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一整个屋子的江妩的照片。有些是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有些则是偷拍。那些照片按年份排列整齐，善卿颤着手拿起最前面的那一张，只见照片背后用繁体字写着——
“一九四三年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吾初见汝。”
那是顾明月的字迹！她认识他的字迹。
善卿的身子猛然一颤，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做梦了，不然又怎么会碰见这样的事情呢？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顾明月明明还那么年轻，可江妩倘若还活着，如今也差不多快到耄耋之年了，他根本不可能会认识她。
更不可能会爱上她。
可她一张张的照片翻过去，那些日记般的语句年份记事都极为详细，絮絮叨叨，不过是为江妩一人，不过是爱而不得。
她忽然想起电影里那个爱了江妩一生却都没能让她知道的男人，她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了顾明月的脸……
不，不可能是他。
她咬着唇否定，可眼泪早已抑制不住地往下掉。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遇见了一场传说，一场旷世绝恋，只是她爱的那个人是其中的主角，而她却只能做一个无足轻重的看客。
她甚至都没有拒绝观看的机会。
多遗憾。
8
善卿在医院后面的墙头上找到顾明月，他就坐在上面，像个孩子一样晃着双腿。
看见善卿走过来，他对着她淡淡地道：“那时候她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只有我陪在她身边……那是我这一生距离她最近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也喜欢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墙头上。可我每次都能找到她。”
他自顾自说着，似乎笃定善卿必定能明白他说的是谁。
却没有说茨维塔耶娃其实是她最喜欢的诗人，没有说他的房屋布置全是她喜欢的模样，没有说S城的烟雨巷是她曾经想要去住的地方……
——我所认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分开以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善卿莫名想起这段台词，只觉自己的喉咙忽然哽涩，一阵巨大的泪意猛然上涌——怎么这样呢？他竟那么爱那个人，爱到她觉得自己从中插一脚都是亵渎。
善卿想学着他的样子想攀上墙头，可奈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方法，顾明月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他居然不顾形象地嘲笑起她来，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朝快要气急败坏的她伸出手来。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善卿觉得自己的泪意好像更强烈了。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究竟是……”
顾明月“啊”了一声，打断她的问话，“你别怕，我是人，不是鬼。”
他眼睛里铺着一层揶揄的笑，“我跟普通人都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只是，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外貌看起来好像一直没有变老。”他摊摊手，一脸苦恼的样子。
“可我的身体已经老了，我今年快九十岁了。”他说，“善卿，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在我走后，你能帮我收好那些江妩的东西。她其实……并不喜欢让那么多人去研究她的人生、她的感情。”
“现在的人总是这样。譬如演员和歌手，明明作品才是人们该津津乐道的，可大家却好像更关心他们的绯闻，所有生活的细节都被放大……”
他仰头看着天空，面容在阳光里显得有点儿模糊，善卿的眼睛红红的，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冲动。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是垂死挣扎般问道：“顾明月，你确定你是真的爱江妩吗，还是她其实只是你的一个梦想？你只是没有得到，所以偏执，所以不甘心罢了。”
她难得如此言辞激烈，可顾明月却反应寥寥。他轻轻将她的手掰开，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他背对着她慢慢走着，背影显得苍凉而孤寂。
“不重要了。”
过了很久，风里缓缓送来这样一句叹息。
那是善卿最后一次见到他。
9
顾明月不见了，他的所有的东西都还在病床上，唯独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只给善卿留了一把他家里的钥匙。
后来善卿去整理江妩的东西时，发现那个刚被她修复好的画框上不知为何竟浸了一层水，可是很奇怪，画框却丝毫没有被损坏的痕迹。
在画框的旁边压着一张纸，上面是顾明月用软笔写的字，字迹很潦草，像是心血来潮后来忘记收起的样子——
“人活了太久，难免觉得孤独……好在后来遇见了你。”
他没有提及任何名字，可善卿知道他在说她。他这是什么意思？一边拒绝着她，一边又留下这种语焉不详的字条？
可她的眼泪仍是在一瞬间掉了下来，她觉得她这几天快要把自己一生的泪水都用完，却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画框湿意更甚了。
是了是了。
顾明月又哪里是什么活了快百年的人？他不过是那个爱慕江妩的男人的一抹执念罢了。他原本可以留在这个世间，替那人记着守着江妩千年百年。
可是他遇见了善卿。他原本是想拒绝她的靠近的，那么多年里他也一直这样拒绝别人。
可也许是真的太孤独了，他后来鬼使神差的，竟然没有推开她，甚至在那个醉意弥漫的晚上，她趴在他的肩头喃喃自语时，他觉得自己沉寂许久的心忽然剧烈跳动了起来。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可是啊，他之所以存在全因那人的执念，如今他对别人动了心，那股执念便开始慢慢散去，它再也不能支撑他继续存在下去。
后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