰便随着空调所吹的风向飘到了顾家所坐的位置上。

他满不在乎地呵斥道:“道歉?迫害和谩骂?这一切都是你们家孩子单方面做出的暴力行为,还想把莫须有的罪名推到我儿子身上,这就是你们求和的态度?什么都不用说了,包括精神损失费,二十万,我还要这个叫顾煜的人当众检讨道歉,学校必须给我儿子一个交待!”

顾瑾欲要开口,却被父亲一手挡住,耳边传来低声的呵斥:“别说话了!你以为动动嘴皮子,便能帮你弟赢回公道吗?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给他摆平烂摊子!”

接着,顾父摆出一张毕恭毕敬的笑脸,想要求情道:“是我孩子不会说话,请不要动怒。您说的没错,这一切确实都是顾煜的错,顾煜,给我过来——”

顾煜被扯着衣袖拖到了两方的中间,一双有力的大手不容反抗地将他的头按至腰间的高度。

就这一下,他感觉有个重物狠狠地压在了脊柱和心头,令他直不起身子。

他看不见头顶上舌战的激烈场面,只听见顾父微怒又不敢言的声音,其中还掺杂着对方的冷笑。

“哈哈,孩子还是挺乖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顾父顾母你们教育孩子也真有自己一套,不过有些奇特,我们还真恭维不来。”纹身男的母亲一边笑得欢,一边又大声讽刺道。

顾夫人尴尬得无地自容,什么话都不敢接,只得不停地赔不是。顾父依旧在阿谀逢迎,左握握手右握握手,好像遇到了自己刚开始求职时的老板。

就在场面极度混乱时,顾煜的亲姐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她关门的声音有点重,气氛一下子又陷入了沉寂。

这时顾父已经松开了力气,顾煜抬头后一副不可置信的面容。

“哎呦,”纹身男的母亲却显得比顾煜还吃惊,只见她嘴角一撇,又开始细声细语地展示起她的说话艺术,“你不是那个黎栀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酒吧的工作做得怎样了?”

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纹身男的父亲好像忘记了此时是个怎样的场景,疑惑地低声问自己的妻子:“黎栀?就是我们旁边的旁边的那家人的女儿?”

看到自己丈夫也八卦起来,两人开始说了悄悄话。虽然他们近乎是用气息发声,可一旁的顾煜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会吧?她家的那个女人因为长期被家暴而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后来在狱中自杀而死,留下一儿一女。而她却瞒住了自己的弟弟,忍痛把弟弟送进了孤儿院,这些年来都一个人打工养活自己?”

“对,嘘,别说了。”

连这样刻薄的人都不愿意把这家的情况当作茶后谈资而大声谈论,可想而知是多么可怜了。但顾煜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他只是在听到这些话后明显地僵住了——就这短短几句,他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重复着每一个措辞。

“既然你们都爱谈这些,那我也不多说什么,”黎栀好像对此感到意料之中,语气里也没有夹杂着难受和生气。她继续冷静道,“我是来告诉你们,不要想着让我弟承担他不应该承担的重担,他身上受过的伤,你们的责任也一个逃不掉。”

说着,她走到顾煜身边,一把掀开了他的校服衬衫。

那一霎间,连顾瑾都避开了视线——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大小不一的旧伤与新伤,纵横交错,每一个都在无声地叙述着那些日日夜夜里强吞下的委屈和苦楚。

“您儿子对我弟实施过伤害的证据,我不仅找到了监控录像,寻到了证人,还录下了录音。您想看,我随时可以拿来——不用怀着这种吃惊且不敢相信的神色,所以,你们是不是应该坐下来,好好和我谈一下该如何教育和解决这些您最是深痛恶觉的暴力因子的出现?”

此话一出,纹身男的母亲的额头霎时沁出一层汗,脸色很是难看,恨天高上支持的身子也愈加摇摆不稳,欲要往后跌倒的模样,幸好丈夫及时地扶住了她。

顾父与顾夫人也从没料想到有这局面的出现,眼神闪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很明显,局面瞬间稳住了。

还一举定下输赢。

顾瑾松了口气。

下一刻,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在旁边垂着头,有点自责地道:“这么多年来,我们顾家亏待顾煜不少。顾煜当年愿随我们姓,有部分原因是他仇恨自己被抛弃的现实,也因为他喜欢顾瑾,信任哥哥……”

“那年顾瑾刚好面临着心脏手术,我们,我们也是怕会过不去这一坎才打算收养一个孩子。可后来顾瑾大难不死,顾煜性子凶又叛逆,我们难以管教,渐渐出现了隔阂。现在想来,是我们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啊。”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顾煜。

此时的顾煜渐渐抬起头,两手捧着心脏,好像那里被刺穿了一个洞。

他边不住抽泣,边苦笑,泪水沾湿了他的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自作主张,我本不需要你们的善意和怜悯啊。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为什么要让我姐受到几年来的唾弃,为什么要让我哥尝试被替代的滋味——为什么啊!”

随着最后一句话怒喊出口,整个办公室的人都随之一震。顾煜看了一眼被自己爆发而吓到的黎栀和顾瑾,摔门而出。

这一次,他不打算再回来了。

8

顾煜的那一声怒喊,叫醒了那些年所受的委屈与隐忍,它们就像丢入了油锅中,炸得噼里啪啦。

黎栀第一个跟着冲了出去,顾瑾愣了半会,深深看了眼父母,随即也冲了出去,跌跌撞撞中来到了校门口。

有个同班的同学刚好站在那里,好似在等车,正满脸惊奇地看着他。

还没等这个同学说话,顾瑾上来便按住其双肩,开口便问:“你有看到他吗?”

不用多加解释这个“他”是谁,同学便反应过来顾瑾说的是弟弟顾煜。

他眨了眨眼,好像想起了什么,言简意赅地说:“哦——他刚刚往这条道跑远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顾瑾一看所指的道路,脑里弹出了几个顾煜可能会去的地点。

他丢下一句“谢谢”,便往那条路跑去,留下同学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顾瑾又寻又喊,逛了好几个地带,却都没有顾煜的身影。

夕阳爬上少年的肩,他跑着跑着,便疲累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很想崩溃地喊一声,下一秒却化作了无助的呜咽。

突然,他想起那天顾煜说的话——他很久以前的那个心愿。

像是在雾中恍惚地看到前方的灯,他突然醒悟过来,迅速站起身子,扫视了周围一番,向一个在不远处角落上歇凉的摩托车司机走了过去。

“师傅,去海边,速度快点!”

“好嘞!”

司机大叔一看来活了,爽快地擦了一把汗,将头盔递给顾瑾。摩托车呜呜地长鸣几声,便搅乱尘土扬长而去。

不知坐了多久,顾瑾终于来到了海边,他匆忙给了零钱,便冲到沙滩上去。

这时黄昏已落,月亮悬挂于天际,星子一颗颗在闪烁,像极了眼睛。

面前的大海十分宁静,只听见海水涨潮退潮的有规律的声音。

一副天水相接、星影映镜的景象。

在不远处,一群人围在那里,愁眉苦脸的,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好像在等待什么。其中几个人摆了摆手,深深叹了口气,就要放弃似的往岸上走去。

顾瑾的心好像被攥紧了,有种不祥的念想出现在他脑海里。

他缓缓走了过去,想要发问,却好像被扼住了咽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其中一个阿姨啧叹了声,好似有点惋惜地道:“北溟高中的学生吧,这么年轻的男孩,跑去跳海……”

话还没说完,顾瑾便脚软地扑通跪地,倒在了这群人的中间。

“哎呀,年轻人,你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怎么了,低血糖吗,能站起来吗?”

顾瑾的脸已经发白了,他想确认一下,一转头,便看到和顾煜一模一样的鞋子随意地放置在人群外面,旁边还有一些熟悉的钥匙物件,沾满了泥沙。

这下他是真的失语了。他过来时没怎么跑过,气却好像一直都喘不直,红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望着茫茫大海。海水爬上了他的脚底,爬上了他的心脏,海风迎面吹来,仿佛身边起了隐形的高浪。

手臂有点疼,一低头,发现被碎石割破了一道口子。

无助至极,完全就是魂魄被撕裂了的样子。

“孩子,你受伤了啊,要不要去那边休息止一下血——诶,你要跑去哪里?”

顾瑾根本没有听到这些关切慰问,他直接用伤口朝着地上一按,沙子覆盖了整条手臂,鲜血一下汩汩地往外流。

他也不顾这些,扶起身子就往黑黝黝的海边跑去。

脚再次发软,他直接摔在了被海浪完全浸泡的泥滩上。浪水越来越大,向顾煜直直涌来,校服校裤湿透了,头发也滴着水。他的头开始发昏,天旋地转。

突然,一阵猛烈的冰冷和窒息感向他袭来,他睁不开眼睛,喉头被什么东西勒得死死,耳朵被封住,什么也听不见。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顾瑾便将头从海水里抽了出来。

新鲜的空气吸进了快要缺氧的肺里,声音又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耳朵。

整个天地好似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寂空虚,没有其它东西。

连只哀鸣的鸟儿都没有。

这不是梦。浪花持续地拍打过来,顾瑾低着头抽泣,他感觉心被锥破了。

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那个夜晚,顾煜的心也是如此难受吗?想到了他挥舞着拳头和发疯的样子,还有那张满是悲恸的脸。

突然,他又想到两人初遇时,自己本还沉浸在因被不公替代而产生的失落情绪中,却被那抹满是少年意气的微笑而打动。还有那些年,这些年,自己所注意到他的点滴细节。

他的喜、他的痛,他的放肆、他的隐忍,仿佛在放电影般一格又一格,仿佛火车擦肩而过般的回忆速度,轰隆行驶过脑海,碾压过心脏的疼痛。使那些曾经,在此刻无限放大,变得无比清晰。

他是一个如此敏感的少年,鲜活而又有力量。顾瑾是多不愿意看到他生命的凋亡。那是他最亲爱、最稀罕的弟弟。

远远望去,有一个影子匍匐在地,双手捧着胸口,将腰弯得很低很低。

仿佛面向大海,跪拜着已流浪放逐而去的什么东西。

这时,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身后的人群突然欢呼起来——顾瑾抬头,借着岸上的灯光看到了黎栀微笑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感激的色彩。

他恍惚了,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顺着黎栀的指向看过去,顾瑾发现在海的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他的肩上搭着一个人,正抓着救生圈和岸上的人招手。

那个人影逐渐向他越走越近,随着亮白的灯光照射下来,顾瑾看清楚了,那正是累得筋疲力尽的顾煜。

9

人群中挤出一个老爷爷,他第一个急匆匆跑来,哭着便跪在了顾煜面前。

其他人连忙一拥而上,扶起了这具颤巍巍的身躯。有人这样说道:“今天都不知道怎么了,那孩子跪,您也跟着跪——您孙子没事,这好心的少年把他救回来了,命大!您也别给恩人增添压力了,快起来,好好和他道声谢。”

顾煜显然被这阵势吓到了,自己也跟着要跪了下来。可他听了这句话后,连忙往旁边看去,见到了在不远处颇显狼狈的顾瑾,大吃一惊。

看到黎栀那意味深长的神色后,他顿时明白了过来,便边笑着边挥手,举步向两人走了过来。

“这一趟真的累死了,要我的命,你们怎么回事——哥,你赶紧止血啊,诶!”

顾煜尽量显得比较轻松的模样。可话未说完,顾瑾立马从沙滩上爬了起来,紧紧将他抱入怀中。

“傻弟弟,你真的吓到我了。”

这下轮到顾瑾发抖出哭腔来,他不肯松开半分,仿佛刚刚历经大劫的并不是顾煜,而是自己。

顾煜并不知道在刚刚那一刻,自己被人误以为想不开去跳海了。但能感受到顾瑾在怀里不住地颤抖,感受到那份强烈的恐惧与不安,心里便以为他在担心自己水性不够好,会出意外。

顾瑾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攥着校服不肯松手。

顾煜微微一笑,只得抚着他的背,像身份调换过来似的轻声安慰:“没事,我有分寸,有信心救下老爷爷的孙子。你别太担心了,我都要被你这反应给吓到了。我发誓,下次我不会这么冒险了。”

“那你还会发脾气不告而别吗?”顾瑾抹了抹泪水,语气有点委屈。

他想要说的还有很多,例如替自己父母开口的那句迟来的道歉,为自己对顾煜成长过程中所受过的欺凌而无能为力感到自责,以及自己由衷地希望能陪伴其走过接下来的人生路程。

那些感想就像海水倾泻般冲断隔阂的决堤。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简单的问候以及暗藏的不舍。

顾煜的眼睛很亮,坚定地看着他。

他说出了自己的回答:“不会了,至少不告而别不会发生在我们之间。无论是姐姐,还是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在海边想了很久,自己是无法磨灭掉曾经那些点滴的回忆。”

“而这次救援,让我更加感受到了活着的姿态,世界上谁还没有过溺水的痛苦呢?看到老爷爷那婆娑的泪眼,我感觉自己更不应该放弃,无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自己的未来。”

“更何况,我是有两个家的人。”

这番话一说出,顾瑾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上的力道,有种欣慰之情涌上心头,感觉自己下一秒便要喜极而泣。

他那桀骜不驯的弟弟,终于长大了。

“哥,谢谢你在老师面前顶着压力为我说话。”说罢,顾煜抱了上去,头埋在他肩上,仿佛也要落泪。

顾瑾不知道那天自己正气凛然地找数学老师理论的事情是如何被知晓。

他以自己的名誉做担保,只因咽不下顾煜被欺凌却反遭谩骂的那口气,想为弟弟寻回一个公道。

但他知道,顾煜的确被拯救回来了。

他看向了黎栀。

此时的黎栀静静吹着海风,看着海,眼里满是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她是一个很神奇的女子。

顾瑾不清楚当时情绪崩溃的顾煜跑到海边时是如何排解痛苦的,跟过来的她又是如何劝导的。

但此时的顾煜很显然已经看开了。

顾瑾很好奇,但他没有去向黎栀追问细节,黎栀似乎也没有打算多说什么。

黄昏时的他们发生了什么,变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缝合起两个家庭的裂隙,支撑了一个少年的未来。

10

“你打算回去怎么办?”

“面对面和我的养父养母谈谈心,告诉老师我最近所受的一切遭遇。他们其实也很操心我,只是方式不太好而已。然后解决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呃,不是,我开玩笑的,哥和姐你们不要拿杀人的眼神看我。那好嘛,我要改变我的臭脾气,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灯光下,他们有说有笑地踏上归家的路途,三个影子越拉越长,气氛也越来越融洽活跃。

在他们身后,最波涛汹涌的浪花迎难而上,拍打在礁石上,阵阵回响,敲击出最是雄浑且有诗意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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