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倒计时

2019-12-31 17:13:32

爱情

再见倒计时

1

新的一天,太阳升起在七点零四分。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冷风吹过我的脖颈,我掖了掖大衣的领子,脚步更快地向车子走去。

发动机渐渐烘暖车里的空气,我瘫下去,迟迟没有拉下手刹。今天是特别的日子,郑淼的电话打破空气中的宁静。他好听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南南,我落地了,你出发了吗?”我应声终于踩下油门向前开去。

一些经验老道的司机在马路上可以轻易分辨出前车是新手还是老手,有些时候甚至能揣测对方的心境。如果此刻他们跟在我的后面,也许不难看出我每一个加速后面的心不在焉,这是危险的。

“好久不见。”我说。

郑淼没怎么变。利落的短发、得体的穿着,他总是这样完美又偶尔透出一些精心设计的乏味。我打开后备箱,郑淼把行李拉过来、停在我身边,他的手自然地环上我的腰,轻轻一用力,我被拉进他的怀中,然后他低下头,是温柔的一个吻。“想死我了南南!”

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以至于这个吻来得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强忍住后退的冲动,回给他一个明媚的笑:“我也想你了,快点上车,带你去吃点好吃的。”郑淼把行李箱丢进车里,关上厢门,动作一气呵成:“好啊,我请客。”

狭小的空间里,坐在副驾驶这件事让我觉得有些不习惯。今天天气很好,郑淼兴致很高。他一手架在车窗上扶着方向盘,一手随意地搭在储物盒上,戴着墨镜的侧脸下颌线清晰硬朗,哪怕是这么久没见,我还是会被他身上一些地方快速吸引。车里放着我们都喜欢的音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按了按郑淼的喉结。他把我的手拍下来:“别闹,开高速呢。”我把手缩了回来,踢掉鞋子,整个人蜷进座椅里,把音乐开得更大声了一点。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伸出手去触摸他的喉结。

我是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每一次我们在拥挤的公交车厢里时,郑淼总会用两只手圈出一个区域,把我护在他的怀里。他很高,在有限的空间里我视线受阻,每每只能抬头看着他的下巴,盯得久了,他上下移动的喉结就会开始展现莫名的吸引力。我会不由自主地走神,甚至偶尔想入非非。但这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趁他不注意捉弄他的喉结,对我来说是一件秘密的、有意思的事。

想到这里,我有一点适应了他在身边的感觉。多亏了他的喉结,不知不觉中拉进了我们的关系。

总之,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是我主动亲吻了他。一个短暂而热烈的吻,这回轮到他有些猝不及防。

我们到得有些早,餐厅还没有开餐,于是我们开始闲逛。

郑淼牵着我的手,像是遛小狗一样,我乖乖地跟在他的身边,妆容精致、大方得体,每一个店员都向我们展现出极为友好的微笑。

橱窗里的一条黑色提花连衣裙让人心动,却不是这个季节能穿上的款式。看着镜子里漂亮的自己,我有些犹豫。郑淼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然后说:“别想了,喜欢就买,留到夏天穿,很好看的,我给你买了。”说完放下茶杯,从钱包里掏出卡递给店员。

我知道这时我应该甜甜地回一句“谢谢亲爱的”,虽然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但转身回到试衣间时,我又突然不是那么喜欢这条裙子了。郑淼上一次陪我逛街,是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还远远逛不起这样的店。我们只能挤着公交、玩着“偷袭喉结”的游戏,在快时尚的店铺里为一百来块的衣服犹豫。而两三年后的此刻,用料讲究、裁剪独特的衣服,只要喜欢我们能在十分钟内完成购买任务。

我们成长的速度极快,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接过裙子的时候,并没有几年前那么开心。

郑淼去买单了,我正在发愣,看起来跟我一般大的矮个店员凑过来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我回过神来,郑淼刚好走进店里,自然地牵起我的手,礼貌地向店员道谢。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我只是还没有太习惯有男朋友陪在身边的感觉。别想太多,会习惯的。于是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两只手紧紧圈住他的手臂,我们俩的身体也靠得更近了一些。

别的女孩都是这么逛街的,我知道他喜欢我这样。

那一天剩下的的事依然很零碎,后来我们吃了丰盛的午餐,看了一场还不错的电影。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剧中人情到浓时我们也在荧幕前旁若无人的接吻。然后我们回家。

我开着车,他在夕阳的余晖里打盹。偶尔能听见小小的鼾声。我趁着红绿灯的间隙端详他,我渐渐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个红灯很长,我又注意到了他的喉结,那像是某种开关,我又鬼使神差般地凑过去,俯下身想要吻他,他突然睁开眼睛,带着笑意问我:“所以你喜欢红灯前亲人?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他猛地伸手抓住我的脖子和手臂,坐起来吻我。

时间过去很久,一直到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摁起喇叭我们才终于分开。我记得很清楚,那是那一天最特别的一吻。在那之后我加快了速度,带着他往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驶回去。

2

我醒过来的时候,数字时钟的4:00散发出微弱的幽绿荧光。郑淼睡得很沉,他的呼吸像退潮时的海浪,平稳中自有节律,我挪开他搭在我腰间的手,随意地从地上抓来一件衬衫套上——简直是一片狼藉。

一整杯冰水下肚,我关上冰箱门,蹑手蹑脚地走回卧室。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郑淼,我们太久没有共度一个完整的夜晚了。郑淼睡觉总是喜欢摊开一个“大”字,手长脚长,再大的床都好像不够他睡的样子,今天也是如此。一旦我离开了这张床,就好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

我走到他身边,踹了他一脚,郑淼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左边空出一小块地方,我才得以躺了回去。

床单上还留着他的体温,但我睡不着。

六点。我翻身下床,拣起地上的衣服,我的、他的。一股脑丢进洗衣机,然后打开郑淼的行李箱。我不知道他这一趟将会在这里待多久,但他的箱子很大,装了很多东西,足够我收拾一阵了。

衣服,很多衣服。我想象不出这些衣服穿在他身上的样子。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会穿衣打扮的男孩了?他甚至还用起了须后水。我打开瓶盖嗅了嗅,清新的薄荷气味,有点陌生,但确实是一个井井有条的成熟男性该有的味道。

整好行李,天开始蒙蒙亮。我的房间开始有了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他的衣服整齐地排列在我的衣柜里,却仍然让我感觉到有些生硬。不如试着从一顿丰盛的早餐开始。我想。

郑淼起床时,我正沉浸在贤妻角色中无法自拔,他从我身后轻轻抱住我。

人刚起床时的声音,混着鼻息的热气,一阵阵地扑向我的耳鬓:“南南别做了,辛苦了。来陪我再躺一会。”我打了个激灵。他比以前游刃有余多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等我们再醒过来的时候,早餐已经变成了午餐。

郑淼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看着他,像母亲看着乖巧的孩子一样,满足感饱腹。他边吃边说:“南南,我不走了。我打算接受这边的一份工作,以后就陪在你身边。”我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他以前也经常这么语出惊人吗?我记不清了。对于一个要搬家的人来说,他的行李是不是有一点少?

片刻,我说:“你应该提前跟我商量一下的。”

他有些失望,但我顾不得他的想法,脑海里突然出现很久远的一件事。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十九岁,他二十二岁。在学校里我们偶然认识、很快相爱。郑淼是个努力上进的男孩,而我是一个悠闲懒散、有时任性的家伙。他把很多精力放在学习和职业规划上,以至于在感情上更像一个单纯的孩子。我是他感情的导师、他是我学业的监督者。

在很多人眼里我们是无比登对的情侣。大家纷纷为我们感到开心。

那时,郑淼正面临着毕业。一份职业性价比极高却离我很远;一份离我很近却充满不确定性。他面露难色地求助我:“南南,你等我几年好吗,我一有机会就马上去找你。”我当时只是笑笑:“好呀。你别担心,我可以等你,你好好工作就是了。”这是那时的我确定的真心话。

但几天后,郑淼突然对我说:“南南,我跟我爸妈商量过了,等你毕业我们就领证。这样我把户口就落到你那边,攒钱付个首付,你就可以安心等我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被他拽回现实中来。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说,对不起没跟你商量一下就自己决定了,但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有这个打算。现在我也攒了一些钱了,你在这边的生活也稳定下来了,没有什么比现在我来找你更合适的了我觉得。”

我机械地点点头,这是我现在所能想到最不伤和气的回应方式。

在处理这些问题上,他好像习惯于通知我结果而跳过很多需要两个人共同决定的过程。我突然意识到,今天的他跟二十二岁兴高采烈来邀请我领证的那个他如出一辙、没有改变。

我有些不知所措,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我只好起身收拾餐桌,并僵硬地把话题转开:“嗯,我知道了。明天周末,我爸妈想请你吃顿饭,你有空吗?”

3

郑淼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男孩。性子温和、长相标致,他跟我截然不同,而这种温和恰好是我爸妈最喜欢的特质。他们常说,除了郑淼,世界上没有人再能受得了我的脾气。对于这件事,我始终保持中立态度。

在我们异地两年多的时间里,反而是我的爸妈代替我扮演了那个患得患失的角色。

如今郑淼以一个更成熟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像第一次来到我家时撸起袖子做我妈的帮厨,火力全开锤着肉馅。我不用看,都能嗅出弥漫在我家的欣慰气息。

“叔叔阿姨,我这回定了。我要搬过来这边定居,以后我就可以好好照顾南南了。这两年辛苦你们也辛苦南南了。接下来我会好好努力的。”说完,他握紧了我的手。

我看向我的父母,他们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变得更加明显,场面温馨,我的心不在焉此刻尤其突兀。

我夹了一只郑淼亲手捶打的肉丸。肉质紧实,加上妈妈恰到好处的调味和火候,很好吃。

细嚼慢咽了几口,我放下筷子。轻轻地、小声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郑淼。我想你可能需要先去租间房。”

我的心脏快要跳出了嗓子眼,没敢抬头。但我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表情。我并不是有意破坏这温馨美好的画面的,我可以发誓。

一个藏在我身体里的小恶魔,它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操纵着我的嘴巴,给了所有人难堪。

我不记得饭局是怎么结束的了。郑淼喝了酒,我开车带他回家,一路上我们没有再多交谈。他的脸扭到一边,路过大桥的时候他摇下车窗,寒风瞬间灌了进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说:“你可以先住我这,慢慢再找房,不着急。”

郑淼缓缓把头转过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泛着酒精染的红。快下桥的时候,他说:“能不能找个地方停一下?”

夏天的时候,许多情侣会来到桥洞底下散步,冬天这里人就少了很多。天气寒冷,我们没有下车。半晌,我才等到郑淼开口:“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问我为什么将他扫地出门,还是为什么当着我父母的面为难他。但无论是哪一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我只好说:“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郑淼好像并不在乎我的回答,紧接着就抛出这样一个问句。

是的。这确实是我所认识的郑淼。每当我期待着我们是否能敞开心扉,理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时,我从他口中所能得到的第一优先级,总是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了”。

他的神情怅然,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落寞和委屈,那样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样子让我无比懊恼,我突然对整件事情失去了耐心,这样的对话浇灭了我剩下唯一一点希望。我皱了皱眉头:“难道这就是你最想知道的事吗?原来问题出在了这里是吗?”

我带着怒气重新发动汽车,郑淼先是一愣,继而快速拉起手刹,大声质问我:“林思南,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手牢牢抓着我的胳膊,我们僵持着。

随着痛感一阵阵传来,我开始挣扎,但他并没有放开我。他伺机抓住我挥舞着的另一只手,俯过身来,报复地衔住我的双唇,我无力招架,节节败退。

我们接过数不清的吻,每个吻都各有含义。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吵架时接吻,但没有一次如此充满攻击性。他一心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寻找在此刻涌现于他脑海中所有问题的答案。

在如此单向的宣泄里,他把他的不满和委屈淋漓尽致地展出。而我,终于在品尝到口中强烈的腥甜后彻底探清了关于此时此刻,以及过去数年的光阴中,我一切无能为力的根源所在。

我放弃了抵抗,胸口有一阵强烈的苦涩和惋惜涌上鼻尖。咸湿的眼泪滑进他的口腔时,他放开了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凑过来,把垂在我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勾起,又扶正了我歪掉的衣领。然后低声地祈求:“林思南,说话。”我没有任何反应。

“快七年了,林思南,为什么你连一张入场券都不愿意给我?”他的声音极度克制,但我还是捕捉到微弱的颤抖。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般,我觉得我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4

电话铃声清脆地响起,把我从两个巨大蓬松的枕头里拽了出来:“您好林女士,您的房间还有二十分钟就到退房时间了,请问您需要办理续住手续吗?”

五次深呼吸后,我推开了房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整间屋子弥漫着浓烈的烟味。

他背对着卧室的门,被子紧紧包裹着,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机械地呼吸着。“郑淼,出来吃点东西。”他没有理我。我拉开窗帘,走回厨房,静静等待。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房间里终于传来水声。他光着脚走出来,拉开椅子坐在我的对面。郑淼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燃,我什么也没说,看着他一口一口抽完,然后把食物推到他面前,但他没有接过我递来的竹筷。我识趣地放下筷子:“我们聊聊吧。”他点点头。

尽量不要让这次对话变成乏味的声讨。我暗自提醒自己。

“你有计划是么?可以跟我详细分享一下吗?”我问郑淼。

郑淼看着我,好像卯着一股劲,对我说:“我不是早都告诉过你了吗?”

“我知道,我想听得再详细点。”

在外人看来,他的答案无懈可击——我攒够了房子的首付,本来打算回来安顿一下就带你去看看房子。新的这份工作薪水不错,还贷之后我也能让你过着还不错的生活。等房子装修好了我就向你求婚,这用不了多长时间。大概一年内我们就差不多可以考虑要孩子了,孩子出生时我爸妈也恰好退休,把他们接来,老人们还可以帮我们带带孩子……

我听着他口中美好的未来,开始有些恍惚。对面的那个男人仿佛马上就要递过来一根笔,让我在一沓厚厚的《人生合作意向书》上签字。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没有恶意。

有时候,人们提问并不是真的不知道答案,而我正处于这样的时刻。

郑淼是一个人生有着清晰脉络的上进青年,他总是有着大大小小的计划,把人生调校得稳稳当当。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意识到我在他的人生中,往往充当着一个接收者的角色。他的计划里确实总是有我,但我好像只是以某种惯性安排在了其中而已。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但这种完美时不时却让我疑惑。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单独归咎于任何一方。人们往往高估了自己改变的能力,而距离又平添了数不清的问题。我看着眼前和我一样疲惫的郑淼,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我想起我曾看过的一则漫画,郑淼递给我一根笔,我用拙劣的手法想要努力重现:

一个小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他的胸口有一块菱形的缺口。

突然迎面走来一颗漂亮的、可爱的、没有丝毫缺陷的圆球。小人被彻底地吸引,以至于丧失了继续前行的能力。

他转过身去,用刀子锉圆自己的胸口,然后忍痛走到圆球面前说:“你是我的命中注定。”圆球开心地跳进他的胸口填满了小人。

小人幸福地向前走去,但圆球每一步都在刺痛着他的伤口。后来小人的伤口逐渐愈合成菱形,圆球只好跳了出来。他们互相对望,终于明白了小人的命中注定其实一直是一个菱形罢了。

我把画纸叠好,交到郑淼手里。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他拿起我放在他面前的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我摆在他面前的食物,然后开始收拾行李。

就像我说的,对于一个要搬家的人来说,他的行李有些少。

那并不是我见郑淼的最后一面。

当这座城市洋溢起辞旧迎新的气氛时,我收到了来自郑淼的信息:“思南,希望我们都能找到我们胸口的那块菱形。新年快乐。”

是啊。新年快乐。我由衷地想。

十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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