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清绝

2018-12-31 18:08:06

古风

1

风雪如刀,浇了他一头一脸,令他从整夜厮杀的混沌中略微清醒,但很快,他通红的双眼又透出森然血色。

他不知已走出南疆多远,也辩不出身在何处,只在那数名佩刀之人迎面走来时,绷紧了身子。

他一身血污,骨节突起的手中紧握着裹缠黑布的兵刃,紧紧盯着那些人,一双眼亮如剑光。

那眼神带着极强杀意,骇得那迎面走来的人脚步放缓,不自觉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突然纵身冲向最近的一人,十指如索,直接拧断了那人的脖颈——再没有人能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最后拔出刀的人还未及找准目标,喉口便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割断了。不远处唯一没上前的人面色煞白,突然转身就跑。

渐渐大起来的雪砸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喘着粗气,身体像根纤细的竹,被重重压弯,但又撑着不倒。踢开脚边挡着路的尸体,他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去。

耳朵忽然捕捉到有人的呼吸声,他再度身体一绷,这才看到蜷缩在原地被绑住双手的人,身量细小,是个十来岁少年模样,正屏住呼吸紧盯着他,没发出一丝声响。

血珠顺着手背滴落在地,耳畔似乎听到少年的呼吸又紧了几分,他冷淡地转回头,拖着步子继续前进。微微佝偻的肩背好似一斜险峻的山石,被风雪敲打着,几步后终于轰然倒地。

这是时雪第一次见到戚九时的情形。

他面似修罗,杀人如抬手般平常,像一柄从不开口的刀,以后的日子便好似映证了这一印象——戚九真的极少开口。

他那天伤得很重,时雪就着地上的残刀割开绑着手的绳子,费了极大力气才将他挪入一处破庙,好在他身量虽高却极瘦,拖烂了他的外裳便也将将避在了檐下。

戚九没晕太久,黄昏时分便醒了过来,时雪正捧着烧饼啃了一半,惊愣地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时雪才顶着他目光,小心翼翼从怀里又摸出两个烧饼,递到他跟前。

时雪是动了点小心思的,这人虽然出场凶煞,这会儿战斗力却已构不成威胁,自己一个人是横竖活不到走出去的,先给口粮示个好,再说其他,至于为什么给两个,因为他看起来很饿……

事实证明,他确实很饿,时雪麻木地掏出第五个烧饼,绝望地想道。这个近乎套的牺牲实在太大,他们不知要几天才能离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个受了重伤的,照这凶神饭桶般的食量,即便是他靠谱,希望也渺茫。

见人吃得差不多了,时雪迟疑着开口道:“你叫什么?”

那凶神耷拉着眼皮,没搭理。时雪斟酌了片刻,又道:“你有仇家,我也有,今天那些人原本要将我送去一处绝地,之后应当还会有人来,能不能……”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几天?”

时雪原以为,这人肯定又不会回答,却不曾想听见他轻嗯了一声,又说了句:“戚九。”

他站起身来,极瘦的身体晃荡在那薄薄的几层衣物下,外裳还是烂的,步子却走得极稳,仿佛根本没有受过伤一般。

时雪从惊愣中回过神,看了眼窗外仍旧细细洒洒的雪末,快步跟上他,道:“哦,我叫时雪。”

戚九头也不回,脚下生风般走了出去,背着那满缠着黑布的兵刃,像把直挺的弓。

时雪看着他,突然想起叔叔养过的一条猎狗,能在林中追逐猎物几天几夜不休,哪怕撕咬受伤筋疲力尽,给它一大块鲜肉便又能威风凛凛地站起来,好似永远不会倒下一般。

这天是腊月初九,腊八刚过,冬雪纷扬,天际一线若隐若现的光,像是微薄的生机。

2

之后的几天没再怎么下雪了,这才容得他们能找到一户人家。

桌上的烛火很昏黄,烧着散出些古怪的味道,时雪看着那妇人额上浅浅的皱纹,微微出了神。

“小姑娘,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时雪被这声叹拉回思绪,垂眼看向打地铺卧在墙角的戚九,轻声道:“不及哥哥一路来寻我苦。”

她声音低柔,内心却腹诽,外人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儿身,偏这大兄弟竟这么多天都以为她是个少年郎,她除了没穿罗裙之外还有哪里不像女子吗?

妇人放下手中被褥,笑道:“到底是亲人,纵使自小分散也还是记挂。”又感慨道:“你兄长是个有心的,又是习武人,日后你们兄妹啊,必可平平安安。”

这话朴实温贴,安抚排解之意溢于言表,“呈大娘吉言。”

时雪看着戚九隐在阴影中的侧脸,心道,确是个有心的,至少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良心。她路上问戚九为何同意带着她,戚九认真想了想,道,你有口粮。

时雪听了有些想笑,又安心几分,他竟从未想过杀她夺物,独自上路。

这夜是他们多日来唯一安稳的夜,不用担心她的仇人,也不用担心他的追兵,不必趟着泥泞之地隐藏踪迹,也不必顶着刺骨寒意逆流而上……等等,这一点还是有待商榷的——戚九一路行动熟练无比,她生怕拖后腿一字也不多问,直到那沾满了泥沼的下裳彻底拖慢了他们逃命的速度,戚九便在未结冰的河边生了火堆,说,洗洗。

时雪宛如看智障一般看着他,硬邦邦道,男女有别,不太方便吧。

然后戚九怎么来着?哦,他眉一蹙,反问道:你是女子?

……时雪并不是很想说话,然后戚九在原地想了半天,背起一步也走不了的她,走了二里地,找到这户人家,时雪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此地荒僻得几天见不到人烟,而是这大兄弟根本没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她俯在他的背上,看见他肩头衣物被利器划破一道长口,苍白的皮肤就敞在冰冷的空气里,她鬼使神差打开紧握的右手,将尚有余温的手心轻轻覆盖在那道裸露的骨肉上。

戚九的身体立马一僵,时雪突然悔得不行,习武之人都有内力护体,哪怕她这稀松平常的也还勉强能御寒,这杀神的武艺深不见底,纵然那天好似去了半条命,这几日却也没事人般,哪需要她操什么心,她还不如想想之后独自一人要如何活下去。

她与戚九说的是跟着他逃几天,或许是戚九那清奇的路线足够有迷惑性,那天之后已再无人追来。所以她想着,大约明日一早便只剩她自己还留在这户农家。

戚九睡眠时间短得出奇,时雪在野外睡不安稳,总会在日出前醒来,戚九都醒着,在地上划着什么,见她醒来便说出发。待深夜歇息之时,又只见他背过身躺下,呼吸声几听不见。

于是时雪总是不敢深睡,生怕他哪天等她不醒便自己走了。

戚九浑身都是谜团,时雪自诩闲聊技巧一流,又不怕讨人嫌,却不知为何始终没多问过任何有关于他。戚九整个人,就像股平原上雨后初霁的水雾,隐隐绰绰,遮天蔽日地来,又转瞬消散在不知名的地方。

没什么好问的,她想,终归是要散的。所以她阖着双眼,撤去那股强撑的意念,任由睡意铺天盖地地来,不去想他会不会走,她要如何圆明天的谎,也不去想自己的心绪是不是会不平息……

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屋中果然只剩她一人,她懵着推开门走出去,日头正足,院中雪早被铲尽,戚九背对着她,正将雪一点点堆在磨盘的后面。

时雪就愣在这和煦的日光中,戚九穿着身夹棉短打,仍旧有些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发丝高束,回过头来时如云流动,一双眼平淡又深邃。

时雪这才看清,那清俊削瘦的面容上,眼珠颜色淡得近如透明琥珀,好似消弭了尘寰。

3

跟着戚九又走出二里地,时雪才恍惚回过神来,她看着前方逆光的金色人影,忽然开口叫道:“戚九——”

他没回头,轻嗯了声。

“你今年多大?”时雪低头踩着他踩过的脚印,却突然差点踩到他的靴跟,抬头看去,只见他又在原地顿了顿,才回道:“十七吧。”

语气不很肯定,但话音落又走了起来,时雪不知为何便笑了起来,拖长音应道:“哦……我十四,听你这般语气,问你哪天生辰也答不上罢,不若就腊月初九,好日子,富贵命——”这是在揶揄他随口胡诌姓名,戚九便又一言不发了。

时雪笑眯眯地继续追着他的脚印走:“我么,下雪时生辰,也尚可吧……”脾气不错,她想,可以随意尬聊了。

然一夜安稳过后,不过尽是流离。

人人自危的世道下,她与戚九也不过狂风骤雨中的一叶孤舟,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就像她说不清为何他们竟又一起走过十天、一个月、一年……

戚九与这世间是格格不入的,准确来说,是他似乎对世间所有敌意的容忍度极低。江湖中有两类人最快出名,杀人极多和来历不明,时雪已记不清如何一次次拦下他狠绝出手,她只想悄无声息赶往北边,所以不能任由戚九按他的方式开路。

直到他们与流民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扣住,动荡人间会催生人心中的恶鬼,在青天白日之下张牙舞爪,屠杀所有奄奄一息的生灵。

那天戚九将他的兵刃露出了一半,乌黑的剑柄,往下是蜿蜒的白寒剑身,剩下的一半连带剑尖还藏在黑布里。

剑无剑尖,无法劈刺,便失了剑的大半威力,但戚九握着这半柄剑,像一只畸兽,将那些恶鬼一一抹了脖子。

时雪看不出他剑法出处,身法门路,只记得他通红肃杀的眼,如修罗临世,就仿佛与她百日颠沛的是另一个人,于是她瑟然。

但当他终于收起剑锋,转身时额上汗珠滴落,向她伸出手来,半透明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胸膛因为气息不平而剧烈起伏的时候,又是活生生的。

甚至是炙热滚烫的,时雪任他握着手,突然觉得心头不知什么地方裂了条缝,丝丝缕缕地冒着雾气。

她竟第一次有种在风雨飘摇中与谁相依为命的感觉,不是借力逃生,也不是权益忍让,便好像他们生就相互信任,各自跌宕前十余年,共谋来付这场末路之约。

近十年,江湖虽萧条,岭南时家倾门覆灭的消息却也激起千层浪,魏萧诚这个名字便由此在江湖中声名大噪,各路人士既愤慨,又忌惮。时家上下六十七口均当场死于他麾下,无一生还,只除了她。

她的仇家这般厉害,所以他们不能在江湖中露出一丝痕迹,于是只能藏在一个生死平常的地方。

戚九牵着掩去真实姓名的她,一步步踏进腥风血雨里,用他最擅长的厮杀,沉默地为她圈出一隅暂安的土地,也竟让她恍惚有了片刻安心的错觉。

4

转眼已过了第四个年头。

时雪坐在屋中,看午后细雪如雾,数着时辰。戚九出了门去,带着他的剑。他通常不会太晚回来,也不会受极严重的伤。她许多次看着他血流如注的伤口泪如雨下,戚九只是握住她颤抖地手,低声道“无碍。”

无碍,就是无碍。时雪为他料理伤势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卧床超过三日,就好似他生就一副不死驱壳,宛如一尊战神伫立在这刀光剑影的血海中。

时雪问过他要做什么,终于肯对她吐露内心想法的戚九捏紧手中的剑,沉声道:“我在等一个人,有件东西要交给他。”

在这朝不保夕的永宁城,每个人都在觊觎他人安逸,宛如恶狼猛虎盘踞同一山头,却无时不刻想着咬断别人的喉咙,戚九却在此如蛟龙得水,甚至有人找他买别人的命。

戚九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时雪说不清是为何,每次等待都如坐针毡,万一他此番遇到的便是无法战胜的敌人呢?万一他终于伤得再也回不来呢……

等到日头略微西斜时分,时雪再也坐不住,奔出门去。她不知要去何方寻他,但总归一刻也不敢再多等了。

而事实上,时雪没有寻太久,戚九就站在城外的湖畔,毫发无伤。

鸦色大氅在料峭风中颤动,是她亲去眉城订做的冬服,内里是同色的箭袖,衬得他身影在刻下这苍茫天色前徒显萧索。

不过萧索。时雪静静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陌生。

这么多年她依然不知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只要他加以掩盖,她就什么也不会知道。就像他平安无恙,却宁在湖畔受冻半日,也不愿早些归去,任她千番忧虑万般心灼——或许,他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在等他。

他孑然天地,来去自如,像股无源无尽的风,也无须去关心旁人。时雪就这么看着他,直到天辉敛去,琐碎寒意爬上她的手背,也掸去她心头热切。

或许这也是该然,她想。

她一直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又如何该对戚九盘根问底?这数年光景,他们之间窥见的些许温情暖意就像轻飘飘一片幻梦,难以久存。说白了他们到底是无法互相倾吐的陌生人,既无法可说坦诚,便永远不会真正相知相感,更毋论是……心悦。

戚九推门的时候暮色已合,屋中昏暗一片,然后响起细碎的打火声。

“你去了何处?”时雪的语气很平静,烛光亮起,映着她低垂的脖颈细白。

戚九微微恍神,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件东西。“去了眉城集市,”他才说一句,外面便忽然传来若隐若现的烟花声,但离得太远,没什么光亮。

“今日是上元。”他道,“这个送给你。”

时雪借着烛光看去,是根暗红的束绳,编了细窄的结,坠着枚银色符拔纹的珠子,很是精致。她抬起头:“你就为了买这个才这么晚回来?”

“不是。”戚九微微偏头,轻声道:“之后去湖边待了两个时辰。”

“身上的血腥味太重,怕你不喜。”

时雪轻轻拢着那串秀致的发绳,看他认真言语的表情,嘴角便不自觉翘起来。不管了,她想。还要怎样呢?

戚九这才看清她通红的眼眶,微蹙起眉,问道:“你怎么了?”

“担心你呀。”时雪小声嘟囔着。

带着雪花气息的冷风自门缝涌入,戚九鬓边的发丝轻柔地颤了颤,他认真道,“无碍。”

“戚九,我们走吧。”时雪看着他宛如幽泉的双眼,“我不想再这样每天提心吊胆了,我想每天都看到你是平安的。我们偷偷地走,找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地方待着。”

“就说我们是逃乱的,你是我的哥哥。”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像个孩童,“好不好?”

烛火跳了跳,戚九微微低下身子,将她腮边乱发勾到耳后,直视她通红水润的双眼,像看穿她眼底所有的不安与惶惶。

“好。”他轻抚她发顶,轻声应着。

好,虽然他是那般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能适应的只有杀戮,但是好,我们一起离开。

5

后来他们到了江边的一个小镇,这里民风淳朴,不过三月余便与当地人混了个脸熟。时雪在家客栈算账,戚九便常去码头帮忙,他一身武艺再没施展过。

这日,时雪倚着柜台,指尖拨着算珠劈啪作响,本是没客的时间,却也热闹得很。

烟缺
烟缺  作家

意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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